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逸抿着嘴说:“我没有牙膏。”
“那你和我爸妈说啊。”她的语气不耐烦,脸上也是倦容,前一晚唐逸又整夜整夜地辗转,她每每觉得思维和身体被拉下深潭的时候,又被传来的声音拽了回来,反反复复,令她焦躁又痛苦。
她问道:“你晚上睡不着吗?”
“没有。”他矢口否认。
“我能听见你那里的声音,一清二楚。”她掩盖不住怒气。
他还是不承认,把手里的牙膏递给她。
她绷着脸,没接,分明还是个半大的小孩,却装得像个大人,她说:“这个给你了,我让我妈再买几支,到时候你不要再用我的了。”
他沉默地收回手,把那支粉色的牙膏放回了她的牙杯里,和她的牙刷靠在一起,然后慢慢地刷牙,动作有点僵硬,耳朵也有些红。
唐逸是在别人的屋檐下生活的人,他是敏感的,是不安无措的,是带着刺的,他能轻易地分辨出何吟对他的不喜,对他行为的不理解,但他没法解释,也不知道怎么做才是对的。
过去的生活创造了这样的他,他做不到敞开心扉,先把自己隔在了这个家庭之外,他是异乡异客,只想守好自己的方寸之地。
但何吟不知道,她只觉得唐逸古怪又阴沉,让她的父母变得谨慎,好像他是这个家里最柔软最易碎的东西,所有人都得关注他,顾及他,这让她感到不舒服。
越是不喜欢,越是从各个方面挑他的刺,何吟把注意力都放在了这个闯入者身上,觉得他这也不好,那也不好,在学校里撞见他,也没有好脸色。
“还没好吗?”唐逸敲了敲卫生间的门。
何吟推门出来,犹豫道:“我穿着衣服裤子睡觉,会不会不干净?”
唐逸知道她是怕自己弄脏他的床,于是他说:“没关系,我正好要洗。”
她跟着他到房间里,很小的房间,比宾馆的单人间还要小一点,除了床以外,只有一个衣柜和一个架子,架子上堆了很多东西。
她忽然说:“你居然还留着。”
“什么?”唐逸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也愣了一下。
是手表。
何吟和唐逸初中在同一个学校,高中却不在一块,何吟的成绩还可以,上的是镇上一个不错的高中,而唐逸除了脸过得去,好像没有什么其他的优点,他的成绩够不上线,最后是何吟的父亲花钱把他塞进了镇上的普通高中。
何吟父亲那两年做生意有起色,挣了不少钱,那笔钱对他们家来说算是九牛一毛,但唐逸觉得很难为情,各方面的,他的成绩令他难堪,这笔钱也令他难堪,最难堪的还是何吟的眼神,每分每秒都让他心里的想法更清晰,他不属于这里,这里不是他的家。
唐逸迫切地想把这份钱还上,一刻都不愿等,他从上高中开始,一直在攒钱,什么活都干,空闲的时候,他可能在修车行当学徒,也可能在哪个小饭店当服务生,总归不会是在家里,也不在学校里。
何吟放学的时候经常路过他的学校,看到学生们说说笑笑地走出来,她几乎没有在人群里见到过唐逸,因为他每天都走得很快,只是为了早点到打工的地方。
两人关系真正的缓和,是唐逸高一结束,何吟初三结束的那个暑假,唐逸攒了一部分钱,先还给了何吟的父母,剩下还有一些零钱,他给何吟父母以及何吟都买了礼物,一个刮胡刀,一套化妆品,最后的钱买了一支钢笔,藏青色带细闪,送给了何吟。
这支钢笔就像是两人妥协的信号,横亘在两人中间的墙轰然倒塌,响起的声音沉闷有力,何吟再来装不出冷脸的模样,反而觉得慌张,面对唐逸时,没有来由地慌张。
她开始反省自己之前对他是不是太差了,于是她用零花钱给唐逸买了一个手表,是一个叫不上名字的牌子,不是很贵,但很好看,不知道唐逸喜欢什么颜色,于是她也买的藏青色。
后来那个手表经常出现在他的手腕上,她也经常用他送的钢笔。
他们从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勉强变成了同一屋檐下的朋友。
何吟拿起手表翻看着,然后“咦”了一声:“还在走?这个手表质量挺好的。”
“嗯。”
“你经常戴吗?”她看到真皮表带的表面都脱落了,露出里面的灰,像那个钥匙扣一样,破旧,带着时间的味道。
他举起左手看了一眼手腕,上面有因为戴手表而出现的色差:“嗯,戴习惯了。”
习惯是很可怕的东西,二十一天就能养成一个习惯,但有些人几天就忘记自己的习惯,有些人几年也走不出来。
“那你可以去换个表带,这还是我当时买来的时候配的那个吗?太旧了,你看这里都裂开了,说不定哪天就断了。”她指着一个裂口说道,身体下意识靠近唐逸,头凑到了他的身前。
唐逸看着她的头顶若有所思。
何吟见他不说话,又有些尴尬,她把手表放回原位,站在房间中央有点手足无措,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说错或者做错什么。
