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姜幼萤微微弯身,右手放在眼睛上轻揉,容羲亦是关怀上前。他下意识地想探出手,可右手又顿在半空中。夜风凌冽,吹乱男子的衣摆,他抿了抿唇,终是将右手悄悄收回。
揉完眼睛,小姑娘的眸底有些发红。
似乎没有听清,似乎还想确认,她提了一口气。
“你说什么?!”
“沈鹤书与姬鸷寒,”容羲一顿,而后压低声音,“他们要反。”
“容大人又如何得知?”
姜幼萤皱了皱眉,“有什么证据?”
容羲目色微动。
“尚且有确切的证据。”
没有……证据?
猛地吸了一口凉风,姜幼萤被呛到了,连连咳嗽了好几声。
“容大人没有证据,还能如此笃定?”
她大为吃惊,眼中竟是讶异的神色。
他的神色看上去不像是在开玩笑。
“因为——”
就在姜幼萤再度探寻望来之时,容羲忽然一顿。
他垂下眼睑。
因为……
这算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上辈子,在她死后,沈鹤书以起义之名造反,将姬礼软禁与金陵台。
而后又拥护荀南王上位。
回想起上辈子的事,于私,没有保护好她,于公,无法挽回天子的自裁。
从始至终,他心中有愧。
第86章 二更
姜幼萤抬眼看着他。
对方神色晦暗, 细密的睫羽垂下,遮挡住眸底流动的情绪。他欲言又止,似乎想与她说些什么, 满腹心思呼之欲出。
夜色愈发黑暗,昏沉。
容羲眼中隐隐有皎洁的光。
“容大人?”
见他一时怔忡, 姜幼萤抿了抿唇。虽然她已怀了身孕,可那声音又轻又软, 如空灵的鸟儿雀跃在山谷, 啾啾一声, 直将人的心思再度提起。
姜幼萤从未见过容羲这般。
素日在宫宴、在朝堂、在其他重要场合上见着他, 对方总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他从未这般失态过。二人虽然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可姜幼萤似乎仍能看见他眼中的微光。莫名其妙的, 这道微光让她感到有几分胆怯, 她抬了抬头,下意识地朝绿衣望去。
那丫头还站在道路岔口,认认真真地把着风。
本是一个无意识的小动作,却没想到竟清晰地落入了对方眼中。见状,容羲先是一愣,而后才知晓自己此举实为冒犯,忙不迭又往后退了半步, 面上似有惶惶然之态。
“娘娘,臣……僭越。”
他失态了。
姜幼萤暗暗攥了攥衣袖, 仍是保持着母仪天下的大方, “无事。”
言罢,便迈动步子,欲转身离去。
前脚刚往绿衣那里迈动一步, 后脚便听他忽然在身后唤:
“娘娘——”
那声音极低,似乎在担心旁人听见。
“娘娘可曾相信,前世之说?”
前世。
又是前世。
阖上眼,脑海中忽然闪过无数个梦境,无数个碎片,一点一点,拼凑出她从未历经过的过往。
正欲再说些什么,绿衣忽然慌张转过头来,见状,几人立马会意,是有人朝这边走过来了。
容羲一下子正色,装作若无其事般,与身前的女子擦肩而过。
姜幼萤亦是理了理衣袖子,夜色寥落,吹得她衣袍微微翻起,绿衣急匆匆地跑过来,见她的身子扶住。
“娘娘,小心些身子。”
“嗯,回宫罢。”
“……”
只是在转身的一瞬,突然听到身后传来微微发哑的一声:
“千万……提防他们二人。”
……
回到凤鸾居,姜幼萤才发现自己的心跳飞快。
前世之事,她是记起来的。她记起来自己曾与太子礼经历的所有,只是这件事太过于荒谬,就像是她做了一个无稽的、莫名其妙的梦。梦里自己是太子妃,对方是温润如玉的太子礼,梦醒了,入目的是金碧辉煌的凤鸾居,绿衣与柔臻在身侧,小心翼翼地服侍着她。
她肚子里,还有与姬礼的孩子。
可如今,却又有另外一个人告诉她,这场梦是真的。
她是真真切切地死过了一回。
下意识地伸出右手,摸了摸自己的脖颈处。她清楚地记着那种窒息感,整个身子被一根绳子吊着,呼吸一丝丝变得发难。面色亦是一寸一寸,变得万分灰败。
疼。
难受。
眼泪止不住地,齐刷刷往下流。
绿衣见状,吓坏了,慌忙赶过来问她:
“娘娘这是怎么了?”
方才还好端端的,怎么见了容大人一面,竟成了这个样子?
