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和尚隔着门对里头的人说:“师傅,人带来了。”
“哦,有礼啊。”
里头的人似乎是在唤门口的少年和尚,片刻后,又道:“进来吧。”
有礼将门推开,他二人进入屋内,最先映入唐穆眼里的,是一副禅师打坐的画像,与他所在那屋的画不同,他所在那屋里的画上的和尚只身着一身素袍,双手放在结痂跌坐的的腿上,而眼前这幅画里的和尚,则是内着黄袍外加一件红色袈裟,一手立与胸前,一手挂着佛珠,显得更加严肃。
榻上,一个看着有些年纪的和尚正结痂跌坐着,老和尚闭着眼睛,嘴里还念着什么,见他二人进来,他睁眼看了看有礼像在示意什么,有礼也明白了他的意思,转身出门连带着把门关上。
“伤可好些?”主持问。
唐穆道:“好多了,多谢。”
老和尚点点头,又问:“怎受的伤?”
唐穆犹豫片刻,嘴唇微动,却道不出一个字,老和尚见他不语,又问:“家中有何人。”
“只有我阿妈。”
老和尚睁开眼睛看向他,说道:“你出来如此之久,她必定十分担心,待你休息几日,等伤好的差不多时,就马上回去,回到家中,好好同她解释一番,想来,她是不会再责怪你的。”
老和尚说完,唐穆低着头许久不语。
似是看出了唐穆的为难,他问:“发生何事了?”
片刻后,只听见“咚”的一声,唐穆跪了下来,满脸恳求眼里微泛泪光的望着老和尚,道:“求求你,求求你让我留下吧。”
老和尚显然有些疑惑:“你既有事便好好说,何必下跪。”
唐穆吸了吸鼻子,强忍住难受的情绪,说道:“家中进了坏人,他们把阿妈抓了去,我心里害怕,便想着如何是好,却又在跑时遇到了他们,那人将我抓住便打,我不屈服,他便一直打,我只觉得脑袋昏沉沉的,眼睛也看不见,那人威胁我,让我明天去找他,我自知有危险便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去的,我现在无处可去,还希望您能收留我。”
老和尚面露心疼,叹气道:“纵使人心千般恶,到头来不过是有所图,但万万不该对一个孩子......”他欲言又止却是没说,话题一转,道:“来这寺庙之人多为修身养性,若你无着心性,又如何留于此。”
“我什么都能做。”
唐穆摩擦这膝盖往前挪了挪,又道:“无论打扫禅院,服侍师傅或师兄弟我都可以,求求您让我留下。”
再他的一再恳求下,老和尚虽面露为难,却也于心不忍,最后只好摆摆手,道:“罢了,既你真心想留下,那便留下吧,只是从今日起,世俗之事便与你无关。”
“当然。”唐穆点头同意。
“此后每日有早课,每日要诵经,师兄们做什么,你便随着做什么。”
“我明白。”
“既然如此。”老和尚阖上眼,后道:“谁将你带来的,你便去找谁吧。”
说完,老和尚又诵起了经,唐穆明白不该再打扰老和尚,便在磕了头后起身出门,将门轻轻合上。
屋外,有礼站在黑暗中,见唐穆出来,他满眼心疼的看着唐穆,唐穆瞥了他一眼,看他没走且又是这幅表情,想来也知,方才的谈话他是全部听见了。
有礼嘴唇动了动似是准备说什么,唐穆截道:“今日起,你便是我师兄了。”
被他打了岔,有礼已经忘记了自己原本要说的话,只好呆呆的点头,附和道:“额......对,师弟。”
***
之后,唐穆便入了寺,法号子。因为主持那句谁带他来的便去跟谁,唐穆便当真一直跟着有礼,有礼早课,他便随着有礼去早课,有礼诵经,他便学着有礼的样子诵经,有礼吃饭,他便也一同坐下吃饭,而突然多了个小师弟,又是个不管去哪都会跟着自己小师弟,有礼不仅没有觉得不适应,反而还经常同他解释他不懂的经文。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着,就像有礼所说,在哪不重要,重要的是心有所念,手中有事,以心中有念为乐,以手中有事为满足,活着且一切安好,足矣。
或许是因为有礼看着年纪不大,但却极其稳重成熟,唐穆几次都想问他为何如寺庙,可话到嘴边,却又不知如何开口了。
夜晚,有礼坐在团蒲上翻阅着那本草药集,唐穆坐在一旁,抱着一碗热乎乎的茶看着有礼,有礼感受到他的视线,抬头看向他,唐穆立刻移开视线,抿了口手中的茶水。
“子真有事?”
