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阮征鸿对顾亭匀意见颇大,认定无论如何是顾亭匀照顾不周才让兰娘故去,可等他瞧见顾亭匀那花白的头发,一杯一杯如水一样灌下去的酒之后,忽然就哑口无言。
根本不需要谁再来责问,顾亭匀看上去已经痛苦不堪了。
而到了深夜,顾亭匀的房间里传来的动静再次惊动了阮家之人。
他头疼到了发狂的地步,把屋中摆设尽数砸烂,而后忍不住痛苦地吼了起来,阮知府等人惊愕不已,从彰武处得知自打兰娘去世之后,顾亭匀便时常这般怪异,也算是手尽苦楚,夜夜都要抱着牌位才能安睡一二。
阮征鸿在旁皱眉:“虽说心病还要心药医,可他痛苦到了这种地步,只怕是心病导致了身体上的病,京城就没有大夫给他瞧过么?”
彰武叹气:“就是太医都曾给我们大人瞧过的,一则是大人不愿意吃药,他总觉得自己这样受苦比起来我们夫人受过苦不算什么,二则是那些大夫的确也没有什么特别好的法子,小的们设法将药掺进饭食中让大人吃了,也不见多么好的效果。”
屋中烛火通明,那人不住地打砸东西,头脑宛如要裂开,崩溃到极致的时候不住地喊:“阿兰!阿兰!”
彰武低声道:“大人喊的便是我们夫人的闺名……”
阮知府与儿子阮征鸿对望一眼,都觉得心酸,好一会儿,屋内人轰然倒地,几个人心中一惊,立即冲了进去。
而顾亭匀倒在地上,眼睛紧紧地闭着,浑身都在颤抖,嘴里还在喃喃地喊:“阿兰……”
他眼睛湿润,声音苦涩不已。
彰武一探他额头,便觉烫手得很,立即喊道:“快叫大夫!”
顾亭匀随身带的有大夫,可那大夫给查看一番,也只能艰难地说道:“大人这样子必得吃药,可他不肯吃……”
旁边阮征鸿立即说道:“不如我去找燕城有名的陆回大夫,他针灸十分厉害,有时不需要用药,光是针灸便可以治病。”
几人听到他这么一说,也有些动摇,阮知府赶紧点头:“对!那陆回大夫可以算是我们这里的神医!征鸿,快去请陆回大夫!”
*
七月的夜,少了白日的燥热,偶尔有低低的虫鸣。
兰娘忽然间做了一场噩梦,梦中是什么场景她都不记得了,只是忍不住挣扎着,嘴里念叨着“救命”,这很快把陆回惊醒了。
他轻轻摸摸她的脸,声音都是关切:“兰儿?兰儿?”
兰娘睁开眼,泪水忍不住委屈地落了下来,而陆回把她扶起来抱在怀里轻轻安慰:“莫要怕,我在你旁边。”
怀中人擦擦泪:“师父,我又做噩梦了。”
陆回拍拍她后背:“想是这几日太累了,明日我带你去城外散散心好不好?”
兰娘喜欢爬山,去山里采药,每次陆回身子稍微好些,都喜欢带着她去山里。
女人没有说话,陆回又喊了外头守夜的丫鬟进来倒了温热的茶,就让兰娘在自己怀里小口小口地喝,等她喝完,又安慰她:“你无需顾忌我的身子,我这几日觉得没什么不舒服的,明日我们去城外散心好不好?”
兰娘点头:“好。”
话音才落,外头有人敲门,丫鬟急促地说道:“陆大夫,阮府来人,说是京城来的那位贵人忽然高热,要您赶紧过去给他针灸一番。”
陆回立即起身要过去,兰娘却瞬间清醒了。
她对京城那个地方有阴影,总觉得那里的人皆是诡计多端没一个好人,而陆回有纯真诚恳,万一被人害了都不知道怎么回事。
见着陆回穿衣裳,兰娘便也起身非要跟了去,陆回忍不住劝:“我一个人去便是了,你好好睡着,这大半夜的干什么非要跟了去?”
兰娘把腰带系好,非要拉着他胳膊:“师父,我想跟着你一起。”
最终,陆回拿她没法子,只得让她一道跟了去。
可到了阮家门口,陆回却非要她在马车里等:“你不喜欢阮家,便莫要进去了,在马车里盖着被子眯一会儿。”
兰娘的确不喜欢阮家之人,倒不是讨厌阮家所有人,只是因为次次都被那个阮梦知为难。
她在马车里靠着继续假寐,陆回便提着药箱子随阮府之人去了一间客房中。
等他瞧见京城来的那位贵客之时,也有些诧异,此人瞧着长相俊美无双,顶多三十岁的年纪,可那头发花白,想必是经历了什么极其伤心之事。
陆回再一给他诊脉,心中更是惊讶!
