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子莹眸色一闪避开她视线,浑身肌肉紧绷着。
“子莹,你说错了,绾梅虽死,可我此生都视她为妻。”
*
直到日出时观南才去而复返,他回来时秦漪正在盛着清水的木桶前发呆。
她看见了自己的容貌被毁,那道丑陋的伤口紧紧黏在她脸上,她再也看不到半点曾经的那个秦漪。
她抬手覆上那处烧伤,痛感已变得麻木,她扯了扯嘴角,心想着,真好,至少她有几分像冷初了。
“施主,贫僧寻来些山果,你且垫垫肚子。”
观南取下背篓,秦漪闻声立即将耳边碎发放下来,妄图遮一遮脸上的伤,可她转而又苦笑着想,她连命都差点丢掉,还用得着在意容貌吗?
她挽起衣袖在桶里净了把手,又将帕子打湿抹了抹脖颈,观南转身一瞥间便见那露出的两截胳膊上布着不少红肿,在如雪肌肤上显得尤为刺眼。
他收回视线,将背篓里的草药拿出些许,在光洁的石头上捶凿,待全部凿碎后,他唤道:“施主,贫僧多有不便,你自将这药草敷在伤处,两刻钟后再取下。”
秦漪点点头,不等答谢又听他说道:“贫僧先回寺中一趟,施主放心,此地偏僻安静,无人会来打扰,你暂且住在这吧。”
听到他要离开,秦漪心底闪过一丝害怕,但她面上不露声色,她深知如今只能靠自己存活下去,便是吃再多苦头,也得强撑下去。
“好,多谢法师。”
她合掌行礼,观南迟疑片刻终未多言,回礼后转身离去。
此处与寺院隔了大片树林,观南疾步穿梭其中,心头总是有些不安,他攥紧佛珠加快脚步,待回到寺院时后背已生了一层细汗。
山门处的扫地僧人见到他后大吃一惊,提着扫帚小跑上前。
“观南法师,您昨晚怎一夜未归?寺里的师兄弟们都急坏了,正说要四处去找您,主持也甚为忧虑,早课时迟迟不见您,问谁都说不知您去了何处。”
观南面露愧疚,合掌道:“昨夜被一些事给耽搁了,有劳师弟们挂念,观南罪过。”
扫地僧人这才瞧见他风尘仆仆,僧袍上沾满灰尘泥土,脸色也无往日那般精神。
辞别后,观南直奔主持房中,他站在门外迟疑少许,而后抬手叩响房门。
“进来。”
他推门而入,朴素简雅的房中弥漫着檀香,主持盘腿坐在榻上,见到他后脸上并无太多波澜。
“回来了,昨夜去了何处?”
观南心头一动,两手不自觉的收紧几分。
“弟子昨晚在路上遇着位施主,她身负重伤又昏迷不醒,弟子无法见死不救,是以将她送下山去,这一来一回便耽误了时间。”
主持因上了岁数而略显浑浊的眸中浮出丝丝笑意,在这众多弟子中,观南是悟性最高心地最善的一个,他对其格外看重也颇为信赖,是以对他这番解释并未怀疑。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那位施主的性命可有大碍?”
观南两耳通红,垂着眼睛回道:“想来应已无事。”
“那便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观南,你此番善举正是我们佛家子弟理应做的,去吧,回房歇息吧。”
观南心中越发惭愧,合掌施礼后仓惶离去。
寺院近几日并无多少香客,午时之前,寺中和尚用过斋饭后便各自忙去了。
观南心不在焉地吃罢素斋,他在房中来回踱步,心中如有蚂蚁爬过。
他站在窗前朝远处的林木看去,但见那里郁郁苍苍一眼看不到头。
指尖佛珠越转越快,最终一个不稳掉落在地,“啪嗒”一声唤回他的思绪。
他抿着嘴唇,弯腰捡起念珠,自柜中找出两件干净衣裳放入布袋里,又将刚才藏下的几个馒头一并装进。
临走之前,他跪在香前叩首三下。
“我佛慈悲,愿佛祖原谅弟子此般行径,待那女施主安然无事,弟子自甘受戒。”
语毕,他攥紧布袋朝外走去,途经佛殿时遇着几个师弟,幸而无人问他要去往何处,可他从殿门前走过时只觉自己犹在油锅中一样,可谓是万般煎熬。
他脚下生风般朝那处小院走着,离得越近心脏越是跳的很快,那种难以言状的感受让他顿生惶恐,可这所有情绪又都在见到屋里的人时烟消云散。
看到来人,秦漪先是一愣,适才她正收拾屋内,如今她没有去处,且还未想好下一步计划,眼下便先只能在此地暂住一段时日。
她放下用草扎成的掸子,来到观南面前,“法师来此是为何事?”