这一晚上,有礼已经是第三次这样抬头看向他了,虽然知道他心中有事,但前两次是以为他会说,可后来发现他总是欲言又止,有礼只好问了。
“唔。”
唐穆看向他,道:“师兄......何时入的庙。”
有礼合上书,若有所思的看着书面,片刻便道:“应是五岁那年,如今细算,竟已过去十年了。”
时间犹如细沙,手一松,便自指缝间留下,十年光阴说长不长,说短却也不短。
☆、寺庙篇(二)
或许是想起了入庙前的事,有礼摇摇头,轻轻叹气道:“或许因为我天生体弱多病,我的父母亲并不喜欢在我这样的孩子,甚至可能认为我是负担,在我五岁的时候他们便弃我而去,后来遇到了主持,主持将我带回,我才有幸活到了今天。”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神色淡然,或许是因为过去了很长时间,以至于唐穆在他眼里看不见任何难过的情绪,仿佛他所说的,不过是别人的事罢了。
有礼看着眼前蹙着眉头一脸认真的看着自己的师弟,他觉得有些好笑,便笑说:“子真可还有想问的?”
“他们没有不喜欢你。”
唐穆一脸认真,有礼点点头:“我知道,生活是自己的,人不必被外界所牵绊,无论他们当时做什么决定,我都能理解。”
“他们将你丢下,他们一定十分后悔,会彻夜难眠辗转反侧,甚至心里自责无比,这会成为他们一辈子都难以忘记的事。”
有礼浅笑:“或许吧。”他摸了摸唐穆的脑袋:“人无完人,圣人也有犯错的时候何况普通人。”
“那你呢?你真的会原谅那将你抛弃之人吗?”
“会的。”有礼点点头,道:“只要我心中放下,便也能理解他们,自然不觉得他们抛弃我是不对的。”
或许就像他所说那样吧,人有权力选择自己的生活,没必要被什么人或什么事牵绊住脚步,他的心境,他的心性,是唐穆现在所理解不了的。
“他们生了我,这便是恩,我是如何也不会记恨他们的。”
说完,他轻轻一笑,重新翻开书看了起来。
***
自那日夜聊之后没几天,寺庙里便来了个穿着还算得上富贵的女人,她这次前来是想请求庙里的师傅能为他的哥哥诵经超度,据她所说她的哥哥是因病去世的,而哥哥身前为人善良,家中父母因此时悲痛欲绝,所以只能自己来此请高僧前往家中诵经,只希望哥哥可以脱离痛苦,再世为人。
有礼听了之后主动提出自己愿意随师兄们前去尽一份绵薄之力,主持倒是没反对,只是碍于他的身体,便多叮嘱了几句,有礼点点头,让主持不必担心,自己早已不似从前那般了。
唐穆站在一旁静静的听着,有礼看了一眼满脸疑惑的他,问:“子真可想同去?”
唐穆看向主持,主持到没有很在意,只是看着他二人,像是在说“一切凭自己决定”。
唐穆自来此后便没再出去过,加之他也挺好奇要如何为死者诵经,他点点头,可思索一会后,道:“只怕会妨碍你们。”
有礼摇头,笑说:“你只管在一旁待着就行,不会妨碍到的。”
有礼都这么说,唐穆自是更加乐意去,他二人说完后,便各自回屋收拾了。
***
出寺那日,唐穆随着有礼和几位师兄一同来到了一座府邸,府中并不大,入府便是一座小四合院,从大门走到正堂不过几步路的距离。虽说不大,但院子中央种着些花花草草,大门到正堂的路是由石子铺成的小路,进门的右手边还修了个小竹林,这对普通百姓而言也算得上是极好的住所了。
一入俯,唐穆便见穿着白衣的下人和前来迎接同样是一身素袍的小姐,她整个人看上去比来寺庙那天要更憔悴了些,显然是因为悲伤过度所导致的。
看见他们来,这家小姐才勉强挤出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将人迎进了正堂,一进去,满堂的白条映入唐穆眼里,正堂中央放着一口棺材,里头躺着的便是这家的大儿子。
正堂中跪着几人,除去看上去有些年迈的他的父母外,那跪在他父母身后的,嘴中念着“华毅啊,你怎么如此狠心丢下我们娘俩”的人应当是她的妻子了。
“嫂嫂,你还有身孕,不宜过度悲伤啊。”
这家小姐上前安慰着,可就连她自己也忍不住掉眼泪,最后,两个女孩便抱着哭了起来。
这个场面倒是一度熟悉啊,唐穆记得,当时娘亲去世时,自己也是不停在安慰阿妈,只是与现在不同的是,这两个女孩的心情都十分悲痛,而当时的他别说悲痛,他甚至都无法理解人为什么会因为身边人的离去而悲痛欲绝,他从前只听闻悲伤却未曾感受过悲伤,直到那日阿妈的突然消失和他差点死在别人手中,他才意识到,人的感情是互通的,你不难过并不是因为你无情,而是取决于令你悲伤之人在你心中的分量,当然,这不过是他的胡思乱想,算不得道理。
