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舜华帮佟奶奶铺好宣纸,又提了一声贼的事,叮嘱道:“佟奶奶,您可得警醒着,说不定就冲着您来呢,有些人,您也不知道对方心里存着什么主意,没准咱不当东西的,人家看着是个宝,上来就偷呢!”
佟奶奶笑道:“舜华,你放心,我心里有数。”
佟奶奶这话,让顾舜华隐约感觉,佟奶奶应该是知道的吧。
怎么可能不知道呢,碗应该是佟奶奶当年从王府里拿出来的。
从佟奶奶那回来,她收拾东西要出门,谁知道看到顾振华从屋里走出来,他已经穿上了劳动布的工作服,理着平头,按说这身打扮在眼下真是洋气又精神,不过他明显精神不好,眼圈都泛着红血丝,估计是没睡好。
顾振华望着顾舜华:“舜华,你过去找她?”
顾舜华点头:“嗯。”
顾振华:“你知道她的事吧?”
顾舜华:“什么事啊?”
顾振华:“她在和一个司机谈着。”
顾舜华一听,便看向她哥,刚硬方正的脸,此时是一个大写的憔悴,黑眼圈好像都出来了。
她笑着道:“这我早说过了吧?秀梅姐年纪也不小了,她如果不想谈对象也就算了,想谈对象,找到一个司机,我觉得挺好的,司机待遇好啊,以后日子肯定过得差不了,再说还是一个单位的,能互相照顾着。秀梅姐现在还没转正的,找一个本单位的,没准走走门路就能转正,以后日子也能顺畅了。”
当她这么说的时候,她就看到,她哥眸底浮现出的黯淡痛意。
她便有些不忍心了,叹了口气:“哥,你说你,好歹争气点不行吗?”
然而顾振华却已经收敛起来所有的情绪,他咳了声,神情憔悴,却也郑重地道:“我没什么,那不是挺好的,她找到一个好对象,如果对方人品好,对她好,那真是不错,我也放心了。”
顾舜华:“?”
顾振华越发严肃起来:“司机是一个好工作,昨晚其实我去见过那个司机了,人还行,人品过得去,家里条件也可以。”
顾舜华:“啊?你见过了?”
顾振华点头。
顾舜华惊讶地看着她哥:“哥,你这人也太怂包了吧,你现在不是和那个冯书园给断了吗?既然你也不是对她没意思,干嘛呢,还谦让开了?你还祝她幸福了,不至于吧?”
顾振华望着顾舜华:“舜华,可能你觉得我这当哥的很不像样,但我就是这样的人。这些年,我经历的事太多了,我也是亲眼看着你嫂子怎么挣扎着走过来的,她这辈子不容易,能得到一点好机会太难了。有一个当司机的爱人,再有一份正式工作,那司机对她好一点的话,这比什么都强。和我在一起,她其实也过不好,整天觉得欠了我的,何必呢。”
顾舜华还是无法理解,她看着这样的哥哥,有些心痛,又有些说不上来的感觉:“那你呢?你呢?你为什么总是想别人,冯书园,苗秀梅,你想过你想要什么吗?”
顾振华望着他妹,笑了笑:“舜华,其实我没什么特别希望想要的,如果特别希望,那就睡一觉,第二天,也就不想了。”
顾振华的话狠狠地戳中了顾舜华的心。
以至于在玉华台忙碌着的时候,她还在想,为什么她哥是这样的。
下乡的那些年,她哥都经历了什么,让一个曾经也是斗志昂扬的少年变成了这样?
她想起自己在内蒙古兵团的种种,其实那里倒是好的,什么都有纪律有组织,他们算是军人的身份,享受军人待遇,除了日子苦,不会受什么不好的窝囊气。
她哥去乡下当知青,就不一定了。
正想着,牛得水便来找她,说是单位的报纸还需要写东西,让她注意着点,要多写。
提起这个的时候,牛得水脸上还挺得意的:“这件事咱们干得好,被表扬了,还把那个二把刀罗明浩给挤兑出去了!”
顾舜华:“那就写写咱们的招牌菜吧,天梯鸭掌?”
牛得水:“我看行,这次你好好写,这可是咱们玉花台审批过的大菜,咱要是写得好,咱们玉花台也跟着沾光,听说这次的报纸可能还要送到上面领导手上呢,没准咱还能进国宴!”
他这么一说,周围好几个大厨都跟着起哄,让顾舜华赶紧写。
顾舜华问了问日子,还有两周多的,看来倒是不用着急。
最近她的事情比较多,又是写文章,又是做清酱肉西瓜酱的,加上家里也有一堆的事,难免就分心,甚至有些浮躁。
牛得水这一说,她自己反省了下,其实写文章或者做清酱肉西瓜酱,那都是花头,最要紧的自己还是得磨炼自己的手艺,趁着有玉花台这么好的平台,多从爸爸那里学到一些绝活儿。
而这,不是靠着文章或者挣点投机取巧的小钱能改变的,这就是需要一点点地磨练。
顾舜华想到这里,倒是摒弃了那些杂七杂八的想法,也先不去想她哥了,上班时间并不多,她下班还有别的事,更得抓紧时间。
于是那一天,就连顺子都说:“小师妹,你这是怎么了,这么拼,一个人想干两个人的活?”
