她相信秦宇来到这里, 跟她当时追逐的,是同一个人。
秦宇的短信内容很简单, 古茗茶馆地下, 立即报警。
陈新月立即照做,并且迅速蹬鞋出门。在赶去古茗茶馆的一路上, 她尚怀幽微的希望,或许秦宇只是发现了周大千的一些疑点, 他并没有跟周大千面对面的硬碰。可是他的短信内容如此简洁,又是如此急迫,似乎警察一来,一切事情就能盖棺定论。同时, 陈新月握紧了手机,她无比清楚, 秦宇现在的处境,已经做不到亲自报警了。
两个小时以前,他打来电话,忽然说他想妈妈了。他说他一直在逃避,直到母亲死,都没勇气拉一拉母亲的手。现在回想,他那语音里的哭腔,与再也隐藏不住的软弱,简直像是决别。
警察比她到得快。
陈新月来到大楼门口时,门前已经围起了醒目的警戒线,明晃晃的颜色,在雪夜里更是照得人心发慌。她抓住一个面熟的警察问了情况,得知是地下车库里出的事。
陈新月再次掏出手机,检查了秦宇发来的那条短信。时间是七点四十整,一秒不差。她心里再次重重地沉了下去,知道这是一条定时发送的短信。
她没想到的是,没过多久,孙巍也来了。孙巍站在她身旁半步,也掏出手机,他收到的短信内容一模一样,只是发送自七点五十整。
孙巍开口说:“我报警的时候,警察说,他们已经收到消息出警了。秦宇估计发现了什么线索,自己报了警吧,为了保险,所以给我也补发一份。”
陈新月始终望着大楼里面,没有吭声。救护车和警车都停在她身后道路上,如果警察出来,如果医护人员出来,都会经过她面前这个门口。
孙巍抬头望了望天空:“嘶,天真冷,雨夹雪。”他又看着陈新月说,“你没穿外套啊,我把衣服借你。秦宇也是你朋友吧,他是个聪明人,你别太……”
“不要说话了,拜托你。”陈新月说,“我不冷,不用你的衣服。”
孙巍张了一半嘴,声音停住,随后他把脱了一只袖子的外套,又慢慢穿了回去。视线瞥过,身边的陈新月明明已经冻得嘴唇发白。
又有两名医生,从救护车里下来,跨过警戒线,匆匆走进大楼里。过了不到十分钟,几名医护人员一起抬着担架,从门口出来了。
孙巍表情瞬间肃穆了。他看到那副担架是雪白的,在黑夜中移动,布单被风掀起一角,好像轻得随时要飘起来。可是刚刚进去的那两名医护人员分明是去搭把手的,几人一起围着担架赶路,好似抬得内容有千斤重。
直到那担架往救护车上运,陈新月也木然地走了过去,孙巍才反应过来,这上面抬得人,别是秦宇吧?
医护人员问:“你是陪同家属?”
陈新月说:“我是。”
医护人员把门给她推开:“上来吧。”
孙巍走过去:“我也……”
医护人员问:“也是家属吗?”
孙巍说:“我不是,不过我可以……”
医护人员把车门带上:“不管是不是家属,陪同只能一人,市重一院,你自己过来吧。”
救护车呼啸着开走了,警察也陆陆续续从大楼里出来了,前后押着两名犯人,都戴着头套,但孙巍依然能够辨认出,其中一人是周大千,另一个穿着羽绒服,一瘸一拐,好像是腿脚受伤了。
最后只剩下几名警察收拢现场,秦宇始终没有自己走出来。
所以,刚才担架上的那个人……孙巍再次望向救护车远去的方向,半天缓不过神来,头发上落了一层雪。
孙巍打了辆车,往第一重点医院赶,同时给该医院的熟人打过一个电话,拜托他照顾一名刚刚送去的患者,名字叫秦宇的,麻烦给他安排一间舒服的单人病房,再安排最好的医生,从哈尔滨调过去都行。
孙巍嘱咐了一大通,可是电话那边的人查了查,却小声说不用了。孙巍怒了,说咱俩什么关系,这点事都不给办?那边的人声音更小了,说用不着安排病房了,再好的医生也用不着了,你所说的这个人,刚刚确实送到了医院,可是在抬上救护车之前,就已经没了呼吸。
出租车冒着风雪向前行进,两股车灯照亮前路,整条道路空无一人。雪花越飘越大,这漫天飞舞的场景,好像正在为谁挥洒着纸钱。
孙巍握紧手机,感到整个胸腔被重重砸了一下,只觉得呼吸急促,险些喘不过气来。
古茗茶馆写字楼前,最后几名警察也离开了,警戒线也随之撤走,只剩地下车库的案发现场,还围着小小的一片空间。
谁也没有注意到,路边还停留着一个人。他约八点多钟到来,一直站到了现在,期间他几次掏出手机,读着屏幕上那封短信。
古茗茶馆地下,麻烦叫救护车。龙哥,之前误会你的事,抱歉啊。
一共两句话,最后那句,好像是思索一番,才打上去的。
夜已经很深了,廖成龙收好手机,跺了跺冻僵的脚,转身往回走。刚刚来到这里时,他见到白色担架抬走了一个人,也看到陈新月紧随其后,上了救护车。那担架上蒙着白色单子啊,哪个患者好好的,会用白单蒙住脸?
