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箬竹脑海里刚冒出这种可能性,就听那人开口道:“夫人,既然门开了,那我就冒昧进来了。”
一点微红灵光登时从箬竹指尖飞出。
她欲用仙术重新将门关严实,并且扣上门闩,阻了那人想进来的念想。
可眼见红光就要触上木门,落下结界,箬竹蓦地又想到了什么,急急把灵力撤回。
她现在不能暴露自己的修为。
她和萧雁行是以普通百姓,寻常夫妻身份来求医的,如果此时她用灵术结界将人挡在外面,寂白宗定然会对他们求医背后的目的起疑,不利于他们调查死去婴孩的事。
箬竹眼睁睁看见身着灰色弟子服的人,缓慢推开房门。
她现在骑虎难下,如果惊慌出声不让人进来,那便是承认了自己没睡,并且听见了他方才在外头说的话。
作为一个怀胎九月的妇人,没有任何理由会拒绝对腹中胎儿有益的安胎药。只要她喊了站住,她孕妇的身份就站不住脚。所以,现在只能任由着那人进来。
箬竹掀了眼皮,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漂浮在半空的孕灵丹重新吃入腹中。同时吞下的,还有萦绕在孕灵丹周围愈来愈浓的邪气。
胃腹痉挛,绞痛阵阵袭来。
也不知是因为邪气更重了,还是因为萧雁行不在,没人握住她的手传来温度。箬竹疼得眉峰皱出比川字更深的仄痕,死死咬紧后槽牙才没让闷哼溢出牙关。
她抱着被子蜷缩成一团,额间满是虚汗。
那名寂白宗弟子已经走进屋中,淡淡药香入鼻,箬竹登时屏住呼吸,她根本不敢接触这人带来的任何东西。
脚步声渐近,一袭灰色衣摆绕过屏风映入眼帘。箬竹因为装睡,眼睛眯得只剩一条缝,但当她看清来人,遮在眼皮下的瞳孔骤缩。
或者说,是她在看清来人衣袍款式的刹那,震惊不已。
这身衣袍,她曾经见过。
而且这曾经,正是七夕夜她救下萧雁行那日。彼时有五名宗门弟子嘴里骂咧咧地追捕少年,箬竹当时还以为那是某个不知名的小门派,结果……
她又定睛细看了眼,来人灰袍灰发带,腰间配玉牌,俨然与那晚追萧雁行之人穿着相同。
也就是说,当初捉萧雁行的,是寂白宗的人!
甚至强逼他试药的,也是寂白宗!
箬竹忽然想起在天琴峰上,凌宛秋让他们前来汾青刘氏取秘药那会儿,萧雁行握着剑鞘的五指骤然捏紧,手背爆出青筋,以及不卑不亢沉声反驳凌宛秋的激动情绪。
她当时以为萧雁行那是在生气凌宛秋不拿自己的性命当回事儿,可现在看来,似乎并非如此。
至少……并非完全如此。
萧雁行对寂白宗有怨气,怨他们曾在他身上试药,给他带去的痛苦。
他也心有怒意,怒凌宛秋居然想用寂白宗的药,而那药……是昔日他承受莫大苦楚后才试验出来的。
箬竹蓦地想要揉揉少年的脑袋,如果他在这里的话,她还可以轻抚他的后背,告诉他不用再害怕,那些都已经过去了。而算算时辰,萧雁行已经出去了有一炷香的时间,按理说早该回来了。
她心脏倏尔揪紧,咯噔一下。
小屁孩该不会出事了吧!
这里毕竟是寂白宗,包含了他曾经或痛苦、或绝望的回忆,要是触景生情,甚至遇到昔日残害过他的人,心中怨恨陡生,激发出魔气,那后果……不堪设想。
不行!她要去找萧雁行!
箬竹想着就要坐起来,也不管身份会不会被发现,她手肘撑着床板借力,可腹中邪气实在折腾得厉害。她上半身才刚抬起来一点点高度,绞痛铺天盖地地袭来,又立马脱力跌回了床上。
“夫人小心。”已经走到内室的寂白宗弟子出声提醒她。
箬竹猛然惊醒回神,她一心想着萧雁行,都快忘了,这屋里还有个人。
且是擅自闯入的人。
“你……你是谁?你怎么进来的?”箬竹装作没听见他在外头说的话,一副受惊惶恐的样子,“这是我的房间,你……你快出去!”
“要是被我夫君看见,他要误会生气的。”
萧雁行怀里揣了几只鸡腿,他刚走到屋门口,就听见里头传来这样一句话。
脚步微顿,嘴角微扬。
师姐唤他夫君的声音,半羞半恼还夹杂着一丝粘嗓,可真好听。
等等,不对!
萧雁行唇边弧度乍然凝固,她的师姐总喜欢卖弄只比他大一点点的年纪,老气横秋装长辈,在正常情况下,是绝对喊不出夫君二字的。而此时……说明屋里有人!