顾舜华也就笑笑过去了。
等到了下午一点多,就有陆续离开的了,顾舜华到底是坚持着做到了两点才离开。
她没回家,直接赶过去百子湾,趁着这个功夫赶紧准备做西瓜酱。
她过去的时候,正好苗秀梅要出门,好像是忘了什么东西回来拿的。
顾舜华自然问起来:“秀梅姐,我哥都和你说了什么,你们都解释清楚了吧?”
苗秀梅苦笑了声:“解释清楚了,我知道了,他也是有他的苦衷。”
顾舜华:“那?”
苗秀梅:“你哥说了,那个司机他看了看,人品还行,他觉得挺好,就这么着吧。”
说着,她咬了咬唇,一低头,到底去上班了。
反倒是顾舜华,看着她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开始做西瓜酱。
她先将那一大麻袋的黄豆拖出去,一百多斤,到底是有些沉,不过吭哧吭哧的倒是也能拖得动。
费劲地拖到了家属大院的水龙头前,这个时候大家伙都要去上班,水龙头前也不用排队,她回去拿了水桶和塑料油布来,将油布洗了洗摊开,之后便开始用水桶清洗黄豆。
做酱,做出来都是黏糊糊的,谁也看不出来什么,但是她在意这个,希望做出来的酱自己打心眼里觉得干净,对得起自己良心,别人吃着放心,自己吃着也放心。
将黄豆彻底清洗过后,便放在油布上,换了那么几桶水,终于将黄豆都差不多洗好了,洗好后,再一桶桶地拎回去,倒在了大缸里。
最后提了三四桶水,往大缸里一灌,这黄豆就泡上了。
这黄豆要泡发,泡过了还要煮,但是这些只能留着她明天或者周末来干了。
工作量太大,她现在肯定做不完。
到了快五点的时候匆忙赶过去上班,谁知道也是巧了,晚上时候客人特别多,顾舜华忙得脚不着地,团团转,一口气干到了晚上八点半。
到了最后,她觉得自己直不起腰来了。
她今天扛着那一百多斤的黄豆去洗,这工作量真不小,又匆匆跑来上班,站在灶旁盯了将近四个小时,以前没觉得,现在发现还真有些累。
下班回家的时候,公交车上已经没多少人了,父女两个都有座位,顾舜华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窗外的霓虹灯。
顾全福看着女儿疲惫的侧影,便叹道:“舜华,你也太拼了。”
顾舜华笑了笑:“爸,我也是希望尽量多做点,将来不知道怎么着呢。”
顾全福:“周末的时候,我和你妈过去帮着你弄西瓜酱吧,我以前帮着别人做过,到底是比你懂得多,你妈反正周末也没事。”
顾舜华:“爸,不用。”
顾全福:“这个不用争了,周末竞年过来,上午你们带着孩子玩玩,下午我估计竞年还得好好复习,离高考也就不到一个月了,他得抽时间多学习,你这么忙,他也不忍心自己学习让你一个人受累,到时候肯定还得过去帮忙。”
顾全福算是说到了顾舜华心里,她还真担心耽误任竞年。
顾全福:“再说了,现在天儿太闷了,周日我们在家,你哥也在家,家里闹哄哄的,也影响跃华读书,这几天跃华经常抱着书跑地坛去学习,还不是家里闹腾。还有一个,你妈也挺想秀梅的,想看看她。”
顾舜华想了想:“你和妈过去,也别太累着,能做多少是多少,反正这个不急,时间肯定来得及。”
顾全福:“知道,这个不用你叮嘱,我心里有数。”
顾舜华:“秀梅姐那里——”
顾全福便叹了口气:“你哥这个人就是个棒槌,他估计也难受得不行,昨晚上应该是一夜没睡着。”
顾舜华默了下,道:“我哥有我哥的想法吧。”
以前她会觉得,哥你怎么不努力呢,你怎么不使劲往前冲呢,但现在她却觉得,每个人性子不一样,有的人会拼命地去抓紧机会,去争取,但是有的却未必。
她哥并不是那个会去努力抓的人,也强不来。
顾全福:“只可惜了那么好的一个媳妇!不过我也和你妈说了,年轻人的事,就随他们去吧,我们也不多说什么,秀梅这孩子是个好孩子,命也苦,成了的话,我们当儿媳妇,成不了,我们当她是个女儿,也不至于就这么断了。”
顾舜华点头:“爸,你说的是。”
自己爸爸要周末过去帮忙,顾舜华虽然答应了,但也自然不好让老人家为自己的事忙碌。她其实是有些累了,不过第二天还是抽空赶紧跑了一趟百子湾。
去了后,生了火,放了水烧开了,便将那些黄豆放在锅里头煮,这样肯定有些费功夫,不过也没别的好办法。
大杂院里人多口杂,就这么当着一群人的面做这个,大人懂事,可孩子呢,眼巴巴地看着,到时候不一定怎么着呢。
