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转开视线,耳边不断回荡着他话里的“遗言”二字。
“你曾说羡慕金盼儿可以被我庇护,我想过将余生都用来庇护你,但如今没机会了。”荆沉玉的声音变得有些轻,但还是比较平稳,“今后的路你得一个人走,想来你会很高兴。”
他自嘲道:“毕竟你一直所求便是活下来,与我再无瓜葛。”
昭昭捂住耳朵,不想再听了。
可荆沉玉还在说:“我死后你再不用担心与我有什么瓜葛,我无法活着庇护你,但既是你羡慕的事,我死后,九华剑宗看在我的面子上,应当也会庇护你。”
“虽说你是魔,这有些为难华倾,但……想来我陨落之前唯一的心愿,他哪怕为难,也会照办。所以你不要担心,去寻他,不会有事。”
“够了!”昭昭下了床,背对着他捂着耳朵,“你不要说了!我不想听!”
荆沉玉还真的没再开口,他静静看着她的背影,这件事他很早就有了打算。
他说过所有害死她的人他都不会放过,这里面也包括他自己,这都是心里话。
他决定的事从来不会更改,以前是,现在也是。
只可惜……到死都未能见她对他毫无芥蒂地笑一笑。
荆沉玉垂下眼眸,握住剑柄,将般若拔了出来。
顷刻间,血四溅,昭昭离得很远,还是被溅了一些血。
血珠细碎地洒在脸上,很少,有些凉意……他的血都是冷的吗?
昭昭修为与荆沉玉一样,哪怕捂住耳朵也还是什么都能听见,自然不会错过他拔剑的声音。
她倏地转头,见一身染血道袍的荆沉玉半跪在床榻上,手中握着般若,心口不断冒血。
他没看她,也没说话,只是握着不断嗡鸣的般若,似乎想再刺自己一剑。
昭昭惊呆了,脱口道:“你要干什么!”
荆沉玉停顿了一下,抬眸望进她的眼睛,那是个复杂到了极点的眼神,带着她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情意。
昭昭心酸又涩然,她抿了抿唇,往前几步盯着他:“自杀都要补刀吗?真不愧是剑君。”
荆沉玉慢慢道:“……般若是我的本命剑,它方才反抗过激,有些偏了角度,我这样恐怕一时片刻死不掉。”
……幸亏是用的本命剑,不然荆沉玉刚才是百分百活不成的。
他想死的决心无需怀疑,便看此刻,给昭昭解释完了,他就再次不带迟疑地刺向自己。
这次般若被他紧紧桎梏,根本无法再偏移,自剑内迸发出极其刺耳的剑鸣,刺得昭昭耳朵都跟着疼,好像都要冒血了。
“够了!”
昭昭忍无可忍,上前一把握住剑柄,般若从未这样顺从她过,几乎一瞬间就死死钻进她手掌。
昭昭的掌心都是汗,她明明什么都没做,却有些气喘吁吁。
她紧抿唇瓣盯着又被刺了一剑的荆沉玉,这次是没有任何偏移的,只要她再慢一个呼吸,他必死无疑。
两剑。荆沉玉险象环生,堪堪留下性命。
却也只是暂时留下,心口的伤口如果不及时处理,还是会死。
他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劫后余生的庆幸,只有一丝困惑。
“为什么?”他问,“为何拦我。”
是啊,为什么拦着他?昭昭也在心里问过自己好几遍。
后来她想,她可能还是没有那么坏。
那样恨过的一个人,她也没办法看着他自杀。
他已经趁她不注意自杀过一次了,那也算报仇了吧。
至少算是报了第一次的仇,至于第二次……更大的仇人并不是他。
昭昭闭着眼将般若收回,转过身道:“比起让你死了一了百了,我更希望你活着受罪。”
荆沉玉一怔。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那种任人宰割,是死是活全凭别人心意的感觉,是不是特别差?”