他这才注意到,脚跟前的房门有一条缝,像是被人打开过却没能关严实,绝不是他离开时的样子。
萧雁行黑眸淬冷,三步并做二步冲进屋内。
映入眼帘的,便是一灰袍男子站在箬竹床边,甚至伸出手似想要触碰她。
萧雁行登时飞身上前,一把揪住男子后颈衣领把人提溜起来,用力朝墙壁甩去:“你个外男,深更半夜跑来我娘子房间里,是想干什么!”
他说着看向箬竹,只一眼,就瞧见被子下有坨明显凸起,是从腹部位置鼓出的。还有苍白的脸色和双唇,虚汗爬满额头与鼻翼,气色极差。
萧雁行瞬间什么都明白了。
五指握拳,重重朝寂白宗那名男弟子挥了下去:“是你让我娘子疼成这样的?”
“我连半点委屈都不舍得她受,你居然敢让她疼?”
他带着火气一连揍了男子六七拳,似乎还不解恨,隐隐有魔气在屋中蔓延开来。
箬竹猛地察觉到气氛不对,萧雁行眼角泛出红意,沿着眼尾蔓延出狭长经络,似一朵彼岸花殷红绽放,勾勒出他浓墨重彩的眉目和阴翳狠戾的眸光。
这是比前两回更重的心魔。
而她必须要遏制住他体内的魔气滋生。
“夫君……”箬竹出声唤他,有些气虚无力。
萧雁行听见她声音,这才立马停了手,转过身朝她望来。
箬竹续道:“夫君,我好难受,你过来……抱抱我,好不好?”
她为了不让寂白宗弟子有所怀疑,仍旧喊得萧雁行为夫君,故作娇滴滴姿态捏着嗓子说话。
可也正是因为她这般软绵绵的话音,听得萧雁行心旌摇曳,仿佛耳边的晚风倏尔停了,尘世间只剩那一声“夫君”与那一句“抱抱”,是他平生听过最悦耳动人的乐曲。
萧雁行终于放开了男子,用桌上丝帕擦干净手,将箬竹揽进怀里。
第68章 师弟的白月光(18)
箬竹被少年紧紧搂进怀里。
她在萧雁行身上闻到了烤鸡的味道。
早已经饿瘪的肚子不争气叫了两下,体内邪气似乎也在感受到香味后,安分不少。
于是她埋首在小屁孩肩窝,狠狠吸了两大口气……真香。
萧雁行注意到她可爱至极的小动作,眉间戾气褪去,方才在进门一刹那腾起的狂怒也消散不少,轻抚了抚箬竹的后背。可这个烦人的寂白宗弟子没走,他还不能把藏在怀里的鸡腿拿出来。
箬竹在接连不断的呼吸间,明显察觉到少年身上的魔气淡了。
从她喊出“夫君”起,到现在她像是婴儿吮吸母乳般,贪婪着萧雁行颈窝间的烤鸡香。魔气越来越淡,心魔也一点点沉寂下去。
她没有动用仙术,所以……是被她安抚好的么?
一种听似荒诞,却有据可循的猜测浮现脑海。
萧雁行因为她被邪气折腾发怒,牵动出心魔。而她三言两语便抚平了令修真界最避之不及,闻风丧胆的魔气。只这样一想,箬竹心底无端就涌出一丝难言的情绪。
“咳咳咳——”被萧雁行揍得鼻青眼肿的寂白宗弟子咳出一口血,突兀声音打断了两人之间默契的宁静。
“这位公子,你误会了。”他道,“我是奉长老之名来给贵夫人送安胎药的,绝对没有冒犯二位的意思。”
箬竹终于从萧雁行肩膀抬头,与他对视一眼,暗中点了点头,承认这人说的没错,事实的确如此。
只不过,她没喝也不准备喝那药。
萧雁行接收到她的眼神,却并没有搭理那人,而是用手指不轻不重地点了下箬竹眉心:“明明跟你说好的,除了我以外,不论谁来敲门都不要开。”他语气带着三分责备和七分宠溺,“娘子怎这样不听话?”
“我没开。”箬竹小声辩解,“是风太大了,门自己被吹开的。”
她对萧雁行一口一个娘子夫人已经很习惯了,没觉得有任何别扭。
反倒是被忽略在角落里的寂白宗弟子顿时觉得自己有点多余,默默把要开口继续说的话,重新咽回了肚子里。
他顶着脸上好几处淤青,缓慢从墙角站起来,往屋外头走去。
近几个月,前来寂白宗求医的妇人没有上千,也少说高达几百人。而但凡有人来,他就会以送安胎药的名义,深夜造访,旁敲侧击说明寂白宗之所以会救她们孩子的真相。
可那么久的时间,遇上过那么多人,压根没有一个妇人相信他荒谬的话,甚至都把他当成了神志不清的疯子。
看眼前这夫妻二人感情甚深,恩爱非常,想必对腹中胎儿也肯定爱护得紧,多半亦是不会相信他所说之事。
罢了……寂白宗弟子抬腿迈过门槛儿的前一秒想,既然无人相信,那他也没必要坚持做无用功。
毕竟……能活命的机会,他已经尝试告诉过他们了,并且也尽力去劝诫。只是这些人纷纷一孕傻三年,抱着微乎及微的侥幸心理,非要选一条不能活的路。
最后落个得不偿失的下场,怪不到他头上。
“等一等。”他抬起的脚距离地面还差最后一厘的距离,萧雁行突然叫住他。
寂白宗弟子回头礼问:“二位还有何事?”
