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娶了汪琬云。
而后,万劫不复。
他比谁都清楚,在他第一次踏入金銮殿之中,便被众人一眼盯上了,皇上盯着他,朝臣盯着他。
个个都说要重用他,个个都在防备他利用他,若是真的起了什么异动,第一个死的便是他。
谁让他毫无根基,空有才华?
男人手里的勺子轻颤两下,声音低低的:“若是能还,我必让他们用血来祭奠我们的孩儿。兰娘,是我该死,是我该死……”
顾亭匀再也忍不住,一只手捂住眼睛,掌心立即湿热一片。
他嗓音艰涩:“你第一次来顾家,穿着破烂,娘给你换上我的旧衣裳,让你喊爹娘,你不肯喊,也不肯吃东西。后来有一日半夜我瞧见你睁着眼不睡,我问你为什么不睡,是不是饿了?你不说话,我给你拿了一块煮的红薯,你不肯接。我掰成小块喂给你,你吃了一口说,哥哥你真好。”
声音停顿一刻,男人似乎有些说不出话来了,而后又断断续续地说道:“那时候我就想,你这么可怜,我这辈子都不会让你挨饿了。可是后来,你还是挨饿了很多回。兰娘,若我当初死在宰相府,你如今会怎么样?若我没有回去接你,只是给你一笔银子,你是不是会活得更好些?可我总觉得,我不能跟你分开。”
他额头枕在床畔上,两手成拳头,声音发颤:“若我知道我们的孩儿会为此送命,我宁愿死的是我……”
顾亭匀没有看到,床上的人已经睁开了眼。
兰娘怔怔地看着顾亭匀,他此时正枕着床畔隐忍自己的情绪,他以为她还在昏睡着听不到自己的话。
嘴里苦涩的药汁味道残留,那苦味一直蔓延到心里。
小腹处依旧有密密麻麻的针刺般的痛。
兰娘的手移动到哪里,她一时都没有反应过来,只恍惚记起来自己曾经做的梦。
她梦到过那个女孩儿的,小姑娘脆生生地喊她娘,她在梦里给小姑娘扎辫子……
顾亭匀擦了一把脸,抬起头时便对上兰娘的目光。
他顿时有些惊住了,而兰娘吃冲他苍白一笑,而后,那眼泪一下子顺着脸颊掉在了枕头上。
她嗓音嘶哑缥缈:“我梦到过她,是个女孩儿,同你长得很像。”
顾亭匀如遭雷击,心中酸涩不已,眼眶又热了起来。
而后,兰娘笑得更加灿烂,眼泪也流得越发汹涌。
“我原以为这世上没有比我更命苦的人了,如今才知道,她比我还苦。顾亭匀啊,这究竟是你的报应,还是我的报应?”
她操起来枕头旁边小茶几上的药碗便狠狠地砸了出去,那一下用了极大的力气,药碗嗖地一声飞了出去,直直地砸中了顾亭匀的脑门,顿时鲜血喷涌!
顾亭匀踉跄站定,额上生疼,温热的血顺着脸往下流。
他都不知道该说什么,素日里的文采斐然此时全然记不起来了,只能重复着说:“我该死,是我该死……”
兰娘平静地说:“滚出去。”
顾亭匀没有走,她再次重复并提高声音:“滚出去!”
没等顾亭匀做出来反应,兰娘忽然就从床上爬下去,没命地抓住他的胳膊就咬了起来,顾亭匀忙着要把她扶起来,弄得旁边桌子凳子都在响动。
秋杏等人立即进来了,瞧见这一幕都吓得不行,赶紧帮助把兰娘往地上扶。
“姨娘,这地上冷的很,您如今的身子可不能受冷呀!”
兰娘声嘶力竭地喊:“滚出去!顾亭匀!你给我滚出去!”
最终,顾亭匀不得已只能先出去了,秋杏又劝了半晌,兰娘才算稍微平静了下来,她并未哭闹,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顾亭匀站在外头额上盖着一块纱布,神色如覆盖了冰霜一般。
他站了许久,等秋杏出来才抬眼看她。
秋杏道:“大人,您……先回去休息吧,这里有奴婢。奴婢一定照顾好兰姨娘。”
顾亭匀自然不放心,着人半个时辰便去禀告一番兰娘的状况,而后便去了书房,他坐在书房紧闭眼睛调整呼吸,好一会儿才睁开眼。
如今许多事情,他都要提前了。
兰娘没有像秋杏他们所认为的那般会闹,她睡了一会便道:“秋杏,你去厨房给我煮一碗红糖姜茶,我想喝。”
秋杏赶紧地去了,让金珠守着,金珠才进来没一会儿,兰娘又道:“我想睡觉,金珠,你身上的熏香我闻不习惯,你在门外守着吧,若是不放心,你半个时辰进来看我一次。”
金珠有些尴尬,她身上的确是有些熏香,可之前兰娘也未曾说过什么呀,金珠只得到门口去守着。
眼看着门被带上,兰娘什么都没说,她转头从枕头底下掏出来一块金子,便往喉咙里塞了进去!
