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填饱了肚子,她这才有心思处理旁的事,比如那一背篓的木头,也比如那背篓底下已经死去多时,毛色鲜亮的山鸡。
这一边柳二丫在厨房里忙碌着,而堂屋那头金氏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还带着一个身材微胖的妇人。
她先是热情地招呼胖妇人坐下,然后取出早就准备好,逢年过节家里招待客人才用的茶壶、茶碗和茶叶。热水早在她出门接人前就倒在茶壶里了,这会儿还冒着热气,金氏看着这壶热水,一狠心往里头放了一大把茶叶,倒出来的茶水红润润的。
这就是农家上等的待客茶了。
“黄媒婆,你喝茶!”
金氏就在胖妇人旁边坐下,殷勤地招呼道:“尝尝我们家的果子和点心,果子是昨日二丫从山里新摘的,点心是前两日刚从镇上买来的,也不知道合不合你胃口。”
黄媒婆这些年走街串巷,给附近的村子做了上百桩媒,她这人见了谁都是一张笑脸,此时也不例外。见到金氏提着茶壶过来,她收起了打量屋内的目光,然后问道:“金妹子,你们家可真亮堂。”
“我之前都不知道,原来在屋子里糊上白泥还能变亮堂呢!”
金氏听到这话开心地笑了起来,“这都是二丫和石头瞎捣鼓的,之前我和她爹也不知道呢,结果有一天回来发现屋子里糊满了泥,顿时吓了一跳。”
“她爹气得不行,就要去拿棍子。”
“好悬被我劝住了。”
黄媒婆惊讶地问道:“这都是二丫糊的?”
“是啊,”金氏答道:“我们村的泥都是黄突突的,往下挖三尺也找不出白的来,要不是二丫从山里背回来,哪有这东西。别看这白泥不起眼,糊上去之后啊整间屋子是亮堂了好些,凡是来过我们家,就没有不夸的。”
“那你们家二丫可真能干!”
黄媒婆嘴里赞扬着,心中也是惊叹,不免仔细思量起来。她做媒做了这么多年,成为了远近闻名的‘黄媒婆’,一方面做媒是她娘家的家传手艺,她小时候就跟着娘学了,另一方面就是她能言善辩,会识人了。
可别小看‘识人’这功夫。
她做媒这些年没出过什么大纰漏,可就全靠这一手了,就说这柳家二丫吧,那是一等一的能干,别人家的小姑娘哪能有把白泥糊上墙的主意呢?
更别说还让她干成了。
黄媒婆结合自己之前打探到的情况,略加思索就认定这柳二丫是一块当家做主的料子,这样的姑娘说给寻常人家那是不成的,没几年非得和婆婆闹起来不可。到时候婆婆要是弹压不住,那可得有好戏看了。
想到这里,她把自己知道的后生一扒拉,然后对金氏道:“金妹子,我今日来啊是要和你说一说你上回托我的那事。”
“有眉目了!”
“真的?”
“有适合我女儿的人家了?”金氏闻言大喜,略有些急促地追问:“是哪一家?”
“可不是!”黄媒婆低头喝了口茶水润润喉才用高兴的语气道:“是翻过山的石家,他们家有三个儿子,这回啊是给他们家老三说亲。他们家听说二丫的能干,那是连连说好呢!还说再没有这么好的儿媳妇了。”
“翻过山的石家?”
金氏先是一愣,然后表情慢慢的变了,她想了想,略有些迟疑地问道:“我记得翻过山没有人家啊,我们柳家村已经是山脚下了,这石家在哪儿?离咱们这有多远啊?”
黄媒婆被问得语塞,半响才在金氏的目光下支支吾吾地小声道:“也没多远,走两天就到了。”
金氏大惊,“两天?!”
两天的山路,怕不是得走到隔壁县那头了,女儿嫁过去岂不是这辈子都见不着了?金氏的心中顿时充满了苦涩,脸也不由自主地垮了下来。
“黄嫂子,这,这个石家也太远了吧?我家二丫打小就在柳家村长大,去得最远的地方就是要走两个时辰的镇上,这石家要走两天两夜”
还都是山路!
黄媒婆的表情也有些尴尬,她平时拉纤保媒的对象都是这附近村子的,还真没说过石家这么老远的人家,可没办法,柳家这情况可和寻常人家不一样啊。
想到此处,黄媒婆叹了口气,“金妹子啊,我知道你的一片慈母心,不想二丫嫁到这么远的地方,往后母女两个难见面。”
“可这不是没办法吗?”
黄媒婆摊手,“二丫是个好姑娘,干活勤快得很,里里外外也都是一把好手,这附近村子比她好的姑娘那是一只手都数得着的。如果可以,我怎么会不给她说一门好亲事呢?胡乱说亲可是要砸我黄秀菊招牌的!”
“实在是”
“实在是她命不好啊!”