唐逸察觉出什么,于是说:“知道了,等戴断了我再去换。”
“……好。”
现在即将零点,第二天马上就要来了,窗外是风声,唐逸让她早点休息,明天起来找开锁师傅来帮她开锁,何吟说好,唐逸往房间外退去,最后说了一句,睡吧。
唐逸走后,何吟躺在他的床上,没睡着,又坐了起来,拿出手机发了几条消息。
那头的人还没睡,马上回了消息过来,问她怎么了,何吟说自己有点睡不着,对方问在唐逸那里吗,何吟说对,他把他的房间让给我了,对方说那就快睡觉,别想这么多,然后甩了好几个可爱的表情包。
何吟终于卷着困意,一头栽进了黑暗中。
第3章 西洲在何处
何吟做了梦。
她很久没做梦,平常闭眼前是黑夜,睁开眼是美好的清晨,每天都睡得很安稳,但这一夜,过往如波涛滚滚而来,她站在岸上,看不清远处的风景,身上却湿了。
她不知道自己对唐逸感情是怎么产生的,就像她对他的厌恶来得古怪,喜爱也沉积得默默无闻,她的目光总是放在他的身上,一开始分明是想挑刺,不知何时却变了味。
她能看到他俊逸的脸,看到他握着笔写作业的时候专注的眼神,蹙着的眉饱含困惑,嗅到他身上来自修车行的机油味,又或者是饭店的油香,但最多的还是干爽的皂角香。
心动来得越发强烈,她开始刻意地在唐逸面前寻找存在感,去他修车的车行找他,蹲在他身边和他聊天,观察他肮脏背心下越发健硕的身体。
唐逸会抬起手擦额头上的汗,然后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她拖着声音回答:“我好无聊啊——”
“无聊就回去写作业。”他古怪地看她一眼,然后又矮下身继续干活。
何吟充耳不闻,依旧盯着他,盯到他脸变得僵硬,变得不自在,而她则窃喜于他的反应,看着他的眼里是揉碎的星星,嘴角是弦月,脸颊是霞光。
车行老板偷偷问唐逸,每天来的姑娘是谁?你女朋友?
唐逸凉凉地说:是被惯坏的小妹妹。
彼时他高二,她高一,唐逸在修车行当学徒,老板很喜欢唐逸,把店门的钥匙都留给了他,唐逸经常留到很晚才回家,回家后就写作业。
房间里的声音还是会传到她的耳边,但她却觉得这是最好的催眠曲,她可以轻而易举描绘出他的轮廓和他的动作,连她的梦都是秋雨落池塘,极富节奏感,波纹一圈圈地漾,漾到了唐逸的眼前。
何吟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九点,房间的门没有关严实,窗帘却拉得紧,没有刺眼的光透进来,是唐逸进来过。
她把床铺平,走出房间去卫生间刷牙,等洗漱完出来,刚好看到唐逸提着早饭回来了。
“醒了?”他低着头换鞋。
“嗯,你怎么不叫我。”
“还早,多睡会没事,我已经联系开锁师傅了,他中午过来。”他走到沙发边,把茶几上的杂物理到下面的柜子里,然后把手上的早饭放在茶几上,“刷牙了吗?早餐放桌上了。”
何吟说刷了,走过去翻着早餐的袋子,看到有肠粉,豆浆油条,还有煎饺。
唐逸看她不动,问道:“怎么了?我没买包子。”
她回过神,愣愣地说:“我就是有点惊讶,你到现在还记着。”
唐逸买的都是她爱吃的,她不喜欢吃包子,从以前到现在一直不喜欢,连带着一切有“包”字的都不喜欢,菜包、奶黄包、煎包、小笼包,都被她排除在选项之外。
以前唐逸只觉得她挑剔,后来也就习惯了,有时候何吟父母不在家,他出门买早饭的话就帮她捎一份。
两个人坐在餐桌上,他总是先吃完的那个,但他走不掉,因为何吟会拉住他,让他等她,然后两人一起去学校。
天气好的话还好,要是碰上下雨天,何吟非要和他挤一个伞下,他的手臂挨着她的手臂,唐逸垂眼看去,会看到何吟泛红的脸和飘忽的眼神,还有按捺不住的笑意,让唐逸的心里也开始下雨,淅淅沥沥的,比雨滴打在伞上的声音还响亮。
唐逸也想起了以前的事情,他把袋子里的东西拿出来,说吃完带她逛一逛,然后把房子里的窗户都打开,阳光照了进来。
外面的雪已经停了,但地上的白色还积得有些厚,他们吃完早饭之后就出门了。
镇上其实没有什么大变化,房子还是房子,店铺还是店铺,油柏路还是油柏路。
临近中午,路上有不少人,他们踩着雪沿着长长的街道一直往前走,电动车一辆辆地从他们身边驶过,他们上了人行道。
又走了一段路,何吟忽然指着前方写着“阿建饭店”的牌匾,激动道:“欸!我还记得那个是你以前打工过的饭店!到现在我都觉得他家的酥排骨是我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
“嗯,换了老板,现在没有以前好吃。”以前的老板阿建比他们大不了几岁,辍学赚钱,在镇上开了这家饭店,厨艺好,人也好,所以生意很不错,还有一个很漂亮的女朋友。
他对唐逸也很好,有时候看到何吟来找唐逸,就会请他们两个一起吃饭。
何吟有点惋惜,她问:“阿建哥去哪里了?”