廖成龙一路踩着雪脚印,慢慢地走回家,他呵出一口白气,心里头知道,自己又一个弟弟,离开了。
孙巍进医院以后,询问了前台的护士,然后一溜小跑,直到看见了坐在走廊尽头的陈新月。她身边还陪着两名警察,不知是在问话,还是在安慰她,总之陈新月一言不发,她旁边椅子上还搁着一件警服,应该是哪个警察拿给她的,陈新月也没有碰。
孙巍远远望着,忽然觉得这个姑娘瘦得要消失了。
两名警察陆续从陈新月身边走开了,许巍跟了几步,拦住其中一位:“警察同志,秦宇他……”
警察停步皱眉:“你是他什么人?”
许巍刚要开口,这警察认出他了:“孙老板的儿子,孙巍,是吧。前几天夜里,就是你在警局闹事。”
孙巍老实点头:“是,那不是因为周大千么。这回也是因为周大千,我收到秦宇的短信,让我赶紧报警。可能还是晚了,周大千他就是狠人一个……我是秦宇的朋友,我想问问,秦宇他真的……”
这名警察遗憾地摇了摇头。人真的没了,孙巍肩膀一下子塌了,警察拍了拍他的肩:“你应该感谢这位朋友,虽然他的做法不可取。但是你爸的案子,这回有转机了,我们在现场找到了一系列重要文件,过两天会有警察通知你来警局。”
这名警察说完继续往外走,孙巍追了两步,很想问问他当时现场发生了什么,可是张开嘴,嗓子眼就哽住了。他呼了口气,问:“警察同志,通知秦宇家属了么?我可以……”
警察回头:“我们调查到秦宇父母都不在了,那个女孩也始终不说话,你认识他的家属?”
孙巍说:“我认识他弟,有血缘关系的那种。”
警察点了下头:“麻烦你通知他,来医院一趟吧。”
后半夜的时候,宋浩宇来了,跟许一朵一起。宋浩宇手里拎着两只购物袋,许一朵还拿着半袋爆米花,两人好像刚刚看完夜场的电影。
孙巍提前躲开了。宋浩宇走到陈新月旁边,许一朵坐下拉起陈新月的手,陈新月抬起眼睛,看到两个人眼眶都是红红的,听到他们嘴里都在问怎么回事。
陈新月什么也解释不出来,只是指了一下:“他在里面,还没进太平间,宋浩宇,你进去看看他吧。还有,应该告诉你爸,他是长辈,知道这种事情都有什么流程,秦宇应该也没有其他亲人了。”
宋浩宇双眼直愣愣的,半晌才挪动脚步,推开那扇病房的门。他手里仍然拎着那两只购物袋,一直忘了放下。直到走进病房里面,他手里袋子还在悉悉索索地响,好像正在拎着礼物,去看望一个不熟悉的朋友。
陈新月站了起来,说:“我先回去了。”
许一朵也站了起来,陈新月对她说:“你等宋浩宇一起。”
许一朵拽住她的胳膊:“不,我得陪你。”
陈新月对她笑了一下:“我想一个人走走,我没事的。秦宇是宋浩宇他哥,他们从小一起长大的,宋浩宇心里肯定更难过,你要陪着他。我跟秦宇刚认识多久啊,我没事的。”
许一朵望了一眼病房,又看着陈新月。陈新月轻轻拍开她的手:“你留在这里,这有一件警服外套,你冷的话可以穿。”
许一朵刚要开口,忽然听到病房里爆发出宋浩宇嚎啕大哭的声音。陈新月对她摇了下头,示意她止步,然后转身走出了医院。
秦宇遗体的火化,安排在了三天后的清晨。他年少去世,尚未立业,没有成家,也没有太多朋友,因此他没有属于自己的葬礼。即便有,宋洪锋作为长辈,也没有办法出席。于是宋洪锋牟足了劲,多花了两千块钱,把秦宇的火化安排在了当天第一炉。
据说第一炉意头好,第一炉里烧出来的人,能够走得更安稳,更干净。宋洪锋给焚化厂那边塞完两千块钱,回来路上一直念叨着,秦宇从小就爱干净,渴了饿了不哭,被吓着了不哭,唯有尿裤子了,立即开始大哭。有的时候掀开尿布一看,上面只有几滴。但就是哭,就是爱干净,尿了就必须换。他走得那天也是,下了一整晚的雪,宋洪锋第二天清早收到电话,手机当场吓得掉地上了,他着急忙慌下楼,一出楼道,漫天满地的雪白,一个脚印都没印上,干净得直刺人眼。
宋洪锋跟宋浩宇一起去的焚化厂,也是一起回来的。宋洪峰一直念念叨叨,把秦宇从小到大念了个遍,宋浩宇却一直愣愣地,丝毫没有在听,也不知宋洪锋在跟谁说。
秦宇火化结束的下午,陈新月去了一趟警局。
是于洋打的电话,本来怕陈新月不来,可是电话挂了没多久,陈新月人就到了。她自己拉了把椅子坐下,对于洋说:“什么事。”
于洋先倒了杯茶,又从抽屉深处翻出一盒进口饼干,看陈新月始终无动于衷,于洋只好直接说事:“新月,师傅的案子,要重新审理了。”
陈新月说:“廖开勇终于要翻案了?”