金氏脸色一白,知道自己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黄媒婆的声音不知不觉地大了起来,“七月十五的生辰!金妹子你看看这周围村子,有谁是生在了那个日子?!犯忌讳啊!我给她说媒,一说才貌人家眉开眼笑,有一家还说能给五两银子的彩礼呢,这在附近村子也是少有了。”
“可一说是你们家的二丫,人家马上赶我走啊!”
“这半个月我一睁眼就辛辛苦苦地往外跑,鞋都废了两双。愿意的人家要么是年轻时候娶不起媳妇的老光棍,要么是家里一屋孩子嗷嗷待哺的,一进门就做娘。那不是娶媳妇,那是找人带孩子呢。”
黄媒婆正色道:“我黄秀菊可是个正派人,不给好姑娘说这样人家的!”
第3章 家有二女,婚事都很艰难
金氏听完了黄媒婆的话,面露颓然,身子也不由得矮了半截。
身为二丫的娘,她又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
若是二丫的亲事好说,也不会到现在都快要十八岁了还没嫁出去,她和二丫她爹更不会花一两银子请远近闻名的黄媒婆帮忙,也不会说不收彩礼,还给陪嫁了。实在是这几年上门提亲的毫无诚意,而亲近的人家又觉得二丫八字硬,担心进了门给家里招祸。
虽然他们一家这些年都健健康康的,日子越过越红火连新屋子都盖上了,自己还去城隍庙求了平安符给二丫挂上,可也抵不住旁人疑神疑鬼。
难道真的要把二丫嫁到这么远的地方去?
金氏犹豫不定,最后对黄媒婆道:“黄嫂子,这石家你再给我说说?”
黄媒婆眼珠子一转,“好啊,这石家你不问我也要仔细地说呢,我黄秀菊可不是那种为了谢媒钱胡说八道的人。”
“这石家在山的那一边,地方是远了些,但也有好处啊!那就是不用交税银也不用交租子,开出来的田地尽着自家用!他们家如今有三十亩地呢,吃用是够了的,石三他大哥石大还是打猎的一把好手,不但家里吃肉不愁,每年都能攒些皮子拿出来卖。”
“这是两个好处。”
“咱们嫁闺女啊,可不就盼着她去了别人家多吃肉吗?”
有两个女儿的金氏赞同地点头,“是啊,女儿长大了,我和她爹不盼着她们大富大贵,就盼着她们出嫁之后过得比在家里好。”
“可不是,”黄媒婆道:“嫁到石家,吃喝那是不用愁的,住在山里头呢,再怎么荒的年份也饿不了肚子。我们村就有一个从石家村嫁出来的,十几年前蝗虫爷爷过境,庄稼地都啃没了,整个县饿死了多少人啊,可她娘家却还能送出粮来!”
这的确是好,金氏心中的不乐意淡去了几分。
黄媒婆看在眼里,挨近了金氏的耳边小声道:“而且啊,这桩婚事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这石家虽然有三个儿子,上头两个还都娶了媳妇,可却没生出儿子来!”
“生了三闺女呢。”
金氏:“石家两兄弟生了三个都是闺女?”
“可不是!”黄媒婆叹息,“传宗接代是何等要紧的事,绝了后那就是死了没人摔盆啊,黄泉路上没香火供奉!这样的人下辈子都投不了人胎,要做牛做马的。所以只要二丫嫁过去生个儿子,那就是石家全家的大功臣啊!”
“他们家亲口跟我说的,只要生了儿子,整个家都给她当!到时候二丫在家里当家作主,可不比嫁到别的人家做低伏小的强?”
黄媒婆坐直了身子,肯定地道:“金妹子,二丫这孩子我也瞧过几回,依我看呐,她可不是个做小媳妇的料。”
金氏跟着点头,自己生的女儿自己知晓,连黄媒婆这个才见了几次面的人都看出二丫是个好强的性子,她这个做娘的怎么会不知道?
黄媒婆说得没错,二丫的确不是个低声下气的人,所以自己之前和当家的商量过,不能把她嫁到鸡飞狗跳的人家,也不能选那爱磋磨人的,不然金氏敢肯定二丫会自己掀桌子打回去。
那样就不是结亲,而是结仇了。
可这石家
金氏心中五味杂陈,无数次后悔当年为何那般不小心,把二丫生在了七月十五这个人一听了就害怕的日子,要不然她好好的二丫从小到大也不会受了这么多苦,如今连一门靠谱的婚事都寻不着。
她低头抹了把泪,然后沙哑着声音道:“二丫的婚事劳你费心了,等二丫她爹回来我们商量一下,再托人给你去个信。”
“哎,那我就等你和柳兄弟的口信了。”
黄媒婆见金氏没当场应下也不在意,结亲可是一件大事,不会这么三言两语就定下,柳家想要考虑是很正常的。
不过说完了正事,黄媒婆喝了口茶又道:“金妹子,我今日来还有一桩事,有人托我跟你们家大丫提亲呢。”
金氏的动作一顿,迟疑着问道:“大丫?”
