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个负心汉!”
那沉溺在水底的石子就如落在他心上一样,荡起阵阵涟漪,久久不能平静。
苏月遥气闷地走到马儿跟前,抬手揉了揉马鬃,“阿爹让我回京后自择夫婿,年前就要把我嫁出去。”
她声音不大不小,周子濯十指收紧,盯着她莹白的侧脸轻声道:“京城的好儿郎数不胜数,想来你定能寻到良人。”
“可我心里只有你!”苏月遥回身凝望着他,眼角已有泪水流出,“两年前你便这样说,如今你还这样说,你是不是真想眼睁睁看着我嫁给别的男人?”
周子濯动了动嘴唇,终还是什么也没说,苏月遥上前两步依偎在他胸前,“子濯,我宁愿给你做妾,也不愿让别的男人碰我。”
闻言,周子濯心口一震,随即抬手轻抚她的后背,“不许说傻话。”
镇南大将军的女儿做人妾室,此话传出去想必会把苏将军气个半死。
“你是不是爱上秦漪了?”苏月遥仰着下巴,见他目光躲闪顿时怒上心头,伸手拽紧他的衣袖咄咄逼人,“你心里当真有她了?”
周子濯无奈地叹了口气,牵起她手心低声道:“走吧,我送你回府。”
“不要,我不能回去!”她用力甩开他的手,而后又慌张地捂住嘴。
他觉出不对,皱眉问道:“你可是从南疆偷偷跑回来的?”
苏月遥哼了声,缠绕一缕发丝在指尖,“那倒不是,我随阿爹一同回来的,我嫌他们太慢,就快马加鞭提前赶了回来,你还好意思责问,我这样做还不是为了早日见到你。”
听到这番话周子濯的心底霎时软成一片,抬手将她揽入怀中,无奈地低喃一声:“傻丫头。”
*
翌日午后,冷初提着食盒来到秦漪房中,但见她依窗而坐一语不发,听到脚步声,秦漪扭头看去,唇边浮出一抹虚弱无力的笑容。
“冷初,你来的正好,这个给你。”
她从梅花小几上拿起一枚玉佩递过去,冷初放下食盒走至她跟前,接过来前后翻看一遍。
“这是何物?”
秦漪垂下头,指尖在那莹润玉身轻轻滑过,“我娘留给我的遗物。”
冷初不解:“如此贵重的东西为何给我?”
她只笑笑,又从匣子里取出两封信笺,“只是想让你替我保管,还有这卖身契也一同给你,若哪天你能离开这里,劳烦你替我把这玉佩和书信转交给宣平侯。”
见她这般平静,冷初无端生出不安,“不,我们说好的,要走一起走。”
“你听我说。”秦漪将她两手攥住,柔声游说,“如今你我二人都出不去,可比起我来你尚有一丝机会,若你真想救我出去就照我说的做,我爹见了这两样东西定会带人过来。”
迟疑半晌,冷初点点头,坚定应道:“好,我答应你。”
她将一应物什小心收好,又从食盒里端出饭菜摆置好,将银箸递过去:“阿绾,别再为那个男人难过,他不值得。”
秦漪自嘲地笑了声,指尖不觉陷入掌心。
“我早已对他心灰意冷,事已至此,我只恨自己错付一片真心,落得如今这般田地。”
她想,若有来生,她定然不会再爱上他。
不,她宁愿从未与他相识过。
......
月色寂寥,万籁俱寂,秦漪静坐在榻前,屋外有窸窸窣窣的说话声。
不久后,周子濯推门而入,而秦漪见到来人动也未动一下。
她只着一身纯白中衣,满头乌丝尽数垂落,如九天之外的清冷仙子,让人可望而不可即。
周子濯绕到屏风前头,斟酌许久才艰难开口,“绾梅,昨晚我……”
不等他把话说完,秦漪冷声打断:“周公子不必和我解释,你的事与我没有半点瓜葛。”
屋内陷入短暂沉默,周子濯自觉有愧,可他自恃骄傲,并不愿在这等事上低头认错。
“昨晚是我一时冲动,可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为何碰不得?”
“为什么?”秦漪忍不住嗤笑着看向他,目光是前所未有的冷漠和厌恶,“我嫌你脏,你让我觉得恶心,这个理由你可还满意?”
周子濯面色冷沉,才欲抬脚便被喝住。
“你别过来,否则我死给你看!”