有礼和几位师兄结痂跌坐于一旁,唐穆也坐下了,他们诵着经,唐穆只好将眼睛闭上静静的听着。
之后几天,他们几乎都待在正堂里,直到要下葬的前日,他们才动身离开。
从华家出来后,唐穆一直沉默着,哪怕是有礼问他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他也只是摇摇头,或许是因为华家的气氛太过压抑,才让他又恢复了之前少言少语的模样。
路过一家歌舞坊时,里头一女子的歌声吸引了唐穆的注意,他扭头往里看,却是看见众人仰望的看台上,一身着艳丽服饰的女子正抱着琵琶唱歌。女子拨弄着音弦,姿态美丽人更是美,她一瞥一眼都能让台下人为之脸红甚至高呼,仿佛她拨弄的不是琴弦,而是看客们的心。
唐穆的注意力并没有放在她拨弄了几根弦,她有多貌美,亦或是看客们有多高兴,他关注的是,在看台下的角落中,有几个同样身着艳丽,同样貌美却美不及台上人的女子们此刻正悻悻的盯着台上的人,她们眼神狠厉,若眼神是一把刀的话,恐怕她们已将台上的人碎尸万段了。
唐穆不解的看着,前方传来了有礼的声音:“在看什么?”
唐穆分明没有注意到有礼何时走过来的,更不知道有礼会问什么,可他却下意识的开了口:“在想她们为什么恨她。”
有礼顺着他的视线朝里看去,也注意到了看台边的那几个女子,只是他并没有唐穆那么在意,只道:“人是会嫉妒比自己更好的人的,想成为她却又无法成为她,不作出改变便只能在原地打转,到头来,那被嫉妒之人不在意,反而是嫉妒他人之人被扰心境,最后变得心胸狭窄,便见不得他人好罢了。”
***
他们回到寺庙时天已经黑了,有礼和师兄们都各自回屋里休息,只有唐穆被主持叫到了屋中,唐穆一进屋,主持便问:“这几天与师兄们在寺外,可有什么收获?”
“弟子......”犹豫片刻,唐穆还是道:“弟子今日在歌舞坊前被一女子的歌声吸引了注意。”
“哦。”主持看着他,似是想知他心中所想,问道:“子真觉得那女子如何?”
唐穆道:“年纪不大却已能谋生,我自然是十分敬佩的。”
主持点点头:“想来那女子对子真应是有所激励的。”
唐穆并不否认主持所言,但他目的不在于此,便又道:“她本该激励人的,可她周围的人们却很讨厌她,这是为何?师兄说是嫉妒,可我认为这与嫉妒不同。”
主持问:“那子真认为何为嫉妒。”
唐穆道:“嫉妒便是别人所有而自己没有,人生而平等,凭什么他有而我没有,嫉妒之心生于此,便也不觉世间平等,可那歌舞坊的女子们眼中所含的却远不是嫉妒,而是讨厌,讨厌她的出现,讨厌她的存在,更讨厌自己不能杀死她,这是为何?”
主持道:“喜欢不论原因,讨厌亦是。”
唐穆还是不解,又问:“可她并没有......应当是没有伤害过他们的,一个没有伤害过他们的人,他们为何还讨厌她。”
主持道:“爱则加诸膝,恶则坠诸渊。”
唐穆低头看着地面,又问:“讨厌一个人会希望他死吗?要讨厌到什么地步,才会希望他死。”
主持看着他,像是明白了他心中所想,主持没有点破,只道:“人心人性本就难测,或许在别人眼里很好解释的问题,但到你身上你得用一生去思考却也未必能有答案。”
主持用一句话结束了今晚的谈话。
“谁能无惑,只是惑不相同,惑不同,只因心中所想不同,看待事物的方式不同,而你的惑,注定只有你自己能解释。”
☆、寺庙篇(三)
唐穆与主持谈起自己在寺庙外的所见所闻之后,几乎有些时间里都在思考主持所说的“惑”的问题,有礼看见他想的着迷时,会问:“子真心里可有答案?”
唐穆摇了摇头:“没有。”
有礼对他笑了笑,拿起手边的书翻阅起来。
之前有礼说自己体弱多病的时候唐穆还半信半疑,他平日里面色红润,做什么事都很积极,丝毫没有生病之人的苍白无力。
可是自那日从华俯回来没几天他便病倒了,想来因是与在华家时的每日久坐与来回劳累有关。
今日的早课是唐穆一个人去的,由于有礼病了,唐穆下了早课便飞奔着来了有礼的住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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