“是啊,”黄媒婆道:“你们家大丫从张家回来也有大半年了吧,寡妇再嫁在我们这没什么稀奇的,这不有两家托我来提亲,就看你们愿意哪一家了。”
“一家是隔壁村的方家。”
“他们家当家的前些年死了婆娘,如今孩子们都长大了就想再找个伴,给十两彩礼呢。另外一家是离这里半日路的唐家,也是死了婆娘,不过是今年年初。他们家想要再找一个年纪大些的,不过他家有三个儿子,最小的还不满周岁。”
金氏的脸色不太好,不过还是问道:“那他们都是什么年岁?”
黄媒婆犹豫了一下,“方家当家的今年四十九,年纪虽然大了些,可年纪大的会疼人呢。唐家的那个年轻,刚刚三十。”
金氏这下可忍不住了,“我们家芳,我们家大丫今年才二十三!”言下之意你怎么给我们二十出头的大丫说三十岁,五十岁的人。
尤其是那四十九的,都半截身子入土的了。
黄媒婆听了金氏的话也不生气,直言道:“可大丫是个寡妇!寡妇不是黄花大闺女,能找到这样的已经很不错了。方家人说了她进门之后也不用做什么苦活累活,就打理家里,照顾好他们爹就行,将来即便她生不出儿女,方家也给她养老送终。”
“至于唐家,他们家虽然有三个儿子,但愿意给三两彩礼,而且人唐大年轻啊,大丫嫁过去夫妻两个齐心协力,福气还在后头呢。”
金氏脸色铁青,斩钉截铁地道:“黄嫂子,这两家都不成!”
黄媒婆无奈,“那我可就没辙了,虽然周围村子有一些人家里穷娶不上媳妇,寡妇也愿意娶。也有一些死了婆娘,但留下的是闺女,想要再娶一个生儿子。”
“你们家不要彩礼,按理说大丫想要再嫁不难,可是,可是大家都知道大丫在张家是怎么做人媳妇,做人妯娌的。张家村的人都说没见过她干活,就连她那个儿子也是张家大嫂带大的,还有张家老二是怎么死的大家伙也还没忘呢”
“也就这两年她还年轻,还有人上门提亲,金妹子我说句不怕得罪你的话,等再过些时候啊,连这样的人家都不会来。”
“你们家大丫啊,比二丫更不好嫁呢!”
此言一出,屋内顿时安静了下来,金氏更是抬手捂住了脸。
柳二丫并不知道她娘正在和媒婆商量她的婚事,所以给山鸡褪毛的时候是专心致志,心情平静极了,脑海中只想着鸡汤、鸡腿、鸡肉、鸡脖子
连有人进来都没发现,要不是觉得不够亮,她还不会抬起头来呢。
“大姐,你回来了?”
柳家大姐柳大丫的脸色有些白,她站在门口背着光,用一种奇异的眼神看着坐在矮凳子上给山鸡拔毛的二丫。
“大姐?”
柳二丫没听到回答,奇怪地偏着头问道:“大姐,你们刚刚都去哪儿了了,我回来的时候都没见着人,今天的猪草割了吗?”
“啊,啊?”柳大丫愣了半响,回过神来后才回答:“哦,割了,割了满满一背篓呢,我放在外头了。”
“怎么不拿回来啊?”
柳二丫伸头看了眼天色,然后催促道:“大姐你快去拿回来剁了吧,等下娘就要煮饭了,得在煮饭之前把猪食烧好才行,不然咱们家的猪就要饿肚子了。”
猪饿肚子就长不胖,长不胖今年过年就没有大肥肉吃,柳二丫的算盘打得可精了,半点都不给三头大肥猪掉肉的机会。
“那个不急,家里来客人了,剁猪草晚些再说。”柳大丫随口敷衍,然后蹲下身子捡起一根火红色的山鸡毛,用一种看似随意,但实际上又很在意的语气问道:“二丫,你知道爹娘要给你说亲了吗?”
柳二丫拔毛的手一顿,闷闷不乐地回答:“知道。”
她不但知道爹娘正打算给她说亲,还知道他们想不收彩礼,给二两银子陪嫁呢,就为了给她找个好人家。要知道在柳家村,娶媳妇才是给彩礼的那一方,至于嫁闺女的,陪几身衣服,一两个箱子就行。
不收彩礼反而给银子做陪嫁,柳二丫觉得自家亏了。
可她又说不过娘。
“那你是怎么想的啊?”柳大丫不知道在短短的时间里柳二丫就想了这么多,她有些急切地追问:“你不是说这辈子都不嫁人,要留在爹娘身边的吗?那有人来提亲,你,你还嫁不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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