拗不过皇后娘娘,她只得将妆奁收下,见状,姜幼萤笑了。她抿了抿唇,眉眼弯成一道月牙儿状,温声道:
“柔臻,你出宫后,可以与本宫来信,若是遇见什么难事、或是需要钱财的,也可以同本宫说——”
不等她说完,只见小姑娘慌忙摇首,诚惶诚恐。
不知不觉,日头渐落。
再晚些,出宫的宫门便要关上了。
两泪涟涟,姜幼萤率先转过头去,有些不敢看她离去的背影。
绿衣抬了抬眼,只见自家娘娘双眸微垂着,眼中依稀有泪光。
“娘娘,时候不早了,该用晚膳了。”
轻轻一句,让姜幼萤刹然回过神来,她攥紧了手中的帕子,点点头。
“嗯,回宫罢。”
迈出右脚,却是有几分沉重。
绿衣知晓她心中有事,只是轻轻扶着她,并未出声。一路上,这一主一仆十分安静,只见着夕阳西下,脚下多了两道昏黑的影。
忽然,身后冷不丁响起一声:
“娘娘、皇后娘娘!”
姜幼萤的步子一下顿住,错愕地转过头,只见柔臻面上带着泪痕,朝她跑过来。
“皇后娘娘,奴婢、奴婢想留在宫中!”
她一边跑,一边哭出声,“奴婢想留在宫中陪您……”
一颗心猛地一揪,姜幼萤慌忙往前走了几步,将对方的身形扶住。
“皇后娘娘,奴婢、奴婢想陪着您……”
微风拂在少女面上,姜幼萤眼中一片潋滟的水光,将对方的手臂攥紧。
只觉一股暖流,游走在她的四肢百骸,一颗心忽然变得很柔,很软。
……
不知不觉,姬礼遣散后宫已半个月有余。
因为铃兰殿离凤鸾居较近,姬礼为了哄她开心,竟将铃兰殿改成了桃树院子。这些天,他处理政事亦是兢兢业业,按时上早朝、拨款赈灾、抚慰民心。
似乎什么事情都在慢慢变好。
其中还发生了一件事。
大理寺卿身子不适,告老还乡,几番斟酌,姬礼决定另外提拔人上位。
谋定人选时,男子正坐在凤鸾居内,狼毫蘸了蘸墨,姜幼萤端着水果上前,略一垂眸,便看见皇诏上的“容羲”二字。
擢升容羲,为大理寺卿。
彼时,因为宫宴落水之事,她与容羲的“私情”传得沸沸扬扬。姬礼却像是什么都没听到一般,有条不紊地处理着手上的事。
这些日子,因为律法一事,姬礼经常与容羲有来往。
每当容羲入宫时,为了避嫌,姜幼萤都不会去坤明殿。
这一日,她方从铃兰殿走出来,便看见一身暗紫色朝服、欲前往坤明殿的男子。
他手中似乎捧了一份卷宗,路过甬道时,还从坤明殿走出几位臣子,一见着容羲,赶忙拥上去。
面上尽是恭维之意。
如今他成了大理寺卿,更是前途无量。
男子微微侧了侧首,安静地听着周围人的话,时而轻轻一点头,态度礼貌而疏离。
就在众人散去之际,姜幼萤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前世。
她记得,自己梦见前世时,也会经常在梦里见到容羲。他似乎在指引她,一点一点,拨开迷雾。
似乎为了印证什么,少女走上前去。
擦肩而过的一瞬,她轻轻唤了声:“容大人——”
容羲身形微顿。
而后,竟如同没有听见一般,径直朝坤明殿内走去。
她一愣,忍不住又是一声唤,话语方落在嘴边,突然又见殿门内走出一人。见了容羲,对方面上亦是露出几分欢喜色、
“恭喜容大人,升迁定亲,双喜临门呀!”