对上她清澈的双眼,观南忽然有些无措,他手心满是汗水,良久才道:“贫僧替你拿来几件衣裳,寺中无女弟子,贫僧只好拿了两件我的僧袍,施主……施主莫要介怀。”
秦漪心头一震,面上不禁也有些发热,两人皆抬眸看向对方又迅速挪开,气氛莫名有些微妙。
“多谢您。”她接过布袋答谢道。
观南慌乱地转过身去,出门前又道:“施主若有事可随时来寺中找贫僧。”
秦漪怔忡几瞬,苦笑道:“我如今这般模样,若出去岂不把人吓着。”她看着窗外的蓝天白云轻轻勾了勾嘴角,“况且,我又该以何身份出现在人前?如今所有人都以为我早就死了,而我在未找到凶手之前断不能冒然出面。”
她不能再以秦漪的身份活着,否则,她便仍要回到周子濯身边受他万般折辱。
如若那样,她倒不如直接被大火烧死。
“施主……”
“法师莫再叫我施主,我已是半死之人,自此不再信佛,有愧你这一声施主。”
观南神色微变,忙合掌道:“阿弥陀佛,施主虽不信佛,可佛祖自在暗中庇佑于你,我佛慈悲,施主此番能逃离死海便是你的福报。”
“福报?”秦漪眼圈通红,仰天凄然大笑,“若这世上真有佛祖菩萨,那便该让犯下罪恶的人死去,而不是夺去无辜之人的性命!”
“你可曾见过,吃斋念佛之人也会有杀生的时候,这世间最肮脏的便是人心,信佛又有何用?死去的好人不会再活回来,活着的恶人只会更加猖狂,法师不如告诉我,究竟何为福报!”
观南浑身一震,木讷地站在原地,指尖微微颤动着说不出话来。
倒不是因为她这番对佛不敬的言辞,只是在亲眼看到她崩溃绝望的这一刻,他心口涌起浓烈的痛意。
前所未有的,无法忽视的痛楚。
第25章 贰拾伍 法师,你的心跳得好快……
仲秋末, 周家大殓,白缟满院,挽联高挂, 此番丧礼规格比寻常百姓家不知高了多少级别。
祭文颂罢,一道沉鸣。
“入殓——”
在高低起伏的哀嚎声中, “秦漪”的尸身被抬进上等楠木打制的棺材中,侍女小厮披麻戴孝跪了满地, 各个脸上倒真有几分悲切。
出殡队伍缓缓朝门外走去, 漫天黄纸飞舞在山林间, 自此以后, 这世间便再无“秦漪”。
而此时,秦漪就站在不远处的院墙后注视着这一切,她面无波澜神色寂寥, 冷眼看着周家几个主子假模假样的悲戚。
山风掀起她衣袂, 她独站在那,像是在观看舞台上某场戏剧的看客,本以为自己已然心死如灰,可真当出现在这里时,她才意识到藏在她心底的仇恨有多沉重。
就在这时,一个姑娘哭喊着扑到队伍中,紧紧抱着棺木不肯松手, 秦漪瞳孔一缩,胸口霎时一阵绞痛。
“宝画......”她轻声呢喃。
宝画痛哭流涕, 嗓子都已嚎哑, 不住地哭喊着“小姐,不要走”,她将头重重磕在棺盖上, 乞求他们让她再见小姐最后一面。
亲眼目睹这一切的秦漪早已泪流满面,紧紧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这一切太过突然,抬棺的几个仆人始料未及,都大眼瞪小眼地傻站着。
“我们小姐是被姑爷强行带到此处的!小姐死得冤屈!”她跪在地上双手合十,仰头望天,“老天啊!求您开开眼!将害死我们小姐的人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魏氏一个眼神,守在门口的小厮立即上前将宝画钳制住,捂着她嘴往后拖拽。
看到这一幕,秦漪十指死死掐进手心,抬脚便欲冲上去。
不料胳膊忽然被人从身后猛地拽住,一个踉跄,她落进那人宽厚温热的怀里,抬头看去便对上观南那双熟悉的深眸。
他抿着唇凝望着她露在面纱外蓄满泪水的眼睛,气息不稳地说道:“施主稍安勿躁。”
慌乱中,又听得不远处几句嘈杂声,观南立刻往后退了几步,连带着她一起站在两道逼仄的石墙之间退无可退。
秦漪面贴着他胸膛,耳边强有力的心跳声和连绵急促的呼吸声交杂在一起。
她木然地盯着地面,许久之后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法师为何要拦我。”
观南垂眸瞥见自己落在她肩上的手,如被火燎似的立即缩了回来,心中默念一句“失礼”。
“小不忍则乱大谋,施主此时出去必会引起轩然大波,如今凶手还未落网,贫僧担心……”他耳根微热,迅速转了话音,“贫僧以为,施主眼下应先养好身体。”
秦漪疲惫地闭上眼睛,低喃道:“法师可是忘了,我说过,莫再叫我施主了。”
这次,观南没再固执地回辩,只盯着她柔顺的发丝一语不发。
许久后,丧仪声渐渐远去,耳边只有无尽的“扑通,扑通”声。
“法师,你的心跳得好快。”秦漪随口说了句。
一语入耳,观南慌乱地攥紧佛珠,抬手徒然地压着心跳,如今天已转凉,他额上却不断生汗,连手心里也是湿漉漉的。
他立时默念心经,可经文越颂越多,心跳却丝毫没有减慢。
良久,待周遭彻底安静下来,两人退出窄道,朝林深处走去。
“你如何知道我在这?”秦漪目视前方淡淡问道。
观南侧目,望着她被秋风拂动的乌发,“贫僧在后山小屋未寻见你,便猜测你会来此处。”
他不曾提起,适才在那院里未见着她时,他真怕她又遭遇了什么不测,差点就把后山翻遍了。
秦漪抬头时便见他那双清明的眼睛正灼热地望着自己,她垂首,低声问:“法师去找我所为何事?”
