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佛祖面前撒谎,观南早已出了一身的汗。
他想,他此生犯下的戒怕是来世都还不清了。
释空前脚才走,便有僧人过来传报:“观南法师,圣上已到山门,住持唤您前去禅房迎驾。”
“好。”他应道。
承德帝抵达禅房时观南已在门口候着,见到圣上后他双手合十施了佛礼:“陛下。”
僧人上了茶水后自觉退下,承德帝如今已年过半百,但精气神十足,眉目慈善却不失帝王的威严,举手投足间皆是王室独有的贵气。
“观南法师近来可好?”
“多谢陛下挂念,贫僧一切无恙。”
观南在天子面前并不拘束,答问间淡然自若,一番对话后,他净手焚香,从桌案上拿起经书讲颂。
“……须菩提,忍辱波罗蜜,如来说非忍辱波罗蜜,是名忍辱波罗蜜。”
承德帝半阖着眸子听的认真,小几上香烟袅袅,观南清越舒缓的声音如有安神之效,让人不由的静下心来。
“陛下,此段出自《金刚经》第十四品,忍辱是为六度之一也,亦是这六度里最难做到的。”
承德帝点点头:“若寡人未理解错,此辱定非寻常侮辱之意。”
观南嘴角浮出一抹清浅笑意:“陛下悟性极高,在佛看来,世间一切不如意皆为辱,生老病死爱恨别离都包含此内,娑婆世界阴晴圆缺是为常态,正因如此,众生唯有忍受一切苦痛才能修道成佛。”
“能忍常人不能忍之痛,当为人上之人,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呐!”
承德帝由衷感慨一句,而这话却唤起观南的思绪。
他恰好认识这么一个姑娘,能吃常人不能吃之苦,能受常人不能受之罪。
正出神,承德帝忽而笑吟吟道:“观南,北越国君主想邀你去他们那儿布道讲经,寡人还未应下,今日特来征求你的意见,你待如何呐?”
“这……”
观南心头一紧,脑海里蹦出的第一个念头不是北越国长路漫漫舟车劳顿,不是在那遥远国度孤身一人思乡情切。
他想到的竟是这一去山高水远,秦漪独留在此无人照应,她脸上的伤还未好透,如今天也越发寒冷,她走投无路没有去处,这样一个弱女子该如何是好。
见他迟疑不决,承德帝觉出异样,笑问:“观南,你可是有何顾虑?”
天子的声音沉而有力,观南慌乱中失手打翻桌上的茶盏,“啪”的一声,门外侍卫立即推门而入。
“陛下,出了何事?”
承德帝皱眉抬手:“无事,退下。”
饶是往日再淡定,此时的观南也有些慌神,他立即弯腰去捡碎片却被承德帝止住。
“无碍的,待会儿再让他们来清理,你与寡人说说话。”
“惊扰了陛下,观南罪过。”他垂眸合掌道。
承德帝捋着胡子笑了笑:“观南,你可是不愿前往北越?”
观南盯着指尖上的结痂看了许久,那里似乎还有秦漪留下的余温。
良久,他阖了阖眼:“能为天下黎明布道讲经是观南的荣幸,观南……乐意至极。”
承德帝欣慰地点头:“好,既如此,那你这几日准备准备,月底前便出发吧,此去路途遥远,寡人派支侍卫护你周全。”
“陛下。”观南轻唤一声,“贫僧向来喜欢清净,若有侍卫陪同只觉太过张扬,此行亦是修佛之道,贫僧独身前去即可。”
“那怎么行。”承德帝皱眉道,“这一路过去少说也要月余,路上无人作伴,你孤身一人若出了什么差错如何是好。”
沉吟片刻,观南又道:“那贫僧便带一两个寺里的弟子同去罢。”
承德帝深知他的脾性,见此也不再坚持。
这厢,释空依着观南的嘱咐特意候在佛殿门口等着,今日来寺里烧香的人格外多,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香客唯恐瞧漏了。
约摸两刻钟后,周夫人果真来了,其女周子莹走在一侧,身后一众侍女里最后头的那个正是宝画。
一行人经过时释空立即合掌施礼,宝画未进佛殿里面,与另外两个侍女一同候在外头。
释空急得抓耳挠腮不知该如何搭话,只能频频看向宝画,可那姑娘形色憔悴无精打采,一直垂丧着头,根本没注意到他。
眼看周夫人就要出来了,释空咬牙抬脚走去,通红着脸合掌低声道:“施主好。”
宝画闻声看去,随即也认出他来,垂首回礼:“释空小师父。”
“贫僧是来替观南法师传句话的,他似有什么东西落在了施主这里,还望施主能稍等片刻,观南法师过会儿就来了。”
宝画皱眉:“落在我这儿的东西?我不记得……”
话未说完,电光火石之间她仿佛感应到什么,忙道:“我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一回事,多谢小师父!”