容羲亦是客客气气一笑。
姜幼萤远远看着,对方穿着大理寺的朝服,走入一片雾色中。
走在甬道之上,忽然冷风乍起,吹乱男子衣襟。身后仆从紧跟着他,俨然听到方才皇后娘娘的轻唤,忍不住一声叹息。
唉,他家主子,真是命苦。
前阵子,从烟南来信,祖母病入膏肓。容羲赶忙将一家子接入京城,谁知,竟遭到了祖母与父亲的逼婚。
祖母年岁已高,身体每况愈下。
容羲站在床边,一垂眼,良久,轻轻“嗯”了一声。
“羲儿,祖母听闻,张尚书家的千金对你有意……”
京城之内,传遍了他与皇后娘娘的绯闻。小后生又是低低一叹,只见着自家主子脊柱笔直,走入一片狂风大作之中。
忽然,从宫墙外,飘来一朵桃花。
冷风起,桃花飞舞,鲜活绚烂。
这方向,正是从凤鸾居而来。
容羲下意识地伸出手,将桃花接住。
“容大人,方才皇后娘娘在叫您……”
身后的小仆从走上前,善意地提醒道。
男子垂眼,看着掌心的桃花瓣,默不作声。
这风刮了两辈子,这桃花,亦是开了两世。
“却不会结果了。”
第70章 一更
冷风卷起男子衣袍。
姜幼萤愣在原地, 远远地看着对方的背影——男子一袭暗紫色的衣,身形颀长,却莫名有些瘦削与疲惫。
他一步一步, 稳稳走入坤明殿,步履落于甬道之上, 余晖撒下,将他的人影拉得老长。
“娘娘, 娘娘?”
身后忽然一声唤, 扯回了姜幼萤的神思。
“娘娘, 您怎么了?”
绿衣搀扶着她。
二人原先是准备去皇上宫里, 一路上,却看着许多大臣们从坤明宫走出来。想也不用想,皇上此时定是为政务忙碌。就在她欲转身扶着娘娘回宫之际, 却见皇后顿住脚步。
目光微凝, 落于一处,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绿衣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
容羲大人。
莫名其妙的,小宫女一颗心猛地一颤。
这些天,宫外传遍了容大人与皇后娘娘的“私情”。一时间,皇后声名狼藉。
民间说她不检点,先是与沈鹤书有所勾结,如今又与容大人有一腿……
但皇上与皇后, 却似乎不以为意。
民间又流传开了许多话本子,一次皇上微服出宫, 一眼便在集市上看见那些不堪入目的话本子, 终于龙颜大怒,下旨将那些散布谣言之人一下子抓了个干净。
这风言风语才有所歇止。
既然姬礼那边有事,姜幼萤想了想, “先回凤鸾居罢。”
皇上应是在商量出兵征讨燕尾之事。
自从上次宫宴与燕尾六皇子结下了梁子,对方回去后,频频派兵骚扰大齐边界。朝中重臣惶然,唯有姬礼稳坐于龙椅之上,目光清冷,睨向殿中众人。
八年了,大齐忍了燕尾整整八年了。
他早就看燕尾不顺眼了。
这一次,姬礼执意要御驾亲征,接回长公主。
不知道他这一次要在外征战多久,怕是要过一整个寒冬。姜幼萤如此想着,心有惜惜。闲下来便给姬礼织了件衫子,作御寒之用。
说到底,不光是姜幼萤舍不得姬礼,对方也是不忍离开她。
“但朕是一国之君,是大齐的君主。”
他抱着少女,坐在房顶之上。头顶是漫漫苍穹,与明亮的星子。
姜幼萤靠在男子怀中,一瞬间,他的胸膛变得无比温暖、宽大。
如瀑般的乌发迤逦而下,青丝随风拂过,稍稍挠动少女面颊。她抿了抿唇,仰面抬头。
正看见,男子坚毅流畅的下颌线。
夜幕之中,他龙袍微微摆动。有这么一时间,姜幼萤有些恍然。
姬礼变了许多。
他愈发冷静,愈发成熟,愈发果敢。
更愈发有了担当。
男子轻轻一收手,将她的身形稳稳当当拢入怀中。春天要到了,届时齐宫之内皆是一番窈窕春色,呀不知他征战回来,又是怎样的一番光景。
姜幼萤有些舍不得,偷偷吸了吸鼻子。
小姑娘的鼻尖上一点红红的,面颊旁也有了些绯色。姬礼见了,内心底生上好一股爱怜之意,忍不住又将她搂得更紧了些。
“阿萤,怎么了?”
男子微微垂首,看着她的鼻尖,不禁伸出手指来,在其上轻轻一点。
她舍不得他。
她不忍让他走。
她害怕,更不舍。
但她却没有开口,将百转千回的心思说出声。
她知晓,如今的姬礼不止是她一个人的姬礼,更是大齐的姬礼。
他的肩上,有着无法推却的重担。
一想起这来,她的心潮与眸光一同澎湃,整颗心慢慢地发热、发烫起来,不过一瞬,眼眶竟不由自主地一湿。
对方似乎看出了她的小情绪,抿了抿唇,轻轻一笑。
姜幼萤有些羞赧,将头偏了偏,小声嘀咕:
“鼻子、鼻子冻红的……”
周遭正是十分温暖,哪里来的冷风。
闻言,姬礼忍不住又是一笑,却没有揭穿她。
温热的风就这般穿过星星,带着些月辉,落在二人面上。
睹物不免思情,看着眼前一轮明月,姜幼萤不免有些感慨。
“阿礼,你在燕尾那边,要多久?”