这人看起来高高大大,外形甚至带着几分压迫力,叫人不敢小瞧,可一探他脉搏便会知道,他通身上下全是复杂难治的毛病,尤其是心神压抑导致五脏六腑都受了不小的损害。
如此以来,若是患者不配合治疗,只怕根本挨不了几年,受到个刺激便会猝死。
陆回心中慨叹,他一向心善,下便开始琢磨此人该如何医治,在他眼中都已经不只是高热不退的毛病需要医治了。
这一场针灸,陆回整整弄到了四更,中途叫人告诉马车里的兰娘,就说患者身上的病症复杂,大约需要很久的时间,让兰娘先回去。
兰娘不放心,自然没有回去,一直在门口的马车里等。
陆回在顾亭匀的四肢,额上,以及其他各处穴位均扎了银针,他不疾不徐,认真而又虔诚,深夜之中这样劳心劳力,难免有些疲惫,到最后的时候都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好在顾亭匀热度渐渐退去,人似乎也睡得安稳了些,彰武忍不住拿了一块金子递给陆回:“您真是神医!我们大人许久未曾睡得这样安稳了。”
陆回推辞,说用不了这样多药费,彰武便道这是赏银,陆回也瞧得出来此人地位不凡,最终收了下来,想着回头在施药的时候送出去,也是帮这位大人做好事了。
临走之前,他又叮嘱彰武:“若是明日贵人醒来,您可否转告贵人,他身子还需调养,若是可以的话,在下愿意再为他调养几次。”
彰武有些为难:“大夫,多谢您,我会转告我们大人的。”
等陆回到了马车里,兰娘听到动静立即便醒来了,忍不住有些担忧:“师父,你的身子可承受得了?这大半夜的,您忙活了这样久。难道那贵客自己不曾带了大夫么?”
陆回坐直,叹气,揉了揉她脑袋:“好了,回家吧。”
第二日陆回多睡了会儿,到下午才把精气神儿养好,兰娘本以为他昨夜太累,去城外的计划就取消了可谁知道陆回却还是要去。
“我们晚上去,在城外竹林那边的小屋子里睡一晚,明日晨起去采药,正好带你去看日出。”
兰娘立即高兴了,城外山脚下的确有陆家之前特意准备的屋子,便是为了采药而建的。
两人吃了午饭,又去医馆忙活了一会儿,这才简单带了衣裳,又带了一个小厮一个丫鬟,这才匆匆地朝城外赶去。
此时太阳正往西去,算着时间等赶到竹林那边恰好天黑。
兰娘心情极好,她最喜欢的便是去爬山采药了。
每采到价值不菲的草药,总觉得人生又看到了希望。
*
这一日顾亭匀也是到中午才转醒。
他都不知道多久没有睡过这样好的觉了,而彰武喜欢的简直如同过年了一般。
阮家预备了精致的饭菜呈到顾亭匀的屋子里,彰武在旁边又提到昨夜的大夫。
“大人,那大夫的确是有些本事,您今日睡了这样久,要么属下再请那大夫来给您调养几回?”
顾亭匀恍若未闻,他手里拿着筷子,可并未夹菜,定定地看着桌上的菜。
彰武见他如此,也不敢讲话了。
过了一会儿,顾亭匀忽然把筷子放下了,他什么都没有吃,拿起来桌上的帕子擦了擦手,而后声音出奇地平静。
“本官今日做了个梦,很长的梦。”
梦里,全是兰娘的笑声,她小时候追着自己喊匀哥,她长大后做在自己怀里喊匀哥,甚至梦到了那一次他们路过那个古镇,她蹲在河边放莲花灯,转头喊他匀哥。
可不知道为什么,一眨眼,他们站在了一处城墙上,她翻身掉了下去。
她背对着大地,衣裙飘飘,她含着泪在笑。
“匀哥,匀哥……”
那城墙上风很大,他被眼泪糊住了眼,都看不清楚眼前的东西。
顾亭匀起身:“本官要去城墙处走走,瞧瞧燕城如今的人物风情。”
阮知府得了信之后立即跟了上来,城墙很高,站在上面俯视整个燕城,是最能看清楚燕城如今状况的地方。
他心想,顾亭匀毕竟是朝廷重臣,只怕此次来也是想检查自己的政绩。
虽然说二人现在也算是翁婿,但现实的差距摆在那里,他亦不敢造次,毕恭毕敬地跟在顾亭匀身侧,一一介绍燕城的发展。
只是很快,阮知府就发现,顾亭匀不爱听这些。
他穿着一身暗纹黑袍,眉眼中带了些不耐:“燕城如何,我看一眼便知道了,岳父大人,您不如给我讲讲阿兰小时候的事情。”
天边落日熔金,阮知府回想起女儿小时候的事情,有些伤感。
而顾亭匀站在城墙跟前往远处眺望,彩霞灿烂,铺满半边天。
不知道多少人想趁着天黑到家,匆匆经过城门。
其中一辆马车却哒哒哒地往城外赶,车帘子忽然就被掀开了,里头露出来一张令顾亭匀魂牵梦萦的熟悉脸庞。
他浑身的血液都冲了上来,几乎怀疑自己看错了!