见此,释空猛然松了口气,可魏氏今日神色恹恹心事重重,自佛殿出来后便要打道回府。
释空急得抹了把汗,幸而宝画聪明伶俐,捂着肚子就说要去方便。
魏氏斥道:“怎可在佛前说这等污秽事!赶紧去,莫要耽搁了时间。”
“是。”宝画应了声,偷偷冲释空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即会意。
“小僧来给施主指路。”
俩人一前一后离去,魏氏扶着突突直跳的额头,被侍女搀到一侧歇息。
释空带着宝画来到禅房附近,打眼看去,那里站着数十个黄衣侍卫,她以前跟着秦漪去过宫宴,认出这是皇帝陛下的亲军,一时错愕不已。
没多久,禅房门被打开,承德帝与观南先后走出,两人又说了几句话,因离得远宝画听不清楚,只看见承德帝在观南肩上拍了拍,看起来十分亲昵。
之后,侍卫迎着承德帝去了别处,直至那行人走出很远,释空才朝观南走去。
不知为何,宝画心口直跳,又见观南叮嘱了几句,释空点头应下后便走了。
“小施主,时不待人,贫僧便不再多言,你家小姐让贫僧带个话,她让你和另一位施主想办法离开周府,她在此处等你们,切记,此事万不可对旁人声张。”
观南来到她跟前后便开门见山地说出秦漪的叮嘱,宝画听罢如遭雷击,震惊到无以复加。
“我们小姐……我们小姐她还活着?她是怎么逃出来的?”
“此事关系重大,待日后秦施主自会亲口告诉你。”
宝画热泪盈眶,颤着手不知所措,随即“扑通”一声跪下。
“法师,求您让我见见我们小姐,哪怕只一面!”
幸而此处僻静无人路过,观南立时将她扶起,迟疑几瞬后回道:“秦施主亦十分惦记你二人,想来若能见着你必格外欢喜,贫僧带你前去就是。”
激动过后宝画又猛然想起魏氏那边,一时又揪心起来。
似是看出她的顾虑,观南浅笑道:“小施主不必担忧,贫僧已让释空去把周夫人安排妥当,走吧。”
为免人口舌,二人说好分开走,在山门前碰面,途经佛殿时宝画心跳加快,唯恐见着魏氏,可观南法师果然说到做到,那里已然不见周府众人的身影。
此刻,秦漪正在给脸上的伤上药,前几日观南不知从何处找来一面铜镜,起初她不愿面对自己如今这副面貌,连带着对那镜子也心生恐惧,可观南却一直坚持。
“相貌不过是一副皮囊,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何况,贫僧记着姑娘原来的样子。”
他说这话时目光清明语气诚恳,以至于她以为是自己会错了意,凭白红了脸。
这时,屋外传来细碎的响动,她立即将面纱戴好,抄起观南留给她防身用的木棒躲在门后,两耳仔细听着外头的动静。
“法师,我们小姐在何处?”
“就在此房内。”
听见宝画熟悉的声音,她手中棍棒猛然落地,房门打开,主仆二人皆愣在原处,待反应过来时都已泪流满面。
“小姐!”
宝画小跑着扑过来,两人紧紧抱在一起,啜泣声起起伏伏,过了许久才平静下来。
观南守在门外,主仆俩则在屋内互诉相思,因时间紧迫,秦漪只草草带过自己逃生的经历。
宝画扫视一圈,见此处破旧简陋上漏下湿心疼的直落泪,谁人又能想到,堂堂侯府之女有朝一日竟会沦落到此般境地。
“小姐,既然您死里逃生为何不回侯府?”
秦漪不禁苦笑:“宝画,那场大火分明是有人想要害我,若那人得知我还活着,你今日见到的便是我的遗骨。”
宝画虽有所猜测,可亲耳听说后还是不由的发怵,半晌迟疑道:“会不会是……姑爷?”
如今再提起周子濯时,秦漪心中只剩憎恶和恨意,“我没证据,可我觉得此事怎么也与他脱不了干系。”
提起周子濯,宝画咬牙切齿愤恨道:“小姐,姑爷他……要迎娶苏小姐了,就在三日后!”
