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察言观色的本领,当真是无人能出其右。
解时雨滚滚而来,滚滚而去,别说赏月,连口饭都没吃上,抬着三尺高的珊瑚树,就这么回到了巨门巷。
将红珊瑚随意一放,她让吴影将胡邦叫了过来。
“你现在就去找李旭,让他给我找一个人,姓王,曾在朝为官,现在虽然不做官了,但是还活着,人不在京城。”
胡邦随即道:“这范围会不会......”
王是大姓,朝廷官员又众多,真要找,这张单子可以从街头拉到巷尾。
解时雨立刻道:“三品以上。”
胡邦看她神色不虞,连忙从小鹤手里接过一匣子月饼,去了李家。
李旭听小厮通报的时候,还端着碗,一听来的人是胡邦,将碗放下,问夫人:“我的披风呢,给我拿来。”
“什么大事?”李夫人蹙眉道:“连顿饭都不让人吃,是不是舅舅叫你?”
她说完又觉得不对,姜庆是送了帖子来,让他们去赏月,可没说一起吃晚饭。
李旭笑道:“正事儿。”
他夫人什么都好,就是醋意太大。
要是说他为了个姑娘东奔西走,中秋都不在家吃晚饭,她恐怕能跑到巨门巷去将解时雨给活嚼了。
不过解姑娘在他眼里,是蛰伏在草丛中按兵不动的蛇,蛇这个东西,看着是个细长条,可是敢吞象的。
谁活嚼了谁,还不一定。
穿了披风,他拔腿就走,李夫人将他送到门口,看他确实是和个男人往吏部走了,这才调头回去。
而李旭听了胡邦的话,笑道:“我还以为多大的事,上了三品的官能有几个,现在又不在京城,不是辞官就是外任了,很快就能找出来。”
他去吏部查了册,不出半个时辰就将名单给了胡邦。
胡邦带着东西,火速去了巨门巷。
在门口,他还碰到了南彪。
南彪拎着一篮子炒板栗和炒瓜子,将篮子一扬:“你也没地方过中秋?”
胡邦抓了一把板栗放兜里:“我有正事。”
南彪踩着薄薄一层竹叶往里走:“那你忙完了来芭蕉园,我们喝点,我再找秦娘子拌两个凉菜去。”
胡邦不知不觉加快了脚步。
解时雨拿到单子,挥手让胡邦出去。
李旭办事十分妥帖,不仅写了名字,就连生平也大略的写在了后面。
她的目光很快就捕捉到了一个人的名字。
王知微。
这个人是在皇帝登基十年后冒的头,很得赏识,后来因贪驻军将领海运之功被弹劾,去了太仆寺养马。
此时皇上有意重提官员考课、并废县,他积极上疏言事,十分坚定的站在皇上这一边,又得了皇上赏识,重回吏部,主考课一事。
回吏部不到两年,他再次被弹劾,皇上将他调去江南路任官,三年后因政绩出色,再回朝廷,做了吏部侍郎。
他在吏部后,一度兼过吏部尚书一职。
但是他心胸狭窄,尤其是对曾经弹劾过他的督查院官员,抓小错不放,其中两人甚至被流放至死,督查院群起而攻之,皇上只能将其罢免。
此人十分奸猾老道,有才华,无心胸,常沐必定是找的他。
只是常沐找他做什么?
请他为太子出谋划策?
皇上知道这件事吗?
应该是知道的。
东宫的一举一动,全都在皇上眼皮子底下,就算不是由他指使,必定也是他所默许的。
她目光晦暗不明,在纸上写上一行字。
皇上、太子、王知微、皇孙。
她看了半晌,没看出眉目。
第二百六十二章 蛛丝马迹
这时候,外面忽然“轰隆”一声,不绝于耳,嗡嗡作响,是个极大的闷雷。
突如其来的雷声将解时雨吓了一跳,笔尖狠狠一抖,墨滴在纸上,将太子和王知微的名字糊了起来。
解时雨放下笔,走到窗外往外看,就见黑云压城,大风刮过,发出尖锐的啸声,冷意逼人。
大雨将至。
已经秋天了,竟然还会有这样的雷鸣声,真是难得一见。
她看着秦娘子拎着裙子一路的跑,大约是要去收干菜,外面开始点起了灯火,自己又坐回了椅子上,盯着纸上的字和墨点看个不停。
看了不到片刻,她忽然眼神一变,直勾勾地盯着“皇上”两个字,脸色刷的一下白了。
一通百通,她忽然明白了皇上所有的布局。
之前她以为皇上如此重用陆卿云,一旦皇上驾崩,陆卿云难免不保,所以他们需要将手伸的更高一些。
最好是能将东府也收入囊中,再交好极有可能成为皇太孙的赵显玉,确保万无一失。
可要是皇上的本意,就是要让陆卿云死呢?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
皇上要做明君,他一手教导的赵显玉也要做明君,所以他们不能手刃功臣。
那谁能担这个骂名?