姜幼萤摇了摇头,“本宫有些乏了,同皇上那边说,本宫先歇息下了。”
容羲的婚期很快就到了,堂堂大理寺卿迎娶尚书千金,仪仗自然是轰轰烈烈。
那是一个万里无云的好日子,往日里鹅毛大雪,今日竟然放了晴。文武百官皆来祝贺这一对良人。
容羲大婚前夜,姬礼来了一趟凤鸾居。他披着雪色大氅,一进宫殿,便是一阵暖香扑鼻。
姜幼萤坐在松软的贵妃椅上,下意识地抚摸住小腹处,见他来,唇边勾起一抹温婉的笑意。
“皇上。”
她眨了眨眼睛,有几分俏皮,“您来啦。”
自从回宫后,政务缠身,他经常忙得抽不出时间来陪她。对于此,姬礼还是颇为愧疚,刚一走进凤鸾居,便迫不及待地走上前,将她的腰揽住。
姜幼萤靠在他宽大的胸膛前,一只小手任由其握住。
他的手掌亦是宽大,结结实实地将她的柔荑包裹着,让她整个人都有一种被人裹挟之感,忍不住再朝他贴近,再度被他包裹。
一张小脸儿向上抬了抬,轻轻蹭了蹭对方的下巴。
他身上很香。
忽然,少女一蹙眉。
“今日没有喝药吗?”
似乎预料到她会这么问,姬礼抿了抿唇,声音不咸不淡:“皇姐派人从燕尾那边送了些药回来,说是能治这种蛊,朕先试试,看看管不管用。”
闻言,姜幼萤点点头,却还是有些紧张地将他的前襟揪紧了。
似为宽慰,姬礼将她的手又捏紧了些,抱着她,安安稳稳地睡了一整夜。
……
婚宴之上。
这是容羲第一次穿这般明烈的颜色,入目之处皆是一片喜气洋洋的大红色,周围亦是一片恭贺之声。恍惚之际,有仆人端着水果走上前来,轻声提醒他:
“大人,时辰快到啦!”
是他与张氏的吉时。
容羲掩下眼中黯淡,点点头:“我知道了。”
正欲整理衣裳往外走,仆人又是一声:“大人,皇上与娘娘也都来了呢!”
声音中,是掩藏不住的兴奋与激动。
皇上与皇后娘娘呢!
这多大的面子呢!
容羲一怔,对方第三次出声:
“不光如此,沈世子也来了!”
这一下子,所有人都到齐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侍仆竟看着,当自己提到“沈世子”三个字时,自家主子眼神中竟闪过一丝狠厉与杀气。
容大人一向温润无双……侍仆暗暗打了个寒颤,一定是自己眼睛花了,看错了……
不光是那仆人,姜幼萤也看见了宾客之中的沈鹤书。
一见到那人,姜幼萤下意识的是退避三舍,那晚容羲对她说的话更让她对沈鹤书有避让之心。若是容羲所说的话不假,前世沈鹤书真的伙同姬鸷寒造反……
容羲没有直接同姬礼说,而是告诉了她,就是怕姬礼知道了,心生嫌隙。
要知晓,姬礼先前可是与沈鹤书亲如兄弟。这疑心一旦生了,便如杂草般疯狂生长,不可遏制。
他需要具体的证据,而并非一个简单的“臣怀疑”。
隔着重重人群,对方居然也注意到了她。
满城飞花,殿内更是喜气洋洋,鲜红色的花瓣时不时从半空中撒下,一切都梦幻到了极致。
沈鹤书正坐在宴席之上,一手随意一捻,便捻过一片花瓣。那般娇嫩,那般鲜艳的花瓣,男子的手指亦是葱白如玉。他身侧还坐了名臣子,对方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沈鹤书微微一侧首,捻着花瓣,朝其莞尔一笑。
斯文。
矜贵。
风流倜傥的贵公子。
只扫了一眼,姜幼萤便收回目光,她不愿再望向对方,可沈鹤书似乎却不想放过她,目光再度穿过重重人群,一双眼紧锁在女子身上。
而后,又有意无意地垂眸,隔着一道桌子,望向她小腹的位置。
被那道目光刺得头皮发麻,姜幼萤忍不住再度抬眼。便是这一眼,恰恰对上沈鹤书那一双幽暗不明的眸子,见她终于望过来,男子嘴角边噙了一抹笑,对她比了个口型。
“过来。”
姜幼萤没理他。
见她这般,对方似乎有些恼了,那目光更为赤.裸。姜幼萤被他看得难受,欲从宴席间离去,到屋外透透风。
刚一起身,周遭却挤来一个小侍女。
“皇后娘娘。”
这一声软嗓,如掺了蜜一般,听得人心头格外舒服。
姜幼萤望向她。
