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按照京城里续弦的规矩来说, 今日站在府外迎亲的人阖该是镇国公世子才是,可世子对这未来继母颇多微词,更是在大婚前忤逆了傅升,闹得一个被打的下不了床的局面。
镇国公又不愿让粗鄙的管家外出迎客,倒平白让新妇落了颜面。
日头正耀时,李贵妃的轿撵落在了镇国公府前那两头气势磅礴的石狮子旁。
轿撵之上挂着的白如意在行进间相互碰撞,发出清脆悦耳的低声,令过往之人频频侧目。
以白玉缀轿,以女子之身过正堂,样样是奢靡放肆、离经叛道之事,再看那轿撵旁墨底竹纹的面白小厮,一瞧就是宫里出来的太监。
垂立于门廊旁的傅升便对这轿撵之人的身份有了一个大致的推算,自己布了五年的局,终于等来了她。
好容易才盼得一点扳倒她的蛛丝马迹,自己便得硬着心肠走下去,哪怕是闹得一个两败俱伤、同归于尽的局面,他都要将这荒唐的婚事举办下去。
如今这世上,他唯独放不下的也不过是宏浚一人罢了,好在那孩子如今有了心悦之人,便是做个普通人安素一生也罢了。
来往宾客都盘亘在石狮子旁面面相觑,心里都在猜测这轿撵里坐的是哪位天潢贵胄。
“臣傅升参见贵妃娘娘。”傅升却率先下跪行礼,黑曜石般的眸子里满是光亮,以及一闪而过的恨意。
镇国公打了头,余下的宾客便都齐齐跪地下拜,颤颤巍巍地音调里满是害怕之意。
这李贵妃也不是个和善的主儿,且后妃如何能随意出宫吃席?这简直就是闻所未闻的荒唐之事,可恨如今陛下在养恩殿颐养天年、一心修道,并不管朝政之事,才纵的这妖妃目无法纪,无法无天。
甭管这些宾客心里如何唾骂李贵妃,可面上却是不敢露出一丝不尊敬之色来。
而端坐于轿撵内的李贵妃听到心上人朝自己问号后,便坐在轿撵里妖妖冶冶地一笑道:“镇国公好眼力,如何就知道是本宫来了呢?”
她这声故作娇俏,非但不软糯如玉,反而矫揉造作的很,听着便像怡红楼里媚客的花魁似的。
也不知圣上究竟是瞧上了她哪一点?
傅升只跪在下首面不改色道:“回禀娘娘,臣虽愚笨,却也瞧得出轿撵顶上的东珠。”
这样硕亮的东珠,除了行事放荡无羁的李贵妃外,还有谁会将它挂在车顶上呢?
而李贵妃却在轿撵内娇俏一笑,如情人般撒娇道:“国公爷好眼力,本宫可带了好东西来给国公爷贺喜呢。”
周遭的宾客皆有些无措,不知道是不是他们的错觉,总觉得李贵妃说到“贺喜”两个字时,有一种咬牙切齿的癫狂之感。
这想法一旦滋生,便顷刻间化作烟灭。
难不成是因为李贵妃的义妹刚死没多久,镇国公就将那妾室扶正,是以李贵妃有些不大乐意?
镇国公也不是个好惹的,兴许今日有好戏上演呢。
只是预想中傅升发怒的一面并没有发生,他反而爽朗一笑道:“既如此,我便多谢娘娘了。”
兴许是傅升不接茬的缘故,那待在轿撵中的李贵妃也没了声响,好半晌她才怏怏不乐地出声道:“都起来吧。”
跪成乌泱泱一片的宾客以及傅升这才起了身,李贵妃不欲与那些腌臜之人多谈,便寻了个理由由宫女搀扶进了镇国公府内。
李贵妃离开后,众宾客都心照不宣地朝着镇国公一笑,似打趣似羡慕地说道:“怪不得说国公爷您天恩浩荡呢,连贵妃娘娘都亲来给您贺喜,倒真是件稀罕事呢。”
傅升的脸上却没多少笑意,他只含糊其辞道:“贵妃娘娘体恤臣下,凤仪万千,傅某叹服。”
李贵妃进了镇国公府后,便带着浩浩汤汤的一群宫女太监往后花园走去。
路过一处偏僻的竹林,望见一堆形态各异的假山后,她才自嘲一笑道:“那人为何不肯放过我呢?”
身边的莹儿浑身一抖,见自家贵妃娘娘望着不远处的假山发呆,便知她在伤身承恩公迫她一事。
便是在人家府上做客,承恩公也要寻个理由将娘娘唤到这偏僻假山旁肆意羞辱一番。
“娘娘,何不告诉陛下?”莹儿只得壮着胆子为李贵妃出谋划策道,其实娘娘从前也是心善纯良之人,只是在深宫之中压抑久了,便变成了如何这个飞扬跋扈的性子。
若没有承恩公在罔灭人伦的相迫,兴许娘娘的日子要愉悦许多。
李贵妃听了这话后,却也破天荒地没有斥责莹儿,反倒堂皇一笑道:“你到底只是个宫女,殊不知他有从龙之功,深得圣上信任,他在圣上心中的地位又岂是我三言两语都动摇的?”