“母亲生病,他把店卖了,去北京找医生了。”
“那他女朋友呢?”
“分了。”他说得轻飘飘,表情又冷漠又平淡,好像当初的事情就像烟雾似的不值一提,手挥过去,也就散了,连回过头再回味再缅怀都没有必要。
何吟闻言神色淡下来,唇线绷得很直,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
两人沉默地并排走着,一直保持着微妙的距离。
何吟的手机响了,她接起电话。
“喂,对……你换了门锁没告诉我,已经联系开锁师傅了。”
“昨晚吗,在唐逸哥那里。”
“不是,没有,真没有……”
电话那头还在叽里呱啦说着什么,何吟的表情很无奈,下意识瞄了唐逸一眼,刚好被他抓住,她的脸一僵,连忙错开眼。
唐逸看到她耳边的碎发在空中轻轻飘着,听到她对手机那头说:“您别胡说了,我还有事先挂了,回去再说。”
有一对穿校服的学生跑过,唐逸下意识扶住何吟,把她拉到了身前,她的肩膀撞到了他的胸口,他的胸腔在震荡,何吟还是瘦的,增重的十几斤在她身上没有深刻的体现,手腕像他的手表表带,稍不小心就会折断。
“小心点。”他皱着眉提醒。
他松开手随意地问:“是阿姨吗?”
“嗯。”她把碎发别到了耳后,看着灰白的石头路,说道,“我妈问起你了。”
“她还好吗?”
“挺好,活蹦乱跳。”她想了想,又说,“你什么时候可以去看看她。”
唐逸抿唇,半晌才说了一声“好”。
高中毕业后,唐逸就从他们家搬了出去,他做不到把何吟的父母当作自己的父母,也做不到把何吟当作自己的妹妹,她永远不会是他的妹妹。
他不是读书的料,从始至终都没想过上大学,因为对他来说上学的机会成本太高,且后续收益是未知的,于是他把上高中的那笔钱还上之后就彻底步入了社会。
他经朋友介绍,去了海城的一家上市公司上班,工资还算不错。再然后,他辞掉了工作,回到岷镇,和朋友一起开了一家手工皮具店。
道路两边停满了轿车,一家家商铺都拉起了卷帘门,菜市场门口不断有人进出。
唐逸问她:“中午想吃什么?”
何吟以为他要下厨,连忙说:“不用,镇上找一家店吧,我请你吃,这两天麻烦你了。”
这话没有别的意思,她是真觉得麻烦唐逸,又是让房间又是买早饭,她还没这么厚脸皮,但唐逸听完这话,静静地看了她很久,然后缓缓地问道:何吟,你非要这么客气吗?
何吟她的喉咙像被堵住了似的,说不出话来,难以形容的酸涩充斥着她的心脏。
人要怎么变,才会生疏到这种地步。
十年前的他们怎么也不想不到,有一天他们会陌生到倒一杯水就要说谢谢,买一个早餐就是麻烦,何吟想不到,唐逸也想不到。
何吟读高二的第一个学期,由于文理分科,班里转进来了几个新同学,陈津易就是其中之一,阳光帅气的少年,每天手上都拿着一枚篮球,他和何吟先是成为了同桌,然后又成为了要好的朋友。
紧接着唐逸就发现,何吟口中的话题逐渐变成了和陈津易的日常。
那时候夏天还没结束,夕阳还有热度,修车行门前的两棵大榕树长得茂密,叶与叶的缝隙过滤着阳光,何吟的校服都被汗浸湿了,但还是坚持不懈地蹲在唐逸旁边。
老板看不过去,给她找了个小椅子坐着,还给她找了只蒲扇,于是她更加没有压力地和唐逸聊天,手上的扇子舞起的风在她和唐逸脸上打转。
“唐逸哥,期中考成绩出来了,我英语除了作文外都拿了满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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