他没说话,只是愣在那。
“在你喜欢我之前,我便时时刻刻是这样的处境。我想了很多法子活下去,没想到最后一劳永逸的办法是你爱上了我。你看,我连活下去都要靠你爱上我愿意给我生路才行。”
昭昭说着说着就笑了,她笑出了声,看着手里的般若:“这把剑要了我两次命,第一次是你主导的,第二次非你所愿。现在你要用它自杀,也都是你自己一人所想。不管是我死还是你死,你都没想过问我的意思。”
荆沉玉瞳孔收缩,艰难道:“我……”
“我不想听你说话,你闭嘴。”昭昭转过身来,握着带他血的剑淡淡道,“所以我才不会喜欢你,不单单是因为你杀过我,还是因为你始终学不会问问我想要什么。”
她想了一下:“我的确曾经恨不得你死,但比起你死,让你活着日日受我受过的折磨,让你始终想要却永远得不到,似乎更解恨啊。”
也比真的让他死掉,让她来得平静得多。
毕竟是现代社会的人,杀人,让人为自己而死,这人不算个十足的坏人,至少对三界不是……还挺有负担的。若是莫家主那种完全的坏人,她是不会犹豫的,但荆沉玉……
他的确对不住她,可他没有对不起别人。
他曾经三界众生的生死存亡付出过很多,他是天下的英雄,只是她一个的坏人。
若他就这么死了,她是彻底报了仇,可一来那日诛魔台的雷云疑点还未解释,二来,她恐怕这辈子都很难忘记他了。
她不想用这种方式永远记住他。
他痴心妄想。
“反正现在我们也没关系了,我这就走了,你好好守着你的九华剑宗吧。”
昭昭将般若放到桌上,也不看荆沉玉,往前走了几步说:“你会找华倾来帮你止血疗伤吧?”
后面没回应。
她拧眉回头,见荆沉玉不知何时晕了过去。
也是,流了那么多血,伤得那么重,不晕过去才怪。
昭昭回到床榻边,犹豫了一瞬,还是弯腰在他胸口穴位上点了两下。
这都是跟他学的,可以稍微止血。
更多的她也不做到,拿了他腰间玉佩想帮他联系华倾,只要联系上她就可以走了,但……
昏迷的人抓住了她的手腕,他勉力维持着最后一丝清明,堪称气若游丝道:“带我一起走。”
昭昭想都没想:“不可能。”
“不是要我活着受罪吗。”荆沉玉望向她,她在他视线里的样子其实已经很模糊了,他唯一能看清的就是她发间的木簪,那支他刻了一晚上,亲自戴在她发间的木簪。
“让我跟着你,受天下指责,身败名裂。让我时刻看着你,想要却得不到——这样折磨我,可好。”
昭昭深吸一口气,使劲挣开他的手:“疯子。”
“若这样算疯,那我便是疯了吧。”
荆沉玉用尽全力撑起身子,后一句话还没说出来,就看到昭昭忽然脸色一白。
“怎么了。”他顾不上自己,哪怕视线都模糊了还是准确地接住她,闭了闭眼努力维持清醒,“哪里难受?”
昭昭气息忽然变得很弱,连话都说不出来,只是抓着他的手,借着这个力气稳住身形。
荆沉玉咬了咬舌尖,让自己更清醒些,他按住她的脉门仔细探查,瞬间睁大了眼睛。
“你神魂极弱。”他拧眉,“怎会如此,之前你剥离出去后分明很好。”
昭昭也想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她现在难受死了!根本说不出话来啊!
“是夜月眠告诉你这个方法的?”
昭昭无力地点头。
“是他。”荆沉玉阴晴不定道,“他想一箭双雕。”
这也不怪荆沉玉分分钟想到夜月眠,实在是这件事除了他,想不出问题出在哪。
该说不愧是魔尊吗,还真是走一步想一万步,狠到了极点啊。
昭昭还记得当时明明用血契问过他这法子到底可不可靠,他分明没表现出异常。
到底是哪一环出了差错,这还得去问夜月眠。
他如今就在九华剑宗的仙牢。
荆沉玉不再任自己受伤流血,他自空间取出丹瓶,吃了很多药,一手揽着昭昭一手结印调息,稍稍好了一些。
心口被贯穿,距离心脏只有分毫偏差,哪怕没有死,这伤也不是短时间可以恢复如初的。
荆沉玉之前疗伤就有些冒进,现在又这样鲁莽地服下如此多丹药,如此急于求成,过后很难不遭反噬。
昭昭握住他的手,见他这样就反对地皱起眉,可荆沉玉完全不在意他自己。
“我带你去找他。”
他抱起她便走,恰在这时,无上峰结界忽然波动。
荆沉玉试图自陨,险些真的成功,结界自然不会多牢固,但有人在这个时候闯进来,这还是出乎意料。
九华剑宗谁敢这么做?谁又会这么做?这么长的时间了,众仙宗的人早就离开了,来的肯定是剑宗的弟子,他们想干什么?