莹儿见自家主子没有发怒,反倒温声与自己相谈起来,便也顺着李贵妃的话茬说道:“承恩公虽有圣眷不假,可娘娘也是圣上心尖上的人啊。”
言外之意便是李贵妃与承恩公若是有撕破脸皮的一天,贵妃并不是没有胜算的。
而李贵妃却只敛起了笑意,眉眼里陡然爬上了森冷之意。
她如何没有想过与李述玉石俱焚?那样扭曲又耻辱的日子,她早就受够了,可李述是个吃人心食人肺的狼崽子,他连自己的嫡亲妹子都能下狠心铲除。
若不是自己偷偷松了口,嫡姐早与沈家一同葬身火场了。
她也不是发了善心,只是在微末之时,只有嫡姐许了自己一些银钱,好让她能买副棺材让娘亲入土为安。
只是嫡姐已捡了一条命回来,就不该再与旁人有什么牵扯,镇国公世子去了江南一事,足以让李贵妃日夜悬心。
最终她还是下了狠心,派死士将嫡姐暗杀了。
只是李述如今手握大权?自己何时才能摆脱他的桎梏?何时才能想笑就笑,想哭就哭?
怕是没有这一天了吧。
李贵妃漫无目的地在镇国公府后花园闲逛时,前院的宾客已来的差不多了。
虽有人在人群中多问了一句,“方才还看见李贵妃的身影,怎得如今又不见了?”,因着李贵妃跋扈不羁声名在外,众宾客们也不敢多说些什么。
一个宠妃,连圣上都不去管她随意出宫,他们又能多说些什么呢?
镇国公待客的花厅内桌席累累,欢声笑语间独剩下觥筹交错的清脆之声。
新郎倌镇国公脸上也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许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的缘故,今日他瞧着即年轻又爽朗。
便有几个与他关系颇好的武官笑着打趣道:“镇国公好福气,如今又抱的美人归,我当真艳羡。”
旁的武官也嘲笑他道:“你这五大三粗的邋遢样,如何有女子愿意嫁给你呢?一边去儿。”说着,又亲自与傅升敬酒。
傅升听了这些打趣之话,心内虽波涛汹涌,面上儿却一点都没显露出来。
“今日你们可要与我好生痛饮一番。”傅升便笑着说道。
几轮敬酒下来,傅升已是有些面色潮红,他身子迎了风,便渗出一些虚汗来,身旁的小厮连忙上前来搀扶。
“国公爷,新夫人还在后院等着呢,得样后院去敬酒了。”那小厮小意规劝道。
傅升也抚额轻笑出声,明明是为了捉住那千年的狐狸才套下的一个圈套,自己却入戏当了真。
酒意上脑,他连走路都有些蹒跚,亦步亦趋间他好似忆起了自己与白氏大婚时的情景。
那时的自己,根本无暇与客堂里的宾客们多言多饮,满心满眼都是自己好容易求娶来的意中人。
思及此,傅升停住了步子,他抬眼望向风清无间的花圃,心里一阵悲凉。
白氏,她被害死,已近七年了。
第51章 大结局(上)
傅升思绪回笼, 便觉得身上有些隐隐发寒,许是方才喝酒略急了一些,此时便觉得有些不适。
做戏要做全套, 他得在众目睽睽之下也得回新房内与王氏温存一番。
正当他调转方向, 正要往新房行去之时,却见珠翠满头的李贵妃正立在不远处,含笑望着自己。
傅升心内一凛, 他安排的那人还未到府上,此刻绝不能激怒李贵妃, 可她如今脸上挂着的温和笑容着实有些反常。
倒像是暴风雨前最后的宁静。
傅升便勉强迎了上去,俯身行礼道:“参见贵妃娘娘,娘娘不去花厅里与女眷赏玩,来后院有何事?”
李贵妃却避而不答,一双波光潋滟的眸子牢牢锁在了傅升面无它色的脸庞上。
“傅郎。”这一声婉转低吟,似是丝丝缕缕的情意蕴藏其中。
而这一声落地, 傅升心内积压已久的怒火便一股脑儿地冒了上来。
他忆起了白氏病重时,李贵妃以阖府姓名为理由, 让自己入宫伴她左右。
那时, 李贵妃也用这样的眼神望着自己, 口中还不住地威胁道:“镇国公夫人需要的那支救命药引本宫这儿倒是有。”
他只得跪于冰冷的宫殿之内,磕头恳求道:“望娘娘垂怜,将那药引赐予臣下。”
而李贵妃却含笑不语, 频频暗示他该上前来“以身换药”。
他却不愿,只拼了命地磕头恳求,直到额头上鲜血淋漓时,李贵妃才松了口。
“你既不愿,本宫也不强求, 你就拿了这药引回去吧。”
他这才谢恩离去,赶回府上之时,白氏却已咽下了气,他竟连心爱之人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白氏死后,他就病了,连日里只与酒作伴,连上朝点卯都不去了。
也正是因为这缘故,府里白氏的旧居才着了一场大火,服侍过白氏的旧人皆葬身火海。
思及此,傅升便只能竭力压下心内的愤恨,垂着头恭敬道:“娘娘慎言。”
“傅郎”一词太过暧昧,这点暧昧可不能用在这不尴不尬的时候。
李贵妃也无视了傅升脸上的冷淡,自顾自地说道:“新夫人应当还在后院等着傅郎呢,傅郎为何如此狠心?莫非是在这里等着本宫?”