蠢太子和奸臣王知微。
皇上已经把一切算计到他死后了。
他肃清云州,打到北梁十年之内不能还手,再让昏聩无能的太子将朝廷中权利过大的老一派血洗干净,以免权臣盖主。
最后留给赵显玉一个朝气蓬勃的新朝廷!
太子登基之后,必定是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王知微执掌东府,到时候吏部、户部,全都会换成他的人。
她现如今布局的一切都将没有任何意义。
皇上任凭她蹦跶,恐怕也是认定了她所做的全是无用功。
若非她今天从常悠心口中得到一点蛛丝马迹,等到一切都尘埃落定……
至于皇上,他对陆卿云的愧疚和疼爱是真,但是最后都淹没在了他的百年大计之下。
她要如何才能破这个局?
窗外又是一波雷鸣电闪,树木摇风,天色阴沉,屋子里的灯火被风吹灭,成了一个阴暗深沉的世界。
整个巨门巷,仿佛是坐在了风暴中心。
解时雨从头到脚都僵硬着,身体冰冷,血在身体里越流越慢,只有脑子在疯狂的转动。
她无知无觉的咀嚼着半块月饼,亟需这种麻木的动作掩盖她的失常。
吴影进门点灯的时候,就看到她像个鬼似的藏在阴影中,没有多少活气,目光阴沉又悲伤,像是在替谁不值得,嘴里一直在咀嚼,仿佛是饮了谁的血,吃了谁的肉。
他一瞬间感觉自己是置身于某个噩梦之中,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将灯点上,看着解时雨的脸一点点映在温暖的灯火中,他才悄悄松了口气。
解时雨抬头看他一眼,将口中的东西咽下去,冷笑一声:“皇上真以为自己是条神龙,能遮天蔽日,施云布雨?”
吴影低头,两手垂在身侧,恭恭敬敬的站在原地,仿佛是个泥人,没有听到她的话。
解时雨的脸色这才慢慢恢复了端庄的样子。
束手就擒四个字,还不会出现在她身上,就算是真到了绝地,她也得反击。
她这颗棋子,偏就要让皇上攥不住!
“让南彪、胡邦和程东来见我。”
吴影赶紧去了。
解时雨站起来,活动一下手,因为有了一个暂时的想法,心中渐渐定了下来。
陆卿云在云州行事,鞭长莫及,也不必用她自己的猜测去乱他的阵脚。
只要他安全无虞的归来,皇上的如意算盘,也不会打的很容易。
眼下最重要的,是探一探王知微的深浅。
太子既然在漕运上栽了跟头,四皇子众人就不会放过这个难得的机会,她要赶在他们之前,部署好自己的筹码。
胡邦和南彪就在花园里,来的比程东要快,程东匆匆忙忙赶来的时候,身上还带着点酒味。
三人相互看了一眼,都不知解时雨这个时候叫他们来,是为了什么事。
解时雨没有跟他们废话:“你们知道京城一天,要消耗多少石米吗?”
程东细细想了下:“总得千石吧,我在码头上看过粮商卸货,曾听他们说起,不过说的并不细。”
胡邦笑道:“这我倒是知道,只说城内,不算宫中,就有百十万口人,城内除去有俸米的权贵人家,其余人都要籴米而食,就是少算一些,一个人在一升到两升之间,一天也得在四千石以上。”
他是科考过的人,在这些实务上,也多有留意。
解时雨又问:“现在米价多少?”
程东在码头上,最留意这些东西:“南边是一斗百钱,因为丰收,官价一斗再减十钱。”
解时雨点头:“不贵。”
胡邦忽然道:“您要收粮?”
解时雨嘴角一翘,露出点笑意:“我要囤积居奇。”
胡邦愣了一下,心道这胃口——真大。
他想了想:“今年丰收,确实是个机会,可以等到明年或者后年出粜。”
“用不了那么久,”解时雨看向南彪,“我记得你有一回说北边的粮价估出来了,户部愿意给的价格远低于粮商给的价钱,现在是什么情形?”