她怕自己煮不完,万一黄豆就这么长了芽,便将黄豆都陆续放进去,多少煮煮,这么一来,到底是半熟了,不会发芽了。
她看看时候,怕来不及了,便写了一个纸条给苗秀梅,让她晚上时候帮自己继续煮,大概需要多少火候,煮的时候要怎么放一勺盐,都给写清楚了。
她是想着,一晚上苗秀梅煮出来大概一半,自己明天再过来,到了周末的时候,自己爸妈的活就能少一些了。
谁知道这么忙乎了半天,等她过去玉华台的时候,只觉得身上累得慌,她当然也不好请假。
西瓜酱的事,孩子的事,写文章的事,这些事将来需要请假的地方多了去了,她不敢轻易浪费一次请假的机会。
牛得水那里,还有玉花台的厨师,现在其实都对她挺照顾的,知道她和丈夫两地分居,也知道她要写文章,而这几个师兄对她更是照顾,所以让人代班什么的就是一句话的事。
可不到万不得已,谁愿意总麻烦别人呢。
所以顾舜华还是硬撑着过去了玉华台,四个小时的工作,愣是盯下来了。
两点下班后,顾全福被牛得水叫过去商量事,顾舜华就先回去了,勉强支撑着回到自己屋里,那可真是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直接就倒床上了。
这个时候是下午,除了不上班的,其它都在班上,顾家人都不在家,顾跃华还跑去地坛学习了,顾舜华就这么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地熬着。
她觉得自己张开嘴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整个人就跟废了一样,闭上眼睛想睡觉,迷迷糊糊睡了一会,但睡觉竟然并不能丝毫缓解任何疲惫感,反而只让她更为煎熬和痛苦。
她想,自己或许是病了,也许是大病,一时也有些害怕,害怕许多事,最怕的当然是孩子,特别是多多,她怕多多像那本书里一样,嫉妒,歇斯底里,不能得到幸福,甚至被人家送进牢里。
她知道自己应该相信任竞年,但还是忍不住胡思乱想。
正迷糊着,就听到外面佟奶奶说话,顾舜华便勉强张开唇,喊道:“佟奶奶——”
她觉得自己用劲了力气,但其实声音还是很微弱。
佟奶奶听到了,忙推开门进来,一看到她,大惊:“孩子,你这是怎么了!”
说着,过来床边,摸了摸她额头,摸了后就吓一跳:“发烧了啊,这是发烧了!这么烫!”
顾舜华睁大眼睛看着佟奶奶,心想,原来自己发烧了啊。
她其实一点没觉得热,只觉得浑身没劲,却竟然是发烧了。
心里竟然放松下来,自己这样只是发烧了,并不是什么要命的大病。
佟奶奶心疼得要命,赶紧给她倒了水:“你先喝点水,可别烧脱了水,瞧你嘴唇都干了。”
起来的时候,顾舜华真是没力气,脖子撑不住脑袋,只能耷拉着那种。
佟奶奶扶着顾舜华,喂了她喝水,之后匆忙出去,说是给她找药。
顾舜华喝了一点水后,还是难受,不过心里倒是松了口气,只是发烧而已。
她这辈子能记得的发烧,还是小时候,只记得那时候浑身发冷,后来又开始浑身发烫,和这次的发烧并不一样。
结果自己竟然傻乎乎地不知道自己发烧了!
佟奶奶很快回来了,回来的时候骨朵儿也跟着来了,给她拿来了一片安乃近:“赶紧吃了,吃了这把烧打下去,不然只怕烧坏了!”
顾舜华就着骨朵儿的手吞了药,又给自己灌了一杯水。
骨朵儿:“你就是太拼了,忙前忙后,没个歇着的时候,到底把自己给累病了!”
顾舜华苦笑。
骨朵儿:“你那个做西瓜酱的活儿,在百子湾是吗?要不这样吧,我最近也没事,给你当雇工,你也不用给我工资,回头给我点西瓜酱吃就行了!”
顾舜华:“你不是要开发廊吗?”
骨朵儿:“哪那么容易,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也得看看风向,再说还得挖墙开洞装门脸儿呢,有那空闲时间,我正好给你扛活去!”
旁边佟奶奶也道:“让她去干得了,我看她也是闲得吱吱叫,都是打小儿的姐妹,也该她帮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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