那是顾亭匀送她的金子。
她想,若是这样能死了,也能追的上孩儿的脚步吧?
自小没有父母,那种痛是旁人无法体会的,她如今唯一能做的便是跟了孩子去,也省的生生受这剜心之痛啊!
那金子不大不小,吞下去也是十分困难,兰娘对着里侧躺着,一边流着泪一边颤抖着往下吞。
才吞下去的那一刻,顾亭匀进来了。
他去了书房之后心神不宁,总觉得不安,等过来瞧见兰娘屋子里竟然一个人都没有,立即怒了:“怎的无人看守?!”
金珠赶紧跪下:“大人,秋杏姐姐去煮茶了,兰姨娘说奴婢身上的熏香她不喜欢……故而叫奴婢在外头守着。”
顾亭匀盯着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兰娘,心中都是疑虑:“素日里都不曾嫌弃,如今倒是嫌弃了?”
正在这个时候,秋杏回来了,顾亭匀打量了下这屋子,忽然就上前硬把兰娘抱在怀里,他强行地掰开她的嘴,却瞧见她嘴里没有什么异样,可那面色分明苍白带着汗,像是方才用了什么力气,而她眼神也怪异的很。
顾亭匀心中异动,想也不想便立即拍兰娘的后背,强行要她身子倾斜着:“你方才吃了什么?吐出来!”
见顾亭匀这样粗暴,秋杏与金珠正要劝,便瞧见兰娘真的干呕起来。
那金子才吞下去,尚还没有完全咽到肠胃中,被顾亭匀猛地拍了几下后背,竟然真的吐了出来!
瞧见兰娘吐出来的一滩药汁夹杂着一块金子时,顾亭匀心中又惊又痛,而秋杏与金珠瞪大眼睛都被吓坏了。
在那样短的时间内,兰娘竟然就偷偷吞了金子啊!
若是顾亭匀没有及时发现,她只怕真的死在了这一回。
兰娘剧烈咳了好一会儿,被这么一折腾,她倒是笑了起来:“你有本事拦了我这一次,试试下一次能不能拦得住。”
她坐在他怀里,仰头冲他笑,满头黑发散下来,莹润的面庞上都是坚决。
“顾亭匀,我要你看着我死。”
怀里的女人柔弱纤瘦,肌肤如雪,眉眼中都带着笑,她像是风雨中一束飘摇的花,美得令人恍惚,可却随时要凋谢。
顾亭匀咬牙:“我绝不会让你死。”
*
兰娘被软禁了起来,不止秋杏与金珠看着,顾亭匀又另外增加了几个人手,时时刻刻地看着她。
他直接放话,若是兰娘再出任何意外,便要这些人的脑袋,这下子谁还敢懈怠?恨不得一双眼日日夜夜地盯着兰娘。
可兰娘的身子的确是垮了,饭食很难吃得下去,短短十来日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似的,坐起来一会儿便累得不行。
药一碗一碗地吃,顾亭匀又换了大夫,甚至还托人请了一位太医私下来看。
可看来看去,兰娘这身子自小便不算多好,后来又吃了那样多的苦,如今能苟活着已经很不错了。
郑太医只道:“顾大人,人活着靠一口气,兰姨娘瞧着没有什么精气神儿,自己都不想活的人,吃再多的药也是无用的。”
顾亭匀藏在袖子里的手紧了紧,抬眸看了看外头灰蒙蒙的天,不知道为何,这些日子他比从前殿试之前还要紧张。
总觉得,像是要发生什么大事,他承受不住的大事。
可他又安慰自己,不会的,如今许多事情尚还在掌控之中,事情越来越明朗,一切都会越来越好的。
送走太医,顾亭匀在书房中坐着,耳旁又浮现兰娘的话。
“那是个女孩儿,同你长得真像。”
他起身去旁边屋子洗了个冷水澡,整个人才算冷静了下来。
*
年后天气一日比一日好,寻常人脱去沉重的棉衣,总觉得即将迎来春暖花开。
可朝中却一件事接着一件事。
首先便是汪栗宠妾灭妻被人告到皇上那里,汪栗自然一番辩驳,转而矛头对向指摘自己之人,皇上竟然也向着那人,立即处罚了对方,降了官职罚了俸禄。
这无疑激发了汪栗以及非汪党人的斗争,弹劾汪栗的帖子如雪片一样多。
可汪栗手中握有兵权,就连皇上都忌惮几分,谁敢真的动他?
正值此时,两淮盐政更替,有人冒死告发前一任盐政贪污受贿高达二十万两白银,此事是密告,可不知道为何还是传出来风言风语,因着那被告发的盐政曾是汪栗的得意门生,这些年每次进京都要跪在宰相府门口给恩师磕头。
此事似乎成了众人敢怒不敢言的真相,纵然都知道汪家显赫富贵不已,可谁敢去质疑?