抬头看去,只见她从身后拿出一把匕首抵在颈前,锋利的刀刃甫一碰着肌肤就擦出几滴血来,让人看得胆战心惊。
周子濯被她这一举止给震住,心底迅速闪过几分慌乱,连声音也有些发颤:“好我不动,你把刀放下。”
秦漪唇畔微微绽放,眼角却有泪水滑落。
“周子濯,我与你年少相识,算来已有十余载,扪心自问我从未做过半点亏欠你的事,可你为了那位苏小姐数次糟践于我!”
她声音凄楚闻者悲伤,可那眸中又是令人心惊的平静。
“是我高估了自己,以为有朝一日能捂热你这块石头,傻傻地从懵懂无知的少女等到长发及腰的妻子,可到头来竟落得个任人欺辱的下场!你倒是说说,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她凄然苦笑,攥在匕首上的手指泛着青白,“你告诉我,如今你深爱之人既已回来,你又为何还拘着我?你将我软禁在此,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了!周子濯,你究竟对我有多大的仇恨才要这样折磨我!”
一席话毕,周子濯如被雷击般木在原地,她脸上的憎恶和绝望让他心口抽痛,喉间翻腾着血腥和苦涩。
秦漪抬手攥住胸前的头发,两眼直视着他,满目萧然:“今日,我以断发誓天,惟愿此生与你不复相见,哪怕往后数载以青灯作伴,也不会再让你靠近半步,今生今世,与君长诀!”
一缕青丝被她决绝割断,飘飘摇摇落在地上,震彻心扉的话语在房中不断回荡。
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如铁锤般重重敲击在周子濯的心坎,让他觉得胸口好似压了块巨石喘不过气来,而那最后一句狠绝的誓言终是将他击垮,一口血水从喉间喷吐而出,他僵硬地抬手抹去嘴角渗出的血丝,颓废地垂下头。
“好,既如此,从今往日你便独自一人待在这,任你自生自灭,我不会再踏进此地半步。”
他垂在身侧的两手渐握成拳,昏暗灯火将他的身影映在屏风上飘摇不定,如午夜幽灵般阴恻,临走之际,他最后看了一眼秦漪,眸中仿佛蓄满狂暴。
“可你这辈子都是我周子濯的正妻,至死都是!”
第22章 贰拾贰 葬身火海
自那晚诀别后,周子濯果然再未去过那处别苑,可他也不曾放秦漪离开。
京城中时有苏月遥和周子濯的流言蜚语传出,却又很快被压下来。
周府近来并不太平,自秦漪被送出府外“养病”后,此前被分担的诸多家事又重新落到魏氏身上,日日忙上忙下操劳不断。
而周常明自念月一事后心气郁结,再加上里里外外的风言风语,最后他这个自恃一身傲骨的国公爷终是得了心疾,一连数日卧病在床。
夏日炎炎,正房的毡帘却遮得严实,不过进到里间又是满室清凉,打眼看去,三四个冰鉴摆在榻前,周常明平躺在上头,额上依旧汗淋淋的。
周子濯从下人手中接过药碗,低声道:“爹,该喝药了。”
听着声音,周常明冷哼一声,“出去。”
他不为所动,上前两步在矮凳落座,“您先把药喝了。”
周常明随手将小几上的瓷瓶拂在地上,怒不可遏:“逆子!你究竟把绾梅带到什么地方去了!”
而周子濯就像是习惯了一样,垂着眼睛面无波澜,“爹如今只管把病养好,其余的不必操心。”
他这油盐不进的模样让周常明险些气吐血,“坊间把你和那苏家小姐的风流荒唐事传的有鼻子有眼,亲家公就这事已来问过我数次,你让我这张老脸往哪放!”说罢重重咳嗽起来。
良久,周子濯苦笑两声,“爹,事已至此,儿子也是被迫无奈。”
如今他仍未理清自己对秦漪究竟是何感情,可一想到若是和离后她可能嫁给旁的男人他便想要发狂,总之,他不愿放她走。
至于月遥……他更不知该如何是好,他甚至想,若月遥不是苏将军之女,或许他便能安心将她收为妾室……
周常明抄起一旁的书卷砸向他,“周家历历代代皆是傲骨贤良,我周常明怎会生出你这样一个孽障!滚!你给我滚出去!滚!”