边上的小厮听了这话已吓得全身发抖,傅升也只得佯装头晕道:“方才喝了太多酒,如今头晕的很,臣生怕唐突了娘娘,便先告退。”
说着,也不管李贵妃陡然变冷的面色,便要大步离去。
许是傅升的淡漠着实伤了李贵妃的心,她便咬牙切齿地说道:“你当真想娶那个王氏吗?满京城的贵女你都不要?竟然要一个二嫁过的女子。”
傅升停下了脚步,只笑道:“臣与夫人琴瑟和鸣,自然该永结同心。”
李贵妃听了这话后,却喃喃出声道:“琴瑟和鸣…你与她琴瑟和鸣…”
傅升也在心内叹息,他这一辈子做过的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当年在御花园内无意开解了一个小丫鬟。
以至于后来家破人亡,好在,这一切很快就要结束了。
傅升正要离去之时,那李贵妃却突然冲了上来,拉住了他的袖子,眼泪顷刻而下。
“若我不是贵妃,你心里可会有我?”
这话也是她压抑了许久的疑惑,傅郎当真对那王氏生了情,自己定要想个法子除了那王氏才是,只是到底掩不住心内的哀伤。
若她只是寻常官宦人家的女儿,她与傅郎会不会有些可能?
只是傅升却抿着嘴不答,告罪一声后,扯开了自己的袖子,径直离去。
李贵妃这才擦了擦自己眼角的泪水,对着傅升决绝的背影道:“本宫用旧情试了他一番,他却不为所动,可见他是对王氏用了真情的,本宫能让沈氏做他的填房,是因为他对沈氏无情。”
身旁的莹儿也不敢多说些什么,更不敢说“镇国公那副对娘娘避之不及的样子哪儿还有什么旧情在”这话,只得在一旁说些无伤大雅的话。
“娘娘,那王氏娘家不过是个农户,要想让她悄无声息的消失,也不是件难事。”
李贵妃点了点头,只道:“你去给哥哥送信,让他替我将这事做了。”
莹儿自应了不提。
而等李贵妃退去以后,沈宜荏才带着一个面容肃穆的女子一齐走了出来。
那女子约莫五十岁上下的年纪,却是崇明帝身边最信任的心腹姑姑。
“贵妃娘娘,似与往日里不大一样。”那姑姑端着一身得体又大方的装束,虽听见了李贵妃私下的隐秘,面上却仍挂着淡淡的笑容。
到底是宫里出来的姑姑,行事作风当真是一点不漏。
沈宜荏在心内感叹后,只得勉强笑道:“这里头兴许有什么误会,国公爷好容易才将姑姑您请了过来,快去前头喝酒吃席吧。”
那姑姑只含笑道:“世子夫人说的是。”
沈宜荏这才长吁了一口气,昨日夫君见自己忧伤狠了,这才将他与国公爷的谋划告诉了自己。
原来那王氏竟是先夫人白氏的贴身丫鬟,侥幸从那场火灾下活了过来,傅升也只得以妾室的由头将王氏安置在了内宅。
而这次大婚如此大费周章的闹出声势来,为的也不过是将李贵妃引来。
国公爷傅升在沈氏尸骨未寒之时就将妾室扶正,外加为了王氏将自己唯一的嫡子打残了腿,京里都在传国公爷傅升是被那王氏下了蛊。
是以李贵妃自然坐不住了。
沈宜荏被告知了事情的真相之后,那颗狂跳的心就再没有平静下来过,夫君也是为了不让自己再担忧下去,这才告诉了自己事情的真相。
只是这一条路必须得横着心走到底,若是出了一点差错,他们镇国公府就得死无葬身之地。
日暮西山之时,喧闹繁杂的镇国公府才安静下来,送别所有的宾客之后,沈宜荏才搀扶着傅宏浚到了正堂内。
此刻傅升正面色铁青的坐在高座之上,而新夫人王氏也摘下了脸上的薄纱。
傅宏浚眼里似是氤氲起了泪珠,只见他万分激动地跑到了那王氏面上,望着她脸上吓人的伤疤说道:“晴儿,是你。”
王氏也激动不已,操着那嘶哑的嗓子说道:“大爷,过了这么多年,奴婢终于见到你了。”说着,便泪如雨下。
沈宜荏疑惑地抬眼望向王氏,可此时一瘸一拐的傅宏浚好似陷在了悲伤中无法脱身,竟没有心思去与沈宜荏解释。
还是傅升开口说道:“所幸如今都是我们自己家里的人,我便将王氏的真实身份告诉你吧,他是宏浚母亲的贴身丫鬟,本该死于那场大火中,幸而被后院的夜香婆所救,这才活了下来。”
35/36 首页 上一页 33 34 35 3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