于洋说:“可以说是这样。我们在秦宇的死亡现场,找到了师傅丢失的手\枪……”
陈新月眼皮动了一下,或许是死亡现场几个字,刺痛了她。陈新月抬起眼睛:“你现在开始叫师傅了?之前不是都叫陈春同志吗?”
于洋叹了口气,换词继续说:“陈春同志当年遇害以后,丢失了一把手\枪,几经搜索无果。我们认为除开廖开勇,还有一个人到过现场,并且拿走了枪。现在可以证明,这个人就是周大千。通过再次审问,廖开勇承认,当时他跟踪陈春同志至小巷,只拿扳手打了一下,然后慌忙逃跑。周大千一直埋伏在暗处角落,跟着捡起扳手,又狠狠补了一下,廖开勇逃跑几步之后返回,正好把全部场景看进眼里。周大千当时带着手套,并未留下直接证据,同时周大千又用廖成龙的前途加以威胁,廖开勇便一人扛下了罪名,周大千随后翻墙逃跑。”
陈新月说:“那廖开勇也袭警了,他什么罪?”
“还是要服刑,但起码有生之年,能出来了。”于洋说着,想起审问廖开勇的场景。刚开始他还十分畏惧周大千,再三确认周大千已经伏法,他才肯吐露真相。当得知自己能够减罪以后,廖开勇感动得老泪纵横,只来来回回说了一句话,我终于能再看看孙子了,我终于能再看看孙子了。
陈新月问:“秦宇胸前的枪伤,鉴定结果出来了吗?”
于洋说:“就是你父亲丢失的那把枪。”
陈新月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当晚在救护车上,她不顾医生阻拦,掀开白布将秦宇仔仔细看了个遍。他头上都是淤血和裂口,显然是被棍子狠狠击打过无数下,血流满了他的整张脸,如今凝成血痂,连面容都辨不清晰。同时,他脖子上留有一道深紫色的淤青,似是带着勒断一般的狠意,手臂和腿上也皆有伤痕。但是他承受了这么多——这些其他人一百辈子也承受不来的伤痛,他却依然活着,陈新月相信,尽管已经被折磨透了,但他仍然撑着一口气的,否则他胸前,不会还补有一处枪伤。
这枪伤才是最致命的。
陈新月不能去想,一想起掀开白布,秦宇那满受折磨的模样,她心里就揪着痛,直到痛得想吐。
于洋继续说:“但是有一点,枪不是周大千开的。”
陈新月抬起苍白的脸:“什么?”
于洋说:“周大千从始至终都没拿到枪,枪是秦宇从他的包里翻出来的。周大千当时在车库取车,并且带着一包东西准备销毁,秦宇强行闯入,把那一包东西全都翻出来了,我们进入车库的时候,白花花的纸张飘得满车库都是,随便几样文件,都足够给周大千定罪了。那把枪,也在即将销毁的包里。”
陈新月明显愣了一下,随后大声说:“他是自己开的枪。”
于洋被她吓了一跳,点了点头:“是,秦宇自己开的那把枪,指纹检验也证明了这一点。或许他是承受不住折磨,选择自杀。”
“不是的。”陈新月脸上忽然升起一种无比笃定的神情,直视着于洋说,“秦宇不是自杀,他也不会自杀。他知道那把枪是我爸的,他是故意的!”
于洋没说话,不知道故意开枪,和自杀有何分别。
陈新月问:“如果你们警察没有赶到,如果周大千杀人以后,再次逃脱了,你们从秦宇的身体里,能不能检验出子弹的痕迹,来自我爸那把枪?”
于洋点头:“可以的,陈春同志的枪一直记录在案。”说完,他也自己忽然间明白了。
陈新月说:“秦宇他根本不相信警察,比我还不信。当他看到了我爸的手\枪以后,一定就想出了这样的主意——把子弹射进自己的身体。你们只要发现尸体,就能检验出子弹,就知道还有一个凶手,带着我爸的警枪逍遥法外,他才是真正的凶手!秦宇已经让我报警了,已经让不止一个人报警了,可他还是不放心,生怕周大千再跑了,于是他要用最用极端的方式,告诉你们这件事情!”
于洋不自觉地发愣,这样惨烈的事实,被陈新月喊似的说出来,于洋后背出了一层冷汗,简直一句话也接不上来。过了好一会,于洋才开口:“你说过,报警短信是秦宇定时发送给你的,其实那时已经晚了。进入车库之前,他为什不及时报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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