箬竹今儿白日里听陆尘修说起过禁闭室的用处,那是给犯了错弟子面壁思过的地方,凌宛秋这罚起人来还真是和姻缘簿上所说一致,半点都不含糊啊。
“那仙尊准备关他多久?”箬竹追问。
“七日。”凌宛秋淡声道。
“七日?!”箬竹没忍住震惊脱口而出。
她虽不知禁闭室里头到底有些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无水无食物。萧雁行的修为就摆在那儿,根本不可能辟谷。若真的饿上七天七夜,都不用七天,只要三四日,就足够把人饿休克了。
“仙尊!”箬竹一本正经地要和她讲道理,“今晚的事你明明心里门儿清,从头到尾都跟师弟没丁点儿关系!仙尊要罚,也不该冤枉了无辜啊!”
凌宛秋突然道:“和晚上的事无关。”
“啊?”箬竹一愣,“那是什么?”
“他体内的魔气。”凌宛秋没跟她绕弯子,“今日大殿上,你做了什么,不需本尊提醒吧?本尊容不得眼皮子底下有任何魔物,却能在他心魔加重之前,搓光他的棱角。”
言下之意,就是要用各种严酷法子,消磨干净萧雁行的心魔。
箬竹一时间有些无言以对,她没法说凌宛秋这样的思路是对还是错,但她却知道,这种办法对萧雁行绝对行不通,甚至还会产生适得其反的效果。
她抿了抿唇:“仙尊所做无非是想压制师弟的心魔,但结果能不能成,谁也无法保证。可如果我有一法子,能确保将师弟心魔化解干净,师尊答应还是不答应?”
“本尊自然答应。”凌宛秋心念除魔正道,毫不迟疑。
箬竹续道:“那就恳请仙尊,将师弟放了。”
凌宛秋终于睁开眼睛看她,在确认箬竹不是和她开玩笑后,指尖飞出一道灵光:“本尊没太多耐心,给你三个月的时间,本尊要看见结果。”
箬竹当即跟随灵光跑出竹屋,果然在院中发现了一道结界。
凌宛秋口中说的禁闭室并非黑漆嘛唔的小房间,而是结界。因此也就可以任施法者的意识,对结界内的一景一物进行控制。
箬竹捏出仙诀准备进入其中,但在此之前,她望了眼倒影在竹屋纸窗上的摇曳烛光,用仙术变幻出了一顶纯白色帷帽,帽檐垂下的白纱一直遮到膝盖位置。
同时,还给自己换了身轻薄白纱裙,这才撕开结界口子走入。
砭骨寒气迎面而来,触目所及皆雪白。
箬竹脚下微顿,这结界中居然是寒冰洞穴?
简直不敢想象,没有足够浑厚灵力护体的人在这里待上七天,还有没有命看见外头的阳光。她立马环顾四周,开始寻找起萧雁行的身影。
犹记得少年随她下山时穿的是缙仙宗弟子服,雪色衣袍,混在这霜雪洁白中委实不好分辨,便找得越发仔细。
直到她在角落里瞥见了白茫中突兀的一点黑,再离近了看,那黑点上头还扎着一个蝴蝶结。箬竹松出一口气,是她给萧雁行系的滑稽发带无疑了。
只见少年整个人蜷缩着,双手环膝,头埋在大腿间。
“萧雁行?”箬竹温声唤他,声音轻得仿佛害怕惊动什么。
少年半身落满白雪,听见声音,打着哆嗦抬起头来。
“你还好吗?”箬竹捏造出与凌宛秋相似的嗓音问道。
但话刚出口,她就觉得自己说了句废话。
少年脸上半点血色都没有,唯有被细雪覆盖的嘴唇在抖落下几片雪后,露出深紫红色。血液都冷得凝固了,怎么可能还好。
简直是糟糕透了。
箬竹突然有点理解为什么姻缘簿上会写,萧雁行对凌宛秋心生怨怼了。寒冰洞穴是给金丹期及以上修士闭关突破用的,可萧雁行不过炼气,对他而言,这就像是将不会御剑的人丢下悬崖,要他自生自灭。
她再开口已经换了个问法:“能站起来吗?我带你出去。”
萧雁行仰头,他眸色深,又是在冰雪中,衬得那双眼睛格外黑浓如墨。
他在雪落中半黑半白的眼睫轻颤了颤,反应有些迟钝,是被冷的无疑:“师姐……”
箬竹下意识整了整帷帽白纱,确认整张脸都被遮的密不透风才启唇道:“本尊不是你师姐,勿要认错了人。”
“仙尊?”听到那声本尊,以及清冽却不明媚的嗓音,萧雁行微怔后迷迷糊糊地反问。
“嗯。”箬竹尽量将声音学成凌宛秋那样的冷淡,“本尊带你出去。”
“仙尊不罚我了吗?”萧雁行被冰雪冻僵的眸色亮了亮,但那光芒转瞬即逝,随着再开口染上几分慌乱,“是不是师姐又替我求情了?和师姐没关系的,仙尊不要为难师姐。”
箬竹蓦地一哽,这都什么时候了,小屁孩在这种处境里居然还想着她。
心尖像是撞上了某种柔软,她深吸两口气才将触动情绪压下,继续淡淡说道:“与她无关,是本尊自己,后悔罚你了。”
她话音落,萧雁行眼中最后一点光彻底黯淡熄灭。
眼前人是白衣仙尊,不是他再疼再冷也强撑着保持清醒,满心满意只想见的红衣师姐。
那就没必要再多说什么了。
