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邦将解时雨的回话给了李旭,李旭将文郁的名字连同另外一人一起交给了抚国公。
抚国公看了一眼,指着文郁的名字道:“上一回,京府衙门闹的沸沸扬扬,我记得这位文世子也差点被牵连了,他好像从未当过职?”
李旭镇静道:“是,文定侯不着家,也没给文世子请过恩典。”
抚国公咂摸着一杯茶,直到将这一杯茶都喝完了,才道:“外头的人都说文郁是位君子,你看呢?”
李旭沉默了片刻,最后还是实话实说:“伪君子、真小人。”
抚国公笑看他一眼:“那你怎么还将他推了上来?”
李旭道:“他和四皇子本就有联络,京府衙门一事也涉及到四皇子别庄,下臣想着不如就将他放在眼皮底下盯着,免得他在外面串联。”
抚国公“恩”了一声:“文定侯中风,推文郁做长史也算是对老臣的一点抚慰。”
他说着,自己提笔写了文郁的名字。
李旭又应答了几句,这才告辞出去,一出门,他立刻将两只手的手掌在衣服上狠狠擦了擦。
手心里全都是汗,背上也有了一层毛毛的汗意。
抚国公也是人精。
只不过是四皇子府长史一职无关紧要,才没有驳斥他的意思。
不知什么时候,他才能有这份老道。
......
文定侯因为中风,成了没脚的鸟儿,只能在家停留。
夫人带着儿媳妇养胎,不理会他,他也无所谓,自己一个人悠闲自在。
太医来给他下过了针,但是见效不快,他现在还是感觉身体是一坨死肉,不听他的使唤。
窗外是秋高气爽,他半躺在贵妃椅上,努力调动眼皮,然而眼皮耷拉着,不给他面子。
他干脆闭着眼睛养神。
老了。
年纪还没有彻底的上去,但是身体已经先一步腐朽,散发出烂果子的气味。
老也没什么,人总归是要老的,今天不老明天也要老,只可惜他这文定侯府,最终要给一个野种。
愧对祖先啊。
正在这里胡思乱想,他忽然感觉到面前多了一片阴影。
费力睁开眼睛,看了一眼,原来是他儿子文郁来了。
文郁的神情不冷不热,和他的身体一样令人乏味不适,搬了张凳子坐到文定侯面前,他久违的叫了声“父亲”。
父子二人之间,虽然长的像,其实并不熟。
文定侯费力的张开嘴,想调动舌头回应一声,可舌头在嘴里也成了一块没用的肉,不仅没能准确的发出声音,还留下了口水。
文郁上前给他擦干净:“父亲,吏部让我去四皇子府上做长史,您听了一定很高兴吧。”
文定侯眼睛亮了一亮,费力的点头。
文郁笑了。
他笑的很难看,仿佛是胸口噎了一团恶气,无处释放。
“我也想去,您花天酒地这么多年,什么都没给我这儿子留下,现在我好不容易有了一个机会,我当然想去!”
文定侯对儿子的埋怨无动于衷,只吐出一个字:“去。”
这一次吐字倒是清晰了不少。
“我去不了,”文郁仿佛终于找到了倾吐心声的对象,“我要是去了,成王就会要我的命了,刀就架在我脖子上,我没办法。”
文定侯瞪着他,不明白他说的什么意思。
文郁轻描淡写的解释:“哦,您不知道,我通敌了,如今在给北梁的成王做事。”
躺着不动的文定侯忽然有了力量,从喉咙里发出愤怒的呼噜声,不能动的双手听了使唤,冲着文郁挥舞。
在他看来自己已经是使出了拔山的力气,可在文郁看来,那两只手连蚊子都拍不死。
文郁搬着凳子挪开一点,继续诉说:“他抓住了我的把柄,我没办法,
京府衙门最近上演的那一出大戏,您知道吧,最后您女婿没了,女儿杀了人,这事也是成王指使我做的,从头到尾都和我相关。”
说完,他仰面朝天,望着房梁上的彩绘,将自己深藏在心底,无法和别人说的话全都说了出来。
“只是没想到,我失败了,解时雨这个女人,我现在是越来越怕她了,
她像是专门来折磨我的,
我真是想不通,她是怎么做到一刀一刀,专门往我软肋上捅的,
您没想到花枝也会杀人吧,她从前可是连蚂蚁都不敢踩死的人,
别人不知道,但是我知道,是解时雨蛊惑了她,让她坠入地狱里去了,
以后我死了,也会下地狱,是解时雨在背后推着我下去的。”
他说完,特意仔仔细细的看了一眼文定侯。
他们父子俩真的很像,他看着文定侯,就像是在看几十年后的自己。
不过他一定不会衰败至此。
“当初您既然把我生下来了,眼见我和旁人不一样,要么就将我在尿桶里溺死,要么就好好的养着我,可这做父亲的不闻不问,又算什么?