突然这么一问,男子垂下眼眸,微微一怔。
却没有吭声。
他也不知晓要多久。
他自幼习武,剑术不错,也懂兵法。
可这一回,是他第一次带兵出征,对手还是战斗力极强的燕尾。
不光如此,他的亲姐姐还在燕尾六皇子的手里,若是对方不敌姬礼,还可以以长公主为要挟……
这么多层关系,姬礼不可能是没有想到的。
但他还执意要去。
姜幼萤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眼看着,男子面上褪去了三年前的青涩稚气。如今那薄唇轻轻抿着,眼中有微光闪烁,顷刻便又是一阵精细的思量。
“阿礼,你在那边要照顾好自己。”
齐宫锦衣玉食,燕尾那边却是地广人稀、物质匮乏。
“阿礼,若是你想我了,你要给我写信。”
少女声音软软的,身量也是软软的,就如此靠在男人怀里。
“不对,阿礼,你一定要想我。”
月光洒在姜幼萤的面上。
乌发逶迤,眸光潋滟。
她仰面,看着头顶上的星月。
如今二人正坐在房顶之上——这些时日来,二人只要睡不着觉,就喜欢在晚上跳到房顶上去,看星星、散心、唠嗑。
“也不知道,燕尾那边的星星有没有齐宫这般亮。”
不知道燕尾那边有没有萤火虫。
二人经常在齐宫里看见萤火虫。
尤其天气回暖,遇见萤火虫的几率便更大了。听她这么说,姬礼亦是抬起头去,月光垂落,他忽然亦是垂眸,可眼中的光彩竟要比那星月还要明亮。
还要动人。
“阿萤……”
身形忽然被人扳正。
“朕……”
抿了抿唇。
她的心跳突然加速。
今夜有些温暖,甚至有些燥热,二人都穿得有些少。当对方的手掌触碰到她小臂的那一顺,姜幼萤还是忍不住眸光一颤。
“皇上?”
声音娇羞,亦是有几分颤抖。
这一夜,墨色在眸色中缓缓铺展开来。
他忽然装过头,扑倒过来。
“阿礼?”
忍不住一声惊呼,身形已然被人压在房顶之上。他稍一垂首、撑身,那乌发便垂垂而落——他今日是束了发的,可青丝却是堪堪受不住那些重力,拂在少女面上,让姜幼萤稍一阖眼。
再睁开眼时,二人眸光荡漾。
“阿萤,朕舍不得你……”
他将头埋入她的颈窝,声音有些发哑。
温热的吐息自他口齿逸出,萦绕在少女的玉颈之处,让她有些发痒。
可他不得不去。
姜幼萤忍不住,伸出手,将他的背抱住。
“臣妾……也不舍得皇上。”
这一声开口,她的底音里,竟有了些柔软的哭腔。
“臣妾不想离开皇上,臣妾想陪着皇上。”
心头蓦地一软,紧接而来的,则是一道刺痛之感。那刺痛感逐渐蔓延上她的脖颈处,回过神来时,他用双唇,轻轻蹭动着她脖颈上娇嫩的肌肤。
“阿萤……”
他的声音低低的,闷闷的,“朕想……”
不肖他说出口,姜幼萤的脸“腾”地一红。
慌忙一摇头,“不、不可以的,皇上,如今在房顶上……”
姬礼一愣。
从少女的玉颈处抬起一双朦朦胧胧的眼,见她面上绯色,姬礼这才明白过来她在呼吸乱想些什么,不由得一叹。
他似乎有些被她给气笑了。
“朕说,朕有时候真想,不要那三座城池了,不要这皇位了,不要大齐了。”
“反正朕也不喜欢这些。”
他的身形轻轻压下来,声音却丝丝离离的,在夜幕之中一点一点,游散开来。
“可后来朕发现,这不行。”
“朕是大齐人,你是大齐人,阿姐亦是大齐人。”
“所以,朕不能眼睁睁看着大齐被燕尾欺负,不能看着阿姐被燕尾欺负,不能看着百姓被燕尾欺负。”
“无论是为了你,还是为了阿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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