听闻此言,秦漪十指陷入掌心,只觉浑身刺骨的痛,而那痛感是由仇恨带来的。
如今她人不人鬼不鬼,而她那才丧妻不过数十天的夫君就要另寻新欢了。
“奴婢本以为侯爷得知此事后会到府上将他臭骂一顿,可奴婢日日盼夜夜等,也没等来侯爷的人影,奴婢实在心寒至极!倒是宋公子亲自找来,将那畜生不如的东西狠揍一顿。”
秦漪冷笑两声,眼角却忍不住泛起酸意,“一个国公府,一个将军府,左右都是当今圣上器重的大臣,我爹怎会为了死去的女儿去得罪他们!”
她扬起头,倔强地不让眼泪落下,“宝画,你和宝珍想法子离开那儿,我们就在此碰面,到时候再细说。”
宝画好不容易和“死而复生”的小姐见上一面,眼下才说了几句话就得分开,自是万般不舍,可她也知道自己不可久留。
“小姐定要照顾好身子,如今奴婢得知您还活着便死也瞑目,您放心,奴婢定带宝珍前来寻您!”
秦漪眼圈通红,哽咽地说不出话来,只紧紧攥着她的手,又见她腕上青一块紫一块,顿时心如刀绞,身子发抖。
“是我无能,没好好护着你和宝珍,让你们受苦了。”
“小姐您说的什么话,只要您人没事,奴婢们便安心了!”
直到这时宝画才注意到秦漪脸上的面纱,可她以为小姐这时怕被人认出来身份,所以用此物遮挡脸颊,是以未多问。
秦漪又叮嘱了几句,主仆二人便依依不舍地告别了,宝画离去后,观南在门口站了许久,如一尊泥塑般。
适才宝画激越的声音传进耳里,他断断续续听得一些片言片语,此时只觉心绪复杂,既有对周子濯那厮的愤怒,又有对秦漪的怜悯。
可这些情绪都不该出现在他身上,他是佛子,理应无情无欲无求无念,世间悲欢离合喜怒哀乐都应与他无关才是。
秦漪自屋内出来时便见他低着头,垂在身侧的两手紧紧攥着,浑身由内而外的深沉低落,连带着手里的佛珠也似染了些戾气。
“法师怎还未回去。”
观南闻声抬头,四目相对,秦漪惊了几瞬。
他两眼通红隐忍不发,二人便这样静静凝望着对方,他欲言又止要行又休,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良久,秦漪挪开视线,在门前席地而坐,她闭了闭眼,耳边不时响起宝画说的那句话。
有道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如今周二公子与苏家小姐总算排除万难喜结连理,踩着她的尸骨,踏着冷初和其他侍女小厮的亡魂,做一对欢天喜地的神仙眷侣。
面前忽然多了一张纯白方帕,抬眸看去,观南深邃的眼眸正凝视着她,那向来清明的目光如今夹杂了许多别的东西,让她一时有些看不透。
他身体挡去大半阳光,也是这时她才发觉,原来脸上不知何时又湿润了。
“法师,你可曾爱过何人。”
她感觉到他的呼吸似乎乱了一下,可最终他还是轻声回道:“不曾。”
这答案在意料之中,秦漪倚靠在墙上,眯着眼睛看着远方翱翔的飞鸟。
“是吗。”
观南解下袈裟遮盖在她单薄消瘦的身上,又在她身旁坐下,“贫僧少时入佛门,自那时起便断了这尘世间的七情六欲。”
秦漪扭头看向他:“人若无情无欲,又与草木有何区别。”
他愣了愣,对上她面纱外的清澈眼睛有些失神。
“周施主曾是姑娘的求而不得,那如今呢?”他认真地注视着她,似要一眼看到尽头,“姑娘可还念着他?”
秦漪笑笑,只是笑意不达眼底:“自是念的,我盼着看他断子绝孙,死于非命!”
观南轻叹一声:“昔日之爱反目成仇,心中所想皆剩憎恨,若这便是姑娘所说的情爱,贫僧的确不曾有过,也不愿有。”
秦漪未再言语,如今于她而言,情爱之事已是妄想。
不知就这样过了多久,就在她昏昏欲睡时,观南略显艰涩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姑娘,贫僧再过几日需离开西临去往北越,此行少则几月,多则半载,你……”
秦漪错愕不已,手撑在地上看着他:“为何如此突然?”
观南垂下眼帘,简短回道:“贫僧也是今日才得知此事。”
“如此说来,再过几日我便见不到法师了。”秦漪心中顿生苦涩之感,只是分离向来使人怅然,她便以为此刻的感受也是如此,“此去一别便是经年,日后山水相隔天各一方,愿法师多加珍重。”
观南凝看着她的侧颜,秋风瑟瑟,拂在他心口落下一阵酸楚,他动了动嘴唇,那些压抑许久的陌生情绪几欲冲出。
可他终究还是未说什么,盖在她身上的袈裟,还有手中的佛珠,这一切无时无刻不在告诫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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