他们家底硬实,又得皇上赏赐无数,拔一根寒毛都够普通人家吃上一辈子了。
可在几日之间,两淮盐政一案连死十七个人,事情已经到了压不住的地步。
眼看着皇上要派人前去彻查此事了,汪栗把顾亭匀喊了过去。
“我会举荐你前参与查案,蕴之啊,老夫一向看重你,你可不要让老夫失望啊。”
顾亭匀跪在地上,声音平稳:“蕴之明白。”
汪栗呵呵笑了起来:“你与琬云迟迟没有儿女,但我依旧把你当成我的半个儿子一般对待,这汪家的东西,往后也自然有你的一份。可你也要记得保重好自己,若是出了什么事,可就享受不到喽。”
顾亭匀抬头看向眼前的人,那是像一座大山一般的人,他死死地压在无数人的头上,密不透风。
他可以随意地处死许多人,他的女儿也可以随意地欺压男子,看上一个玩弄一个,玩死了两个,也可以玩死第三个。
而如今,这是最后的通牒。
两淮盐案,他若是去了,生死未卜。
若他有本事替汪栗遮盖下这件事,从此会成为这世上另一个让人指着脊梁骂的人,若他没有本事遮盖下此事,要么替汪栗去死,要么被汪党的死敌弄死。
顾亭匀回到自己府上的时候,汪琬云又在等他。
自打她腹痛难以治好之后便不太出来了,也有个原因是听闻她娘与她父亲新纳的妾氏一事,心中烦恼,日日在房中发脾气。
但汪琬云知道,父亲母亲是会为她打算的。
盐案一事她已经提前知道了,此事来等顾亭匀,是胸有成竹罢了。
“夫君,自打成婚,你我颇多误会。父亲母亲是希望我们举案齐眉的,若是你不想去,我可以去求父亲。”
只要顾亭匀来求她,她便可以去求父亲。
顾亭匀安静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汪琬云笑了起来:“我是真的喜欢你,为了讨好你我从未在你跟前说过一句重话。但我想你也知道,我曾经是如何对旁的男子的。我的耐心不多,我父亲的耐心也不多,顾亭匀,你以为你的才华过人,容貌俊朗,便能让我一直这样低声下气么?今日我们索性摊开来说,我们汪家是你斗不过的,你那个童养媳也是留不住的。顾亭匀,我等累了。”
顾亭匀冷笑一声,什么也没说,转身便走。
汪琬云面色也冷了下来,提高声音:“你若是死了,我依旧能嫁个好男儿,这是我给你最后的机会。”
男人并未停顿脚步,只留着一阵风。
汪琬云咬咬牙:“短命鬼!”
她就不信他不怕死,他们能成亲不就是因为他怕死,所以才答应的么?
她且等着,他必定还会来求自己!
上头下令要顾亭匀一同查案的旨意很快就到了,第二日顾亭匀便进宫去了,皇上与几位臣子商议了一会儿,单独留下了他。
如鹰一般的眸子紧紧地盯着顾亭匀,而顾亭匀跪在地上,从袖子里拿出来一份册子递了上去。
“皇上,微臣尽力了。”
*
三日之后,早朝之上,忠勇侯被皇上怒斥与人里应外合一手密谋了盐案,而忠勇侯一家世代忠心,除了老侯爷与小儿子其余男丁皆战死沙场,那小儿子才死不到三年,此时被人诬陷当场涕泪交加绝望之际便往柱子上撞了过去!
此情此景实在是叫人愤怒,群臣愤恨,那些原本唯唯诺诺不敢发言,甚至有证据也不敢拿出来的人瞬间觉得唇亡齿寒,若是长此以往天下真的要姓汪啊!
一夜之间,不知道多少证据和弹劾汪栗的奏折层出不穷地往上递,事情完全脱离了控制。
皇上越看越怒,却还是忍住了怒气,第二日便处罚了那些弹劾汪栗之人。
汪栗更是得意,却就在此时边关告急,大将军受伤,无人能战,紧急之下,皇上派了汪栗前去。
他这一去,许多事情无法再顾及,可现下却不去不行。
汪栗才走,党羽接二连三下狱,给他送信的人被一个个阻截,盐案再度开启调查,这一回顾亭匀没再参与。
之所以能有这样的结果,便是他数次来往于宰相府悄然探查到的关于汪栗的一些秘密。
其中最要紧的便是那个妾氏。
汪栗心底最深处的初恋情人的妹妹。
宰相府人心惶惶,汪琬云知道之后心慌不已,那忠勇侯的小儿子当初便是死在了她的手里啊!
*
这一日黄昏,顾亭匀又来到了兰娘这里。
自打过年之后她便身子虚得厉害,这一日竟然昏睡了整整一日。
顾亭匀把她抱在怀里:“你莫要怕,很快便好了,到时候你我再也不用忌惮什么……”
兰娘根本都不睁开眼,顾亭匀越看越怕,最终又请了好几个大夫。
可谁知道那些大夫一个个的都摇头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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