要是我有父亲教养,为我铺路,哪怕我蠢笨如郑世子,也不必走到如今这个地步,
我会和成王勾结,这不怪我,都怪你。”
文定侯听着,嘴唇颤抖了一下,想说什么,然而说不出来,只是浑浊的眼睛里放出一点晦暗不明的光。
文郁从没有如此耐心过:“您想说什么,慢慢说,我等着您。”
他想自己应该能等来文定侯的一句道歉。
文定侯千难万苦的调动舌头:“你心……坏了。”
文郁被他的话说的心头一刺,冲着门外的谭峰招手:“父亲,您就为我做最后一件事吧。”
第二百五十六章 各有所思
谭峰从门外进来,脚步不停顿,一直走到文定侯身边。
文定侯仿佛是察觉到了什么,直勾勾地盯着文郁:“你……你……”
他的精神已经被酒色蚀空,再加上病弱,身体已经是一断枯木,但他的目光还是有力的,将文郁看的别开了脸。
“父亲,我也没有办法,您是落日,我是朝阳,牺牲你能够保住我,您应该也愿意吧,
我守孝三年,自然就不能成为四皇子府上的长史,才能在成王手下苟活啊。”
文定侯面目狰狞起来:“丧、丧心……”
文郁干脆走到了外面,不再往屋子里看。
不丧心病狂,怎么敢做子杀父这么大逆不道的事。
屋子里传来水盆碰撞地面的声音,还有水溅起来的水花声。
这是他和谭峰事先商量好的,做一个文定侯失足摔倒在铜盆里溺死的假象。
谭峰动手,确实干净利落,片刻出来,身上带着大片打湿的水印。
“成了,走。”
文郁回头看一眼屋内,只看到半截拖在地上的身体。
这么一眼,他就感觉周身被阴森森的鬼气所包围。
文定侯是他血脉相连的父亲,哪怕他杀的理直气壮,他们也是父子一场。
谭峰推搡他:“走。”
文郁被他推着走了,在花园里坐下,等着发现的仆人发出第一声惊喊。
今天实在是个好天气,碧空如洗,花木全都郁郁葱葱,该结果的结果,该绽放的绽放,一切都顺应着时节,不曾出一丝差错。
就这么……弑父了?
他摊开自己的手,这是一双白净的手,文气十足,不该沾染鲜血。
都是这些人要逼他,若非如此,他怎么会做下这样的事。
谭峰一直跟在他身边,原本是怕他想不开,可此时看着他的模样,倒只有几分惶恐。
他拍了拍衣裳:“世子,虽说你本事不怎么样,可心狠起来,还真是够用。”
文郁听了这话,立刻将脸色一沉:“心狠不是你主子逼的吗?”
谭峰见了,嘴角浮现一丝笑,心想这世子爷,真是个反复无常的女人性子。
成王不过是让他想办法驳回这桩差事,可没让他弑父。
杀都杀了,他还一脸的委屈。
难道还想做了婊丨子又立牌坊?
文郁不知他心中所想,只听到外面纷乱的声音,便站起来:“我出去看看,你自己找地方躲着吧,见不得光的东西,就别在光天化日下乱晃了。”
谭峰无所谓的笑笑,钻入了花丛中。
文定侯的死讯传遍了京城。
巨门巷中,南彪仔细和解时雨说了此事。
“是溺死在铜盆里,事发的时候,院子里的下人都被文世子打发走了,而且文定侯中风之后,连说话都含糊,谁都不知道他是怎么翻下去的。”
南彪压低了声音,并非隔墙有耳,而是他也觉得此事惊世骇俗,他不敢高声,唯恐惊了神佛。
“姑娘,文世子——应该不会如此丧心病狂吧。”
解时雨漫不经心的翻着自己的嫁妆单子,这上面都是小鹤一点一点加上去的,从寥寥无几,到现在满满当当,还有继续增加的趋势。
“不要叫文世子,以后他就是文定侯了。”
南彪连忙点头:“是。”
解时雨将册子放到一边。
她已经过了那个“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时候,这时无论文郁做出什么事来,她都能很理智的思考。
子杀父,哪怕是争夺皇位,也鲜少弄到这个地步,她万万没想到文郁会使出这样的手段。
他开始“无所谓”了。
人一旦抛弃人伦纲常,开始没脸没皮,就什么事都做的出来。
往后文郁外有成王出谋划策,内有糊涂皇子和徐家联盟,若是谋划得当,迟早会威胁到她。
与其这样,不如快刀斩乱麻,只要他露头,就立刻抓住把柄,将他处理掉。
正好也看看成王下一步想做什么。
解时雨拿定主意,就不再多想,问南彪:“徐家那二位爷最近在干什么?”