这件事还是南彪当笑话讲的。
南北征粮,并非一家家去征,而是“时估”,由官府出面和大粮商共同议价。
部分粮商会在外加价截留,囤积粮食,抬高估价,等衙门无法交差,加价收粮的时候,再粜给衙门,坐取暴利。
南彪手里的消息浩瀚如海,这些都是他当趣闻来听的,没想到会有用。
“这次他们是撞在铁板上了,那边衙门把加过的价钱递到户部,户部直接否了,并且发话三年不从这些粮商手里籴粮。”
抚国公最为痛恨这些粮商,眼下仓廪盈满,正是收拾这些人的时候。
没有朝廷这个大户,还有什么人敢一口气吃下这些大粮商手里的粮食。
南彪说的津津有味:“这些个粮商脑袋都得愁秃,他们收粮的价格本来就不低,现在全砸手里了,除非出个大灾年,否则就得亏的当裤子。”
再等三年,他们手里的粮拿去喂鸡,鸡都嫌弃。
第二百六十三章 喊冤
解时雨要囤积居奇,胡邦等人并无意见,并且对她突如其来的手笔习以为常。
解时雨吩咐程东:“码头无事,你领着朱管事去籴粮,不能少于五万石,一斗百钱,至少再往下减二十钱。”
程东皱眉道:“这么多粮,怎么运回来?”
现在码头上没有他们的船,就算是有船水路也不畅通,走官道,他们又没这么多人手。
解时雨摆手:“不必运回来,立了字据就行,要快。”
程东满腹狐疑,但最终还是没多说,点头应了。
“胡邦,”解时雨指了指南彪,“你们两个扮成米牙人,去乡村里收粮,按市价,有多少收多少,都存放到王各庄。”
胡邦也是带着一肚子的疑惑应了。
第二天天还未亮,四更刚过,胡邦和南彪就骑马到了北城门口。
米牙人常在城门口兜揽拘截搬米入市出粜的乡村人。
他们都是大斗进,再将米粮入水拌和,小升斗出粜,赢落厚利。
乡村人并不愿意和米牙人打交道,但也没办法。
这些人本来都是奸诈狡猾之辈,相互之间又十分团结,一旦看到乡村人将米出粜给别人,就会强行插手,若是不给牙钱,就会聚众打压。
在这些人眼里,草木皆生意,哪管他人死活。
他们两人不在城门口和这些米牙人抢生意,而是直接进村子里要新粮。
程东则带着朱管事,一路往北去了。
解时雨悄悄收粮,并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因为四皇子和五皇子联手告了太子一状的事,朝廷已是言论纷纷,所有的目光都放在了东宫上。
太子当天晚上就急急忙忙出了宫,去了常沐府上。
常沐和王知微已经听到了消息。
王知微是瘦长脸,长长的单眼皮,留着长须,刚要跪下对太子见礼,太子便扶着他的双手:“先生,你太多礼了。”
王知微坚行了大礼:“殿下是东宫,是储君,草民一介白身,礼不可废。”
太子被他这一番恭敬,恭敬的身心舒畅,只舒畅了片刻,又愁上心头。
“我这储君,恐怕是坐不长久了。”
常沐请太子坐下,递茶给他:“殿下,漕运的事情您确实是操之过急,皇上除了斥责您,可还说了其他的?”
太子没接茶杯:“我喊了几句冤枉,父皇指派了人去查。”
王知微将茶杯放下:“殿下何必忧心,以您的身份,日后这天下都是您的,何况是区区几石粮草,云州也不缺这点东西。”
太子很认同他的话:“可不是,偏偏父皇......这要是查出来......”
王知微又道:“查出来自然有下面的人担待着,和殿下有什么关系。”
太子听了,就松了口气。
“不过殿下这两嗓子冤枉喊的,”王知微摇头,“可不像样,明日早朝,您再去如此这般......”
第二天早朝前,天色延续了昨夜的阴沉,风四面八方涌入宫城,乌云罩顶,沉沉地压在人心头。
本来天色就不明亮,这样一场风吹着,更让人心中压抑。
太子跪在白玉阶上,任凭朝臣小心翼翼从他身旁而过,只声泪俱下的喊冤。
风越来越大,支出来的窗户都被吹的摇摇欲坠,太子的衣袍也跟着猎猎作响。
雨说来就来,豆大的雨点打下来,一下就将太子给淋湿了。
姜太监急忙跑出来,撑着一把伞,手里还拿着一把,递给了服侍太子的内侍。
“快给殿下撑伞!”
内侍还未接过伞,皇上苍老而威严的声音已经从殿门口传了出来:“不许给他撑伞!”
姜太监回头,就见皇上站到了殿门口,身上龙袍异常亮眼,在雷雨下,九爪金龙几欲乘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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