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后站满了朝臣,分列两旁,全都低垂着头,神色晦暗不明。
整个大殿肃穆的装满了权利富贵,并借此吞噬人心。
姜太监“哎哟”一声,将伞往内侍怀里一塞,跑回皇上身边:“皇上您别站在这风口上,这湿寒之气……”
皇上不动如山,只冷冷的看着跪在雨中狼狈不堪的太子。
抚国公出列一步,低声道:“皇上,不如先让太子殿下进来吧,秋雨伤人,要是伤了身体……”
“都不许为他求情,也不许给他撑伞。”皇上沉着脸。
姜太监见皇上站着没动,便远远地站着,让内侍撑起伞,放到门条外,以免雨水溅进来,让皇上沾了湿气。
等伞一把一把的撑开了,他又悄声让自己的干儿子去准备驱寒的汤药。
无论姜太监如何忙碌,皇上和他的臣子全都仿佛是石雕一般,一动未动。
雨声太大,皇上对着太子大声道:“当着朕的面,你使这出苦肉计没有用!”
雨水在太子脸上肆意横流,冲得他连眼睛都睁不开,看着确实可怜。
“父皇,儿臣不是要使苦肉计,漕粮损耗,儿臣当真是一句假话也没有!儿臣要是有一句假话,就叫天雷现在就殛了儿臣!”
其他大臣全都不发话,傅子平看一眼岳海,又看一眼姜庆,三人目光撞到一起,同时看向了抚国公。
他们心中都有一个疑问:“太子是得了谁的指点,怎么突然聪明起来了?”
刚恢复上朝的四皇子和五皇子,两人也是目光一碰,都感到了不可思议。
天上只有雨,没有雷。
皇上的神色缓和了不少。
但他依旧没有让人去扶起太子。
“漕粮的损耗如此之大,而且明目张胆,有恃无恐,纵然不是你,也是你监督不力,你不冤枉!
一稻一粟,都是朕的子民用血汗种出来的,种出来不是给你们贪的,是要去喂养将士的!
敢拿万民的粮食,不管是太子还是谁,都是万民厌弃之人!
万民为水,水要覆舟,君君臣臣,一个都跑不了!”
在皇上的疾言厉色之下,朝臣纷纷惶恐而跪倒,太子的脸色更是一片惨白。
四皇子和五皇子更是神色莫辨,隐隐觉得皇上这一发话,不仅是在斥责太子,威慑群臣,更是在警告他们两人。
别拿粮草做文章!
“太子,你还敢说你冤枉吗!”皇上攒足了劲,厉声问道。
太子不知如何作答,片刻之后才道:“儿臣督管不力有罪,此事儿臣愿与诸位大人一同彻查,无论是谁犯错,都不姑息。”
皇上冷笑一声:“说的好,贼人喊抓贼。”
“儿臣不敢!”
“臣不敢。”
第二百六十四章 把柄
皇上的怒火一旦起了,那就不是“不敢”两个字能够平息的。
“抚国公,将你查的粮食的去向和耗损,也好好念给各位大人听听,朕要是信了你们的话,那朕这天下的子民就该唾弃朕了。”
这是抚国公在今年征粮“时估”时,就开始明察暗访出来的东西,本不该在此时揭穿,本该等到曹运结束之后,再一并算账,只是没想到太子也这个国之储君,竟然也不分轻重,在粮食上动手脚。
民以食为天啊。
人心之贪婪,之大胆,当真是不敢想。
抚国公一字一句,口齿清晰的念了起来,所有在场的臣子全都听了个心惊胆战。
若要论起来,他们没有一个是能独善其身的,这些名单中的人,全都和他们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面色稍好的,只有侍卫亲军和兵部。
西府所辖的人,在陆卿云这位阎王爷的铁腕下,无人敢逾矩。
在他们心里,哪怕陆卿云远在云州,那也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
文官们犯错,挨骂丢官都有可能,他们犯错,却更有可能丢了性命。
在这个时候,他们的腰杆子倒是莫名的直了起来。
暴雨响彻殿外,殿内一片沉默,都察院甚至有一种去外面和太子一同跪着的冲动。
皇上发了雷霆之怒,太子越发战战兢兢,回到东宫就一碗姜汤灌下去都不顶用,发起了高热。
常沐进宫探病,低声道:“殿下也不必太过忧心,码头上已经入库的那些,我已经安排了太子妃的娘家里找个人出来顶罪,还在路上没到的那些,我也发了信出去,让他们立刻补齐。”
太子烧的头昏脑涨,听了他的话并没有觉得好一点:“父皇对我不满意,这一次过了,还有下一次,总有一次,他不会再忍下去的。”
常沐也有些生气,自己不过是出京城一趟,太子就动了漕粮,动了就算了,偏偏胆子又小,只动了那冰山一角。
哪怕办坏事,太子都比不上其他人。
如此平庸之辈,若不是生在皇家,真是一无是处。
“殿下既然知道,日后注意着些就好了。”