立在门口的小厮觉出不对忙上前将周子濯往外劝,“少爷,您先出去吧,老爷如今正在气头上。”
他面无表情如行尸般走到门外,恰在这时,周福找了过来。
“少爷,您的信。”
周子濯随手接过,展信读罢后脸色微变。
“备马。”
“是。”
正值晌午,醉香楼座无虚席热闹喧哗,周子濯随小二来到一雅间,门口站着几个护卫,各个腰佩长剑神情严肃。
推门而入,红木桌前已坐着个英气十足的青年男子,此人便是镇南大将军的长子苏寒。
“子濯,好久不见。”
苏寒那张因常年暴晒在外而略显粗糙的脸上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情,周子濯朝他拱手:“苏大哥。”
“坐吧。”
待他落座,苏寒屏退下人,亲自替他斟了杯茶,开门见山道:“想必你与月遥已见过面了。”
周子濯心头微沉,沉吟一声:“嗯。”
而苏寒并未表现出怒意,只道:“那丫头真是越来越无法无天,竟趁我们扎营歇脚时一人偷跑回来。”
他这无关痛痒的两句话让周子濯不知如何应答,沉默片刻,又听他继续说道:“我与你也已相识多年,我这人向来直爽,便有什么就说什么了。”
说到此处他脸上笑意已尽数散去,语气也不再客气:“今日来不为别的,子濯,你既已成亲,日后便莫再招惹月遥。”他端起茶盏抿了口,眸中满是寒意,“否则,可休怪我这做哥哥的不客气。”
话音才落,“咣”的一声,门被人从外头推开。
“少将军,小姐硬要闯进来,属下……”侍卫为难道。
苏月遥气冲冲地走过去,怒道:“哥!你怎么这样?我都说了我的事不用你管!”
苏寒抬手,侍卫自觉退下。
“不急,你的事自有爹亲自跟你算账。”他轻描淡写道。
苏月遥两眼瞪圆,“哥!你是不是想逼死你妹妹?我已经说过无数次,这是我和他的私事,我们自会处理好!”
“处理好?”苏寒嗤笑一声,“你二人私会的事被传的沸沸扬扬,他作为男人自是不在乎,可你呢?你一个闺阁女子竟为了个已经成婚的男人连自己的名声都不要,你倒是说说,你们打算怎么处理好?”
“我……”苏月遥被噎住,转而看向周子濯,字字坚定,“我说过,此生非他不嫁,哪怕做妾我也愿意!”
丢下这句话后她负气离开,苏寒咬紧牙关,虽恨铁不成钢却又万般无奈,苏家就她一个女儿,全府上下都恨不得把她捧在手心里。
待她走后,苏寒直将矛头对向周子濯。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堂堂男儿怎能被情爱绊住腿脚?”
“子濯惭愧。”他低声应道。
半晌,苏寒笑了笑:“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我想这个道理你不会不懂。”
周子濯垂眸,“苏大哥有话不妨直说。”
苏寒不再多费口舌,直言道:“你与月遥私会西岭一事如今已传遍京城,你这般做可曾为她着想过?她一个闺阁女子早已过了嫁人的年纪,如今又一心只有你,事到如今,你二人唯有尽早成婚。”
他语气平淡无澜却未留半点商量的余地,周子濯沉默片刻后回道:“苏大哥,我已娶妻。”
苏寒闻言眸色沉了下来,“怎么?你还想让月遥给你做妾不成!”
他摇首回答:“子濯从未这样想过。”
屋内气氛顿时有些紧张,片刻后,苏寒从腰间抽出匕首,指尖在刀背上轻轻擦拭。
“听说你与令夫人的感情并非如外人传得那般深厚?”
闻言,周子濯瞳孔猛缩,喉头发紧:“苏大哥此言何意?”
而苏寒并未正面回答,只道:“今日你必须给我苏家一个满意答复,否则,若等家父亲自来问到你头上,我想届时对咱们两家而言都不体面。”
周子濯袖下双手紧紧握住,心脏跳得越来越快。
“此前因着你与秦小姐自幼定下婚约,旁人断不能做出毁人姻缘之事。可如今你与她既两相生厌,那何不放过彼此,一纸和离书也算尽了夫妻旧情,想来以秦小姐的品性样貌在咱们京城定有不少英杰才俊追求。”
他悠哉地喝了口热茶,脸上神情意味不明,“比如,宋家公子。”
周子濯面色一白,双拳紧握,薄唇紧抿。
“况且,宣平侯府近几年日渐没落,想来侯爷在官场上并不能给你带来多大利处,你国公府若与我将军府联姻,岂不是锦上添花?”
苏寒如分析军情般耐心游说着,一番话在他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见他犹豫不决,苏寒耐心耗尽,用刀尖撑着桌面,眸中闪过一丝鄙夷,“同为男子,我能理解你的三心二意,可作为月遥的兄长,我断不会任由你这般拖着,所以,今日你便做出决断,月遥和秦小姐,你只能要一个。”
一席话毕,周子濯心口猛窒,既因他的威胁而恼怒,又为自己面对的两难境地而痛苦。
良久,他垂下头,声音微颤:“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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