南彪想了想:“解召召死在他们府上,除了去京府衙门一趟,其他时间都不曾出去,不过给他们府上送鸡蛋的小子说,他们府上要的鸡蛋少了一半。”
鸡蛋少了,人自然也就少了。
两位主子还在,仆妇也还在,少的就只能是那些悄悄来去的死士。
这些人在京城里游荡,不知在打听什么。
解时雨眉头微皱。
比起文郁,她更在意徐家的一举一动。
文郁的行事总是有迹可循,无非就是联合几位皇子,不放过任何一个能打击太子的机会,将京城的局势搅乱。
徐家则不一样。
他们目标明确,只有一个目的,就是不惜一切代价,推倒陆卿云,继续在云州做自己的土皇帝。
为了这个目标,他们可以和任何人联手。
还有东西两府复置,可至今为止,东府执掌都未出现,皇上到底想用谁日后和陆卿云制衡?
陆鸣蝉年纪还小,走不了那么快,抚国公年岁已高,走不了那么远,皇上迟迟不定下这个人选,会不会给徐家钻了这个空子?
莫非皇上是无人可用?
否则抚国公怎么会兼了吏部?
也不见得,皇上胆量之大,城府之深,远非她所能看清楚的。
或许这个人选皇上早已经心里有数,只等战事一平,立刻就会启用。
她在书房中坐了许久,末了觉得大事小事无所遗漏,才翻开了宫中的中秋宴贴子。
文郁丧父,不在邀请之内,但他也没闲着。
文定侯府还挂着白,三位皇子应邀,悄无声息出现在文定侯府,就算被人发现,也可以说成是来宽慰文郁。
文郁还戴着重孝,却半点哀伤之意也无。
“三位殿下,这是我从漕船上取来的漕粮数目,来之不易,请三位殿下一观。”
他拿着三份单子,恭敬的递到三位皇子手中。
“一船装三千石,卸下来两千五百石左右,”四皇子看着单子,“这损耗也还过得去。”
“不过......”他拧着眉头继续往下看:“不止是一船,每一条船都是如此?”
五皇子侧头看了一眼六皇子的单子,六皇子连忙交给他去看,五皇子连看两张,也发觉了这里面的蹊跷。
“这三张单子来自不同的漕船,但损耗却都如此惊人的相似?”
漕粮中的“耗”,多是粮食散落、霉烂、丢失,像这样每一船都少出来这么多石,实在少见。
太子从中“拿”了多少?
第二百五十七章 机会
漕粮上的麦芒和稻穗,一粒粒都成了刀剑利刃,被三位皇子握在手中,随时可以面向太子。
但是要不要出手,该谁出手,值不值得出手,这三位却还在踟蹰中。
文郁露出一个诚恳的笑:“这是徐家和我,送给三位殿下的礼物,就看三位殿下敢不敢接了。”
四皇子性子最急,已经迫不及待的站了起来:“既然是徐家送来的厚礼,我愿意收下,五弟你呢?”
五皇子犹豫了一下,四皇子立刻就皱起了眉头:“难不成你打算让我一个人去冲锋,你在后头捡便宜?”
五皇子笑道:“四哥多虑了,我们若是不站在一起,恐怕就会落到二哥和三哥那样的下场了,我只是觉得单凭这么三张纸,就让我们去围剿太子……”
他欲言又止的看了一眼文郁。
文郁道:“五殿下说的是,这些东西三位殿下可以去查证。”
四皇子也知道自己又犯了急,自从身边没了林芝兰和张端,他越来越耐不住性子,此时他一冷静下来,又隐约觉得此事也许并没有表面上看到的这般简单。
文郁到底是谁的人?
看着像是徐家的人,从徐锰开始,文郁就一直和徐家交往甚密,而且解召召的事,也是徐家出的面。
不过张端曾说过他有趋利避害的直觉,他又隐隐觉得文郁不妥,这件事,干脆先看看老五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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