太子听了,又觉得常沐说话不太中听。
他堂堂储君,活的比谁都窝囊,还要怎么注意。
莫名的,他想起了王知微,王知微说话就比常沐要中听的多,句句都能说到他心坎上。
从来没个对比他还不觉得,现在想想,就觉得常沐不如王知微许多。
他在东宫养了四日,外面的风风雨雨已经从京城转到了各省,他“监管”过的漕粮又有一批陆陆续续到了码头。
这一批,共有四万九千八百石。
无论入哪一仓,都得户部和兵部共同用“仓印”封缄,直至出仓,印文都不能有扰动痕迹。
往常是先在码头粗验,粮仓再细验,这一次,却是抚国公和傅子平共同在码头上坐镇。
四皇子和五皇子也从旁协理。
码头上灯火通明。
赵显玉脸色沉沉的,一点小男孩的模样都找不出来,坐在抚国公身侧,阴骘着脸喝茶。
陆鸣蝉站在他身后,伸手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小声道:“你四叔和五叔来了。”
赵显玉把他的手打下去,低声道:“他们不来才怪。”
犯错的是太子,是他爹,按理说他应该回避,可却没人提起。
不知不觉中,他和他的父亲竟然割裂成了两个部分,根本没有人将他们当成一体。
他起身和众人一起迎了上去,叫了声四叔五叔就不吭声了。
四皇子指着第一条船道:“还没有开始卸吗?”
抚国公笑道:“两位殿下不来,怎么敢贸然卸货,只先点了数,还没装斗验粮呢。”
四皇子从他手里接过簿子,皱起眉头:“就一石的损耗?”
太子把亏空补上了?
抚国公听了这话,都不知道要怎么接,就一石的损耗还不好?
那要多少损耗他才能满意?
他和气道:“还未正式查验,若是有霉变这些,到时候也一并会计入到损耗中去。”
五皇子咳嗽一声:“国公爷和傅大人辛苦了,大晚上还要在这里忙,不如先查验吧。”
傅子平转身对陆鸣蝉和赵显玉道:“你们两个上船去,抽三斗粮下来。”
五皇子摇头:“他们两个小孩,手都插不到粮食里去,不如大家一起上船去看看,要是没问题,今天晚上就先卸一船。”
抚国公道:“也好,那就一起上去看看吧。”
李旭连忙搁下纸笔,提了一盏灯笼,领着他们上了船。
他算是抚国公从吏部抽调到户部充数的。
打开船舱,就有一股混合着稻子气味的潮热湿气喷出来。
灯笼挂在门口,晃晃悠悠照出来一道狭窄的通道,两旁都是满满当当的粮包。
四皇子没有理会外面已经装好的三斗粮,率先走了进去。
五皇子跟了进去,其他人要跟进去的时候,抚国公拦住了。
“里面地方小,不必进去这么多人。”
就连赵显玉焦急的样子他都没在意,被他拦在了外面:“皇孙殿下,您做好自己的事情就行了。”
言下之意,就是让他不要掺合到太子这些人的恩怨中去。
谁输谁赢,最后都不会碍他的事。
陆鸣蝉竖着耳朵,亮着眼睛,将他们的一举一动全都放在了心里。
船舱中,四皇子划破一袋粮包,稻子稀里哗啦撒了满地。
他挽起袖子,将手深深的插了进去,稻子几乎没过了他的手肘,片刻之后抓出来一把稻子。
“没问题。”
他想了想,又找了一袋划开,还是照样抓出来一把。
一连划破三袋,他终于迫不及待露出了笑意,将摊开的手掌给五皇子看:“看看,还是我们太子哥有意思。”
一把稻子里,至少有一半已经发黑。
进过水的粮,哪怕是晒干,到第二年也会发红或者发黑,更何况是压根就没晒干,急急忙忙掺进来的这些。
五皇子也抓了一把在手里,满意的点了点头,丢回袋中,又划开一包,深抓了一把,还是如此。
到这里就不必再看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了出去,四皇子将手掌摊开,放到灯火之下:“这粮恐怕入不了库。”
抚国公等人谁都没说话,不知是无话可说,还是早有预料。
陆鸣蝉更是没心没肺,在众人的沉默中感觉到了口渴,忍不住扭头看了一下码头上的茶楼。
第二百六十五章 火
茶楼中,解时雨靠着窗坐着,目光往外放。
水面上一片波光,全是船上灯火所映照,船头压出一圈圈的涟漪,挨的十分紧密。
胡邦紧张的坐在一旁,不知道解时雨在等什么。
漕运的盖子已经揭开,他们在这里守着,也无济于事。
他看了看今天下午刚回来的程东,程东也小心翼翼坐在一旁,连喝茶的动作都放的很轻,生怕惊扰了解时雨的沉思。
片刻后,南彪蹿了进来。
他重新关闭房门,走到解时雨面前,压低了声音:“姑娘,果真被您料中了,码头上现在去东宫,请太子去了,说是要太子连看着一起验收,免得说冤枉了他。”
“嗯,”解时雨的声音也很轻,“文郁从徐家出来了吗?”