当荆沉玉抱着昭昭出了太素宫,就看见了四名剑宗内门弟子。
他们之中不乏熟面孔,荆沉玉之前亲自指导过的,似乎还是山明长老座下数一数二的弟子。
他们看着荆沉玉怀中抱着的昭昭,如果一开始还有犹豫,现在就什么都没了。
其中一名往前一步,握剑说道:“剑君,您执迷不悟,心魔缠身,若因此堕魔,后果不堪设想。为了修界,为了剑宗威名,您不要怪罪晚辈。”
昭昭靠在荆沉玉怀里,看他被自己宗门弟子反叛,心里挺不是滋味。
这些都是受过他好处的人,是往日里对他尊崇敬慕的人,可能也是那日跪下求他回头的其中之一。
而现在,他们与他刀剑相向。
他们站在了对立面。
他们甚至要反着将荆沉玉清理门户。
荆沉玉受了伤,状况不是很好,看昔日晚辈同门如此,不知心中作何感受。
昭昭勉强抬眸看他,只能看到他带着血迹的下巴。
他坠落了,从那高高在上的神坛彻底坠落了。
因为她。
她吸了口气,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用尽力气问了句:“后悔吗?”
荆沉玉怔了怔,低下头来与她四目相对。
“为我身败名裂,跌落神坛,从备受敬慕的剑君沦落到今日这个地步,后悔吗?”
阳光下,逆光垂眸的仙君好像笑了一下,声音低沉悦耳道:“不悔。”
“昭昭,不要总问我后不后悔,荆沉玉此生无论做什么,选择了什么,都不会后悔。”
昭昭从前恨他的不悔。
现在……她说不清楚了。
“至于你们。”荆沉玉望向前方四名弟子,“时间选得很好,身上似乎还带着掣制我的法宝。是谁与你们合谋?”
他一针见血地指出有人与他们合谋,四人慌乱一瞬,对视后立刻道:“替天行道无需谁来合谋!不必废话,动手吧!”
荆沉玉微微蹙眉:“你们会死。”
前来杀他的四名弟子都是晚辈里的佼佼者,修为都不低,他们也很骄傲。
对着剑君,这种骄傲确实有些打折,可架不住荆沉玉受伤了啊。
他伤得道袍都快被血湿透了,竟然还能这样平静地说出“你们会死”这种过于看不上他们的言论,四人一齐冲上来,其中一个道:“生死自负!剑君动手吧!”
“你叫错了。”荆沉玉抱着昭昭且战且退,“我早已不是剑君。”
自他决定和昭昭在一起,就不再是这个剑君了。
不管别人怎么看,他自己都不再认可这个身份。
“不是剑君也就不是九华剑宗门人。”荆沉玉扫了扫云海之下守护了千余年的地方,淡淡道,“那杀了你们,也不算同门相残。”
昭昭:“……”他是真的想对曾经的同门动手。
他说了这么多,退了这么多步,理智地分析出来,就是在告诉所有人他有这个决心。
昭昭环着他的腰,看他一手持剑一手结印,游刃有余地对付四名剑宗弟子,比身体更难受的,是凌乱的呼吸,是乱如麻的心。
荆沉玉这个人真的太极端了。
他永远一往无前。
高高在上时是如此,不停坠落时也是如此。
这样的他曾让她厌恶到极点。
那现在呢?
第75章
荆沉玉像在赶时间。
他理智地做了判断,并将自己的判断告诉了所有人,不单昭昭,前来索命的四名内门弟子也知道他是真的会杀了他们。
他们有一瞬间的犹豫,仅这一瞬便再没动手的机会。
荆沉玉不过眨眼间便越过了他们,般若染血,四人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胸口皆被剑刃所伤,伤口横着,很深,正不断往外冒血。
痛呼和剑刃落地的声音传来,昭昭从荆沉玉怀里回眸,看见四名弟子跌倒在地,哭着求饶。
“君上饶命,君上息怒,晚辈是一时糊涂……”
荆沉玉微微颦眉,清冷俊美的脸上浮现出几分严苛,那是身为剑宗前辈时才有的神色。
这神色很快消失,大约是意识到他再没有这样的身份。
“你们若一直不回头,倒也算值得敬佩。”
荆沉玉淡漠地说完,放弃下死手,带着昭昭离开无上峰。
他们已经求饶,毕竟是曾经的同门,还未曾真的给昭昭造成什么伤害,不杀也就不杀了。
昭昭被动地跟着他到了仙牢外,仙牢关押着夜月眠,自然重重守卫,可荆沉玉是九华剑宗的剑君,他对这里太熟悉了,真想去哪里没人拦得住。
一如此刻,他现身不过一刹那,守卫弟子还不及有什么反应,就被他瞬移的身影晃了眼,再回过神来已经不能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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