“知晓您怀了龙嗣,这是特意为您准备的汤羹,加了枸杞与山楂,有养颜稳胎之效。”
言罢,她又袅袅一福身,离开了。
姜幼萤着实没有胃口,看了一眼那汤羹,只抿了一口。
忽然被汤水所呛到,捏着被子,猛咳出来。
胸闷,仍是胸闷得发紧。
到了殿外,仍是感到胸闷,甚至还有愈演愈烈之势。
右手抚了抚胸口,前脚刚迈得拐了一个弯儿,忽然一下子撞到一人。
对方的胸膛有些硬,硌得她鼻子生疼。
第87章 他不去成亲,跑这里来做什么?……
姜幼萤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 直到对上那人的一双眼。
他的眸光仍是锐利,那是丝毫不加以掩饰的锋芒,甚至还带了几分怨愤之意……沈鹤书比她高了一个头, 男子垂下双目来,看着眉头微微颦起的女子, 讥讽似的一勾唇。
他的胸膛极硬,若是再往前走半步, 怕就要一头栽进对方怀里。
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 便听到耳边一声短促的笑。
他笑得极为轻佻, 一双眼亦是上下打量着她, 颇带了几分审视的意味。沈鹤书似乎在刻意打量着她的面色,不知怎的,姜幼萤只觉得胸闷得发紧, 呼吸变得有些急, 经了方才那么结结实实的一撞,她的头愈发晕了。
“皇后娘娘。”
这位以风流倜傥著称的沈世子咬着字,那声音轻落落的,像烟花柳巷里的一块香帕子甩在脸上。
庸脂俗粉的香,一下子在鼻尖弥散开来。
“皇后娘娘,可是热得慌?”
对方好整以暇地打量着她面上的红晕,“席间拥挤, 娘娘还怀着身子,可千万要注意了。”
一提起她的“身子”, 沈鹤书打心底里就翻上一阵酸涩的醋意。姜幼萤轻扫了他一眼, 定下心神,兀自拐了个弯儿。
没有理会他,佯作镇定地往前走去。
对方却穷追不舍, 从身后跟了上来。
他本就生得高大,影子更是被月光拖得老长,逐渐包裹住阿萤那一条窄窄的影子。她虽然是怀了身孕,可身形仍是纤纤。沈鹤书将她追到一处拐角,姜幼萤顿住步子。
身子不适,让她的面色有些难堪。青白的底子,透不出一丝儿润意,面颊之上却是仿若酒醉的、红红的一酡。见沈鹤书仍是不走,她眉间蹙意愈发明显。一双眉被人精细地描了黛,头发也被宫娥精致地盘起,用三根金钗束着,月光落下来,钗玉有几分晃眼。
更是多了几分惹眼。
女子眸光清冷,看着沈鹤书。
他一袭缎袍,旁人说的风流不羁,落入姜幼萤的眼中,全然只剩了浪.荡与轻佻。
她心有余悸。
那目光当真比月辉还要清冷,引得沈鹤书先是一怔。淡淡的嘲讽之意从唇边勾起,也不知他如今是在嘲讽谁,冷静的辉波透过树缝,男子眸光忽一黯淡。
“阿萤……”
他的声音染上许多失落。
“你也不必如此避我如瘟神……”
他是喜欢她的。
自打四年前,湖畔的惊鸿一瞥——小姑娘那日醉得厉害,面上粉扑扑的,煞是可爱。
嘴里说着胡话,一头栽入他的心里。
这四年,他有过许多女人,却未曾娶妻。
他始终记得,那年宫宴之上,那位表面上待他如手足的少年天子,明明是答应了他们二人的婚约……
一想到这里,沈鹤书眼底又闪过一道阴冷的光。
那道目光,带着许多戾气。
让姜幼萤心中微微一骇。
见她似乎被吓到,沈鹤书面色顿了顿,旋即压下心头的怒火——他分明知晓,拆散二人婚事的是当今天子,那名刚从燕尾归来的、实际却是人人唾骂的暴君,姬礼。
姬礼,姬礼。
沈鹤书的拳头暗暗攥紧了。
宽大的袍子遮挡住男人的双手,他眉睫垂下,更是遮挡住了眼底的神色。一阵极为短暂的沉默,让姜幼萤心中莫名打起了鼓点。她抿了抿唇,方欲开口出声,缺见沈鹤书欲言又止地看着她。
神色一阵百转千回。
“阿萤,我对你,本没有什么恶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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