南彪的声音更加低了下去:“出来了,但是徐家的人还是老样子,文郁出来之后,也往码头这边来了,不过没到这边,尤爷跟着他的。”
码头大,到处都是可以行走的地方。
解时雨又扭头看了一眼水面,脸上还是没有表情:“他在徐府说的话,打探到多少?”
南彪小鸡似的叽叽喳喳:“徐府戒备森严,我的人只打听到文郁走的时候说今晚云开雾散,是个好夜色,别的没听到。”
他们声音虽然低,但是并没有瞒着屋子里的其他人。
胡邦听的心惊肉跳,总觉得像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确实是个好夜色。”解时雨又不说话了。
抚国公一行人离她还有一些距离,从她这里看出去,是看不清楚这些人具体的行动的,但是南彪到处撒网,一会儿进来一趟,连陆鸣蝉和赵显玉说了什么,都打探的清清楚楚。
胡邦和程东都怀疑他是亲自钻进水里窃听去了。
除了南彪的传话,屋子里再没其他的声音,解时雨一直是面无表情的坐着,两只手纤细而无力的捧着茶杯,然而就连南彪这个擅长说话的人都觉出了压抑。
她在等待着什么。
而且这件事情并未全盘在她的掌握之中。
就在众人忐忑不安之时,尤铜游魂一般钻了进来,在解时雨身边低声道:“上船了,身边带着个护卫。”
解时雨的手松开了茶杯,脸上露出一点笑意:“盯紧他,让他露个面。”
尤铜一点头,从窗户翻了出去。
就在屋子里的人疑惑不解的时候,水面上忽然“噗”地一声冒出暗红色的火焰。
随着这一道微弱火光的出现,一艘船“腾”的就燃了起来,船上的粮堆几乎在这一瞬间同时冒出了火光。
歇在船上的护粮官呼喊起来,一边叫喊,一边十分狼狈的往水里扑腾,码头上的人也站了起来,全都瞠目结舌的看向了水面。
漕船挨着漕船,粮堆是绝好的火引,很快就将天空也烧的一片通红。
“着火了!”胡邦猛地站起来,看向窗外。
“不好,”程东也快步往前站,“这些漕粮......”
说到漕粮,胡邦和程东都不做声了,全将自己瞪圆的目光看向了解时雨。
目光中全是惊疑不定。
解姑娘料到了会有这么一场火,所以才让他去收粮,囤积居奇?
所以他们囤的是朝廷的粮,居的是太子的奇?
又或者,这场火就是她放的?
“不是我,”解时雨盯着水面,“是文定侯。”
为了陷害太子,文郁、徐家、四皇子和五皇子,共同策划了这场大火。
整个码头一片骚动,四处都是嘈杂的说话声,码头上人头济济,全都在观看这场大火。
没必要救火了,因为火焰冲天而起,如同猛兽,燎着火舌,将所有的漕粮一卷而尽。
火的热度烤的人身上滚烫,浓烟呛人,被烧着的粮食在空中发出炸响的声音,像是在替人惋惜。
这是粮食啊!
解时雨冷眼旁观,滚烫的空气从她的鼻腔流入五脏六腑,似乎是要将她也烧成灰烬。
但她不为所动,在火光里一笑:“胡邦,明天粮价要涨,你把庄子上的粮食以收来的价格放出去,告诉别人我们有粮。”
胡邦连忙点头。
外面忽然传来了南彪的大叫声:“你们看船上是谁?我怎么看着像是文定侯!他怎么还在船上,快去救人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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