而下一刻,那车帘子放了下去,马车哒哒哒地继续往前走了去。
兰娘只匆匆一瞥马车外头的行人,继而便坐回去同陆回讲话:“师父,外头晚霞真好看。”
陆回把她手握在自己手中,笑道:“明日我们在山上看晚霞,必定比今日更好看呐。”
作者有话要说:
第36章 ·
夕阳如火,阮知府正沉浸在回忆中,说起来女儿小时的事情,却忽然听到顾亭匀大吼:“给我拦住那辆马车!彰武!下去追!”
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而顾亭匀瞬间如同发疯了一般:“来人!给我去追!”
他双手抓紧城墙处的砖头,声嘶力竭地对着城墙下的那马车大喊:“阿兰!阿兰!”
那声音仿若要穿透时空一般,不少人都往城墙上看,可马车依旧没有停下来。
顾亭匀忽然觉得无限的恐惧漫上心头,他记起来兰娘去世那一晚,他在雪中奔跑得那样急,依旧还是没有追上她离开的脚步。
方才那一眼,他绝对没有看错,兰娘就在那马车里啊!
而这城墙极高,若是他从侧边的楼梯再下去,那马车不知道会跑到哪里去了。
短短的一瞬间,顾亭匀想了许多,仓促之间,不受控制地做了一个决定。
彰武正要问清楚大人下令追的是什么,却忽然见顾亭匀以猝不及防的姿势翻身跳下了城楼!
一群护卫立即要去拉,却因为顾亭匀毫不犹豫的速度没能抓得住,阮知府吓得膝盖都软了!
他声音颤抖,忍不住也冲着城墙下嘶喊:“来人!保护顾大人!保护顾大人!”
一群人守城的士兵抬头一瞧,便瞧见一人从城墙上正往下坠落,一群人惊得厉害,立即冲上去试图接住顾亭匀!
而那城墙极高,又如何接得住?还是其中一人眼疾手快,抢过来旁边一位老伯拉的一车白菜飞快地计算出大致位置试图接住顾亭匀。
而顾亭匀直直地摔到了那装满白菜的板车上,而后狠狠地再摔到了地上。
彰武等人急得要死,心里俱都想着顾亭匀此番不死即伤,这回去京城该如何对皇上交代!
阮知府更是满头大汗,他现在只觉得自己这女婿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就是不知道此人是什么时候疯的。
顾亭匀浑身剧痛,躺在地上,鲜红的血溅得到处都是。
风呼呼地吹,彩霞散去,倦鸟掠过天空,天色慢慢地暗了下去。
他疼得动不了,只能绝望地看着那马车只剩一个影子,很快模糊不见了。
热泪与血混合到一起,他忍着痛,对着其中一个士兵说道:“去……追……”
那人根本听不懂他说的什么,而顾亭匀挣扎着想爬起来,却发现自己似乎要死了一样。
他甚至已经听不到四周的杂声了,整个世界安静到了极点。
疼痛让人思绪都被拉得很长,他想,也许自己是看错了。
从前他总是后悔没有不顾一切地去护着兰娘,这一次,他总算是不顾一切地往前冲了,可他还是没有追上她。
这一生,漫长到了极点。
他总想着去弥补,可这八年终究是什么都没有能弥补得了。
反倒是思念渐长,每每想起来她,都宛如被刀子挖着心脏。
而他早已痛到了极点,早已不想再等。
就这样吧……就这样吧……
兴许她的魂魄迟迟不曾归来,便是早已不爱他了。
顾亭匀的手缓缓地垂在地上,彰武忍不住怒吼:“来人!喊大夫!喊大夫!”
*
兰娘与陆回在城外原本只打算着待上两日的,毕竟家中事物繁忙,可谁知道二人起早去看了日出又采了些草药之后,在山上竟遇到了一个受伤的猎户。
那猎户伤势惨重,被陆回与兰娘运到山下救治了两三日,才苏醒过来,可他那伤势一时半会也好不了,至少得六七日才行,一动便会出血,兰娘与陆回便让小厮回去送信,二人干脆留在竹屋这里,一边照顾那猎户,一边权当在此处散心放松了。
晨起兰娘与带来的小丫鬟一道煮早饭,陆回便去山上采草药回来摆在远离晒干。
兰娘把早餐在院子里的小桌子上摆好,抬头与陆回对视一笑,山里的风徐徐吹来,此时的日子竟然让人恍惚中感觉到美好到了极致。
陆回洗了手坐下来,先给兰娘夹了一筷子炒鸟蛋:“你多吃些。”
兰娘面上神情与在燕城时截然不同,瞧得出来她十分喜欢这几日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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