萧雁行转而用手掌撑住地面,弯曲的膝盖一点点打直,无比艰难却又无比坚强,痛的眉头紧皱却愣是咬紧牙关站了起来。
结界已经被箬竹破开口子,萧雁行双腿宛如拖着沉重铁链,眼睛盯着前方。
好似在说:他可以自己走出去的。
但他走得实在不顺利,一步三踉跄落在箬竹眼里,不肯低头。虽然也见过他不少天真乖巧的样子,可那股子与生俱来的倔强,深深刻在他骨头里,无比硬气。
譬如誓死也要逃出抓他试药之人的魔爪,再譬如现在。
箬竹忽而产生了种很荒谬的想法,难怪他是魔君转世,只有这样哪怕再疼也不肯低头的人,才配是魔君转世。
萧雁行又迈出一步,与此同时,他膝盖因被冻僵麻木而一软,整个人支撑不住就要跪倒在地。箬竹眼疾手快,三步并做二步上前直接将人兜膝打横抱了起来。
“走不了就说出来,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在本尊面前,不必逞能。”
落入柔软怀抱的萧雁行有些恍惚:“师姐……不想让师姐觉得我没用……”
下意识就将她认成了箬竹,脱口而出。
箬竹抱着他的手微顿,在进入结界后第不知多少次怀疑自己伪装的不到位,可萧雁行气虚体弱,分明连眼皮子都没睁开,怎么可能认出她。
她压了压心神:“你又认错人了,本尊不是你师姐。”
箬竹带他走出结界后,又施了个法,让他被冻僵的血液能加速回暖。
萧雁行的呼吸这才顺畅了许多,四肢也逐渐找回力气。他往外侧偏了偏脑袋,似是想要远离这个怀抱。
不知为何,箬竹总觉得这晌的萧雁行,和那个给她剥虾、背她跑路的萧雁行很不一样。萧雁行在她面前是阳光乖巧的,可而今这人虽被她抱着,却全程冷冷淡淡,给她一种极大的疏离感。
箬竹思来想去不得缘由,只能将此归结为,萧雁行心中有怨,怨凌宛秋将他关入寒冰结界。
这也是为何,箬竹要将自己装成是凌宛秋的原因。
她对凌宛秋夸下海口能确保将萧雁行体内心魔化解干净,其实办法很简单。
要让萧雁行心无怨怼,就得避免让他遭受无妄的苦罚,还要让凌宛秋待他诚心待他好。后者,以凌宛秋清冷的性子肯定不会做,但只要萧雁行以为她做了,心怀欢喜,便足矣。
所以,她才假扮成凌宛秋的模样。
对萧雁行好,却要让萧雁行把这份好记到凌宛秋头上。
箬竹在心里大概想了遍自己的初步预备计划,说道:“本尊向你道歉,今日对你的处罚太过了。也向你保证,日后绝不会再有这样的情况发生。”
可萧雁行对她的歉意并不领情,脸上摆着一副与你无关的疏淡神态:“仙尊放我下来吧,我自己能走了。”
箬竹心里叹气,这小屁孩闹起脾气来,怎这么轴呢。就算她用仙术相帮,让萧雁行的四肢不再处于僵硬发疼的状态,但毕竟被寒冰霜雪萦绕包裹了那样久,寒气入骨,少走几步路总是对身体好的。
她依旧抱着他走,没答应松手。
但她显然低估了萧雁行的倔强。
她不松手,少年也绝不妥协。
萧雁行抬手握住了箬竹搂在他肩头的那只手腕,以此借力,让自己整个身子往外侧翻。做足了宁愿从半空重重滚到地上,也绝不要被她抱着的阵势。
箬竹拗不过他,无奈只得妥协将人放下来,让他自己走,毕竟总不能真的看人带伤还往石子遍布的地上摔。
她望着少年跌跌撞撞的背影,叹了口气。
无法。
道阻且长,道阻且跻,看来这事儿还得慢慢费心思。只怕……这段时间都得伪装成凌宛秋的样子出现了。
作者有话要说:萧雁行:师姐,要抱抱。
箬竹:我是仙尊,不是你师姐。
萧雁行吓得比乌龟缩头还快的收回手:男德班成员,才不要别人的抱抱。
第56章 师弟的白月光(6)
寅时的天,还黑着。
箬竹望着萧雁行的背影进屋后,并没有回房安生睡下,而是从琉璃盏中找出几瓶治伤奇药和能够辅助修炼、增进修为的仙丹,推开了萧雁行虚掩着未关严实的房门。
“紫瓶的涂抹在冻伤处外敷,早晚洗漱后各一次;绿瓶的直接吞咽内服,每日三餐后吃;还有这个白瓶的,也是内服,不过得在清晨打坐之前空腹服用,每天只吃一粒。”
箬竹将三瓶药摆放在桌面最显眼的位置,一一说明使用方法。
她做完所有之后,回头看了眼已经放下床帐的竹木床,抬步离开。
以凌宛秋的性格,能做到这一步就差不多了,帮忙擦药上药之类有肌肤之亲的事,虽说能最大程度缓和两人间的矛盾,但实在不大符合凌宛秋清冷仙尊的人设,容易露馅儿。
可她一只脚刚跨出门槛,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极轻的闷哼。因深夜岑寂,将哼声中隐含的痛苦放大鲜活。
箬竹脚步倏尔顿住,依稀能听见少年不安呢喃。
“师姐……不要走……”
“好疼啊……师姐陪陪我好不好……”
小屁孩这是怎么了?