观南才欲开口,倏忽想起她不喜那声“施主”,可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一个合适的称呼。
良久,他试探着回道:“贫僧见时至晌午,怕姑娘饿肚子,特带吃食去寻你。”
一句“姑娘”让秦漪浅浅笑了笑,观南眼底一亮,紧提的心猛然落地,又恍惚想起,上回见着她笑颜还是在西岭山上。
彼时,她还是高门大户里端庄优雅的贵夫人。
思绪缥缈间,忽听她温软嗓音在耳畔响起。
“法师救我一命,便如我再生父母,不若替我赐个名吧。”
观南驻足微微失神,随即合掌垂眸,秦漪本以为他会拒绝,却听他沉吟道:“凤凰涅槃向死而生,飞入云端一得永恒。”他盯着鞋尖,语气一如往常那般淡然,却又至诚至热,“云凰二字,姑娘觉得如何。”
“云凰......”秦漪将这名字在齿间重复两遍,眉眼染了些笑意,“法师太高看我了,自古以来,凤凰被奉为瑞鸟,而我自幼丧母,命途多舛,何德何能用得起这个字。”
“何况。”她随手折断一根野草用指尖碾碎,眸色清冷,“有凰必有凤,而我此生必是孑然一身,孤独终老。”
观南沉默片刻,将佛珠缠绕在腕上,从袖袋里取出方帕,攥起她那只染了绿液的手轻轻擦拭。
“姑娘,万物皆有灵,切莫杀生。”
秦漪呆呆地看着他的动作,一时竟不知该哭还是笑,只喃喃道:“我何时杀生了?”
观南垂着头,认真清理她指尖的污渍,瞥见她手背上的点点红疤时心口微滞。
“无论是大树还是小草,都有生灵以它们为生,或许适才被姑娘碾碎的草叶上就有哪只虫蚁。”他耐心解释着,动作慢条斯理,“可这双手不该见血。”
佛子的手指修长纤细,落在她腕上无端生出一片滚热,不断烧灼着她胸腔里那颗千疮百孔的心。
目光不自觉凝向他那张温文儒雅的面容上,低垂睫羽浓密似墨,英挺鼻梁流畅如画,而他浑身上下分明是最寻常不过的和尚打扮,却硬生生带了几分贵气。
她盯着他光洁的头顶,忽然想起初见时就生出的疑惑。
“法师,为何你没有戒疤?”
观南身形一顿,松开她手收好巾帕,“贫僧也曾问过住持,住持答曰贫僧红尘未了,是以无法授戒。”
“可你是当朝高僧,这等地位也无需授戒?”
观南垂首,嘴角浅浅浮出一抹笑。
“众生平等,何来高下,贫僧一心向佛,如此便已足够。”
“一心向佛……”秦漪低喃着,撇过脸不再言语,观南轻叹一声,将身上袈裟取下裹在她身上。
“走吧,回去。”
两人并肩而行,暖阳透过稀疏林木照在他们身上,在平坦的小路上拉出颀长的影子。
*
入夜,周府上下总算静了下来,满院白灯笼燃着光亮,在寂寥的黑夜中略显苍凉可怖。
秦漪生前住的厢房格外冷清,这儿的仆人都已被调遣到别处,唯有宝画和宝珍还在死死守着。
“臭丫头,你竟敢趁人不注意偷跑出去,还在这等日子大哭大闹,你可是嫌命太长了!”
魏氏身边的王妈妈朝宝画肩上狠狠掐了一把,宝画死咬着牙不吭声,既不还嘴也不认错,只凶恶地回瞪着她。
“若非我们少爷大发慈悲把你们留在府里,如今你二人早已像丧家犬一样被丢出去,你可倒好,竟还恶人先告状,凭白给少爷泼脏水!今日我非好好治治你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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