萧雁行目光在他腰间挂着的玉牌上,停留半秒:“小道长这话说错了吧?”
“是你找我们有事,而非我们要说何事。”
那人神情与脚步同时一顿。
萧雁行续道:“你玉牌上刻名用了石青色,这在寂白宗是刘宗主亲传弟子才有资格使用的,足以见你在寂白宗中的地位很高。可深夜送药,且身旁无侍从跟着,这显然不是内门弟子该干的事。”
“所以我猜,你是有话要对我们说。”
闻言,那人猛然低头看了眼自己的玉牌,上书赵希两个行楷字笔锋遒劲。
没曾想,仅就这样一个小细节,便让眼前这少年识破了自己的身份,乃至意图。再看这二人,虽身着布衣,但周身气质与谈吐皆与以往那些人不同。兴许……赵希心底忽而升起一丝希冀,这人会相信他也未可知。
赵希将打开的房门再次合上,将心中的狐疑问出:“你怎么会这么清楚寂白宗玉牌的配色?”
箬竹小心瞧了眼萧雁行,这赵希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她方才还担心寂白宗内的人或物,会勾起萧雁行惨不忍睹的回忆。而这晌,萧雁行尚处于心魔苏醒后到重新沉睡的过渡期,最是经不起刺激。
生怕魔气又起,箬竹轻轻捏了两下少年的手。
萧雁行顺势握住箬竹的手,腕部翻转,将她的手扣在了自己掌中。同时,面色沉沉地回答赵希:“我曾经是寂白宗的人。”
他语无波澜,并无心魔腾升,箬竹松出一口气,便也任由他抓着手。
赵希愣住,寂白宗的人?
可在他印象中……从来没在宗门内见过这人啊。
困惑眸光落在萧雁行的眼中,他手攀到耳后,用拇指搓了搓易`容面具的边角使其浮起,将整张面具缓缓揭了下来:“如果是这张脸呢?想起来了吗?”
赵希瞳孔骤缩:“萧……萧雁行?!”
“你最近过得怎么样?”他震惊后流露出情不自禁的喜悦,一改方才的沉闷态度,开始碎碎念,“不对不对,你不是已经逃出去了嘛,干嘛还要回来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而且你这……”赵希瞥了眼被萧雁行拉住手的箬竹,像是想到了什么恐怖的事情,面露惊慌,“你这才逃走半个月,就把人家姑娘肚子搞大了?还是九个月大的孩子,算时间的话……你在寂白宗的时候就干出畜生事了?”
“不对不对,这也不对。”赵希怒目圆睁后,又连连晃脑袋,“以前你被他们虐待成那样,除了试药每日每夜的关在牢里,伤得醒都醒不过来,怎么可能有机会搞清白姑娘。所以……你其实是做了接盘侠?”
箬竹听赵希语如珠连炮,在得出接盘侠这个离谱结论时更是目带五分钦佩五分悲哀,一时竟不知该怎么解释。
而她的关注点,已经完全被赵希倒数第二句话带跑了。
原来,小屁孩之前的日子,比她能想象到的还要难上许多。强制试药、牢狱关囚、重伤甚至中毒昏迷……她忽而想起给萧雁行抹祛疤药膏时,那遍布皮肤的伤疤。
虽然在她所给伤药的作用下,伤疤大多愈合褪尽,可曾经受到的伤害无法泯灭。
一时间,她竟只顾得上心疼,是一种比腹中邪气搅弄更锥心刺骨的疼。
少年山眉海目,怎该遭受那样的凌`辱。
赵希有句话真真说对了。这寂白宗,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看来,她猜测婴孩怨灵跟寂白宗有干系,也肯定没错,甚至极有可能,这一切都是寂白宗所干下的恶事。
箬竹迫不及待想要知道真相,在萧雁行之前开口,问赵希:“说正经的,你大半夜过来,到底是想告诉我们什么?是想说寂白宗不仅救不了胎儿,还会害死它?还是找别的借口,想让我们趁着天黑,连夜逃出去?”
赵希揉着挨揍的脸颊,拉了张凳子坐下。
他在接受了眼前人是萧雁行的震撼之后,就完全不意外箬竹会猜中他的心思。毕竟能让男子心甘情愿做接盘侠的女子,定然有些过人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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