似是梦中呓语,口齿含糊,还夹杂着丝缕哭腔。
按理说,在她的反复强调之下,萧雁行现在应当能清楚分辨她是凌宛秋而非箬竹,所以不大可能接二连三地认错人。并且在她还没走出房间之前,就褪尽倔强,露出反差如此大的脆弱一面。
因此最大的可能,这些都是萧雁行无意识状态下不经大脑的话,比方说……生病了。
箬竹抬出去的脚仿佛走不动路了,缓缓收了回来,抓起桌上摆好的药瓶,朝里屋走去。
她委实不忍心。
掀开床帘,映入眼帘的就是萧雁行把头埋在被褥里脸朝下,膝盖弯曲着,整个人蜷缩成一团。
嘴里反复喃喃着:“……师姐。”
“本尊不是你师姐,这大半夜的,你师姐在梦里大吃大喝还来不及,怎么可能过来看你。”今晚第三次提醒他后,箬竹直接埋汰了两句自己,绝了萧雁行总喊她的念想。
借着如水月光,箬竹看见他身子微微颤抖着,鬓角的额发被汗水浸湿贴在脸颊上,头顶系了蝴蝶结的发带歪扭斜在一边,应是被蹭乱的。
这模样,俨然是生病无疑了。
箬竹伸出手贴了贴他的额头,温度比自己手背不知高出多少。想来也是,在寒冰结界中待了一遭,皮肤不知吸进去多少寒气,乍然出来又被晚风吹,发烧是难免的。
说来也怪她,没能及时给萧雁行吃驱寒药。
好在前些年游历九州时,见到过人族是如何处理烧热的,她大致回想了一番,然后将床上的人从被褥里扒拉出来,尽量让他躺平。再出门打来一盆水,浸湿毛巾,敷在萧雁行额头上。
当然这是治标不治本的方法,只能让人体表感知好受些,真正的病因还在于体内寒气。
箬竹三指搭上萧雁行的脖颈,注入灵力沿着经络直通百骸。
但当她的灵力走到萧雁行丹田处,却觉出了一丝不对劲。
姻缘簿上说,萧雁行因为魔君转世的体质,修道悟性极慢。而这晌箬竹忽而明白,其实根本差别是在于丹田。
修道者,金丹孕于下丹田,修魔者的魔心却孕于中丹田。萧雁行在修炼时,灵气经过中丹田便被滞留其中了,能顺利到达下丹田的只有极少数,修炼进度自然就慢了。
箬竹看了眼少年略显苍白的脸,用仙术将他的中丹田封住。如此一来,不仅能加快萧雁行修炼速度,还能遏止住心魔肆无忌惮地滋长。
解决了体内寒气和丹田的问题,箬竹又给小屁孩换了好几次湿毛巾,一直在床边守他到卯时过半,外头天空翻出鱼肚白,才起身离去。
“不要走……”似乎是察觉到身边的人不在了,萧雁行又开始嘟囔。
这次箬竹没有回头,而是脚步略急地匆匆回了自己房间,将帷帽和白纱衣换下,塞进柜子里。
她对萧雁行的关照全都是以凌宛秋的名义,所以为了以防万一,她需得尽量只在晚上出现。萧雁行虽然天真,却也不是个笨人,要是在白天光线明亮时,察觉到她并非仙尊,那就功亏一篑了。
忙活了一整夜没合眼的人,躺回床榻渐渐入睡。
而另一边屋子里,意识昏沉了大半晚的人幽幽转醒,抬手拿下了覆在额头的毛巾。
昨夜的事,萧雁行并非全然没有印象。陪着他的人白裙蹁跹,重复强调自己是仙尊。
仙尊么?
可他昨晚明明闻到,抱他出结界的人和照顾他烧热的人身上有很香的烤鸡味道。
仙尊不是辟谷之人吗?怎么会吃肉。
萧雁行又看见歪倒在他枕边的三个药瓶,拿起来嗅了嗅,果然,上头残留着与他昨晚闻到过相同的烤鸡味。
他嘴角往上扬了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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