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丹埋着头走,不知怎么走到了陆府中去。
解时雨从后院搬到了前院,老母鸡一样守护着后院的皇孙和陆鸣蝉。
“你怎么还能跟个没事人一样,”白丹一屁股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秦娘子,劳烦你给我上下药。”
无视活死人吴影,她脱下甲服,将肩头露了出来。
伤口是一条沟壑,犁开了无暇的肌肤。
她极力压着痛,然而在秦娘子帮她清理伤口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叫了一声:“不是说攻城难,守城易吗?云州城坚固至此,怎么也会有这么大的伤亡?”
解时雨坐着没表情没言语,冷眼旁观,仿佛血是凉的。
她不开口,秦娘子也不便说话,给白丹包扎好伤口之后就退下了。
白丹穿好衣服,找了条帕子给自己擦脸:“一开始的时候,北梁还没有那么凶狠,后来不知怎么,他们像是发现了什么,竟然连投石车都用上了,还射了火箭,城墙上很乱了一阵。”
说完,她抬头看解时雨,忍不住道:“解时雨,你倒是说句话啊,大人有没有给过你消息?难道你不怕死吗?”
赵显玉不知何时到了门外,独自走了进来。
陆鸣蝉伤重,吃的又不足,发了烧,十分凶险,他来找解时雨讨个主意,却没想到碰到了白丹。
解时雨站起来行礼,他沉沉的免了礼,闷头坐下:“坐下说,他们要急攻,看来情况有变,县主可知道攻城的将领是谁?”
他们对北梁没有白丹和三风了解。
白丹背不自觉的往下塌了一点:“是盛彭,很凶残,茹毛饮血之将,北梁人称他做白狼将。”
说罢,她打了个哆嗦:“他吃过人。”
赵显玉迟疑着道:“我也听过他的名号,吃人不是传言吗?”
白丹摇头:“是真的,他弟弟忤逆他,他就将他弟弟在当着满都城的面煮熟分食,将北梁都城人吓得魂不附体,北梁皇帝还狠狠罚了他。”
赵显玉微微张着嘴,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说什么,片刻之后才道:“此事万万不能让其他人知晓。”
陆卿云不在,军心本就动摇,若是再听闻盛彭真的吃过人,恐怕军心立刻就要溃散了。
一溃则是千里。
赵显玉又问白丹:“守城状况可还好?”
白丹也不知道好还是不好,只能含糊道:“还行吧,总之没破城就对了。”
赵显玉不禁惆怅:“不知陆大人如何了。”
白丹灌了口凉水:“别说大人了,两个都指挥使也一个都不见了。”
“啊?”赵显玉看向解时雨,“这……难道他们两人……”
一起逃了?
这可是行军大忌,若是士兵逃了,还能治以军法,可指挥使逃了,那就只能兵败如山倒了。
解时雨微微一笑:“殿下莫急,有三风和县主在,也可顶的过这两个都指挥使了。”
“你少给我戴高帽子,”白丹的自尊心已经被这一晚上的守城之战给打到了地上,然而依旧顶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头,“外面战火连天也不能让你挪动一下屁股,粮草到底还能撑多久?”
解时雨答道:“能撑到大人回来。”
白丹冷笑:“你这话都糊弄多久了,这节骨眼上了,你还不能给我们这些出生入死的人交个底?”
解时雨放出目光警告她:“粮草的事,你最好闭上嘴。”
粮草关系重大,也最容易出怨气。
白丹自然也知道这个道理,哼了一声,嘟囔道:“告诉我跟皇孙都不行?”
赵显玉并不想知道,连忙转移了话头:“今天夜里他们会不会继续攻城?”
白丹点头:“肯定会,他们人马众多,也许还有援军在路上。”
随后她难掩惊恐之意,叹了口气。
赵显玉扭头望向窗外,外面是一片茫茫白雪。
完了,完了。
他们是插翅难飞了,既没有大将,又缺粮草……
解时雨忽然道:“殿下,陆大人既然已经在城门之外,一定能想出办法突围回来,不如今晚您和五皇子,还有知州大人,一起去城门守城,涨涨士气,我们城池坚固,又有强兵,骁勇善战,必定能守住。”
白丹点头:“确实如此。”
赵显玉立刻点头:“我这就去见五叔,解姑娘,鸣蝉那里……”
解时雨吩咐吴影护送他:“放心,我去看他。”
第三百四十四章 士气
赵显玉出门后,并没有立刻去见五皇子,而是在城楼下转了一圈。
天已经全都亮了,人全都涌到街上,忧心忡忡的看着伤者。
到处都是战火过后的伤痕,被火箭烧毁的房屋一片漆黑,血污流的到处都是,断箭残盾随处可见,偶尔传出来一声未烧尽的噼啪声,却不见尸首。
战死的人早已经被妥善安置了。
军医在三风指挥下井井有条,每个伤者都能得到及时的救治,还有一大碗面汤,因此伤者虽然都在叫痛,却并没有太大的混乱。
人肚子里有了食物,就会变得平静。
伤者的镇定让民众也安稳下来,不至于惊慌失措,只是愁云依旧挥之不去,笼罩在每个人头上。
城楼上和城门后还有层层士兵守候,穿着盔甲,手握利刃,绷紧身体,各司其职。
每个人都很忙碌,唯独徐府中的人不见踪影。
赵显玉一言不发的走了。
夜晚再次来临,城楼上城楼下变得异常安静,长枪林立,只等着外面的人开始攻城,他们便可立刻反击。
城墙上点燃的火把将四周照耀如同白昼,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呆滞而迷茫的神情。
因为看不到前路,只是死守,他们也不清楚希望在哪里。
白丹和三风站在一起,从解时雨处出来,倒是冷静不少,她低声对三风说:“三风,我要是死了,你就把我埋在城外。”
三风立刻道:“不要说丧气话。”
白丹转而道:“我从前很看不起解时雨,现在却觉得她也是个女中豪杰。”
三风忙里抽空笑了笑,觉得她这个“也”字用的很微妙。
白丹又道:“要是我死了,大人会不会问起我?”
三风想了想:“大人从不提死人,你想大人问起你,你就尽力活着。”
白丹还想说什么,身后传来一阵阵骚动,回头望去,就见车架如龙,往这边蜿蜒的游了过来。
五皇子、知州、徐家主母和长子,全都坐在马车里,高高在上的往这里来。
白丹眉头紧皱:“让他们来稳定军心,没让他们来摆架子,五皇子可真是......”
话音未落,五皇子就从马车中走了出来。
他似乎是要与民同亲,穿的粗布麻衣,却又因为太冷显得缩头缩脑,火把的光照出来一张面如死灰的脸。
年轻的士兵和街道两侧的民众都带着诧异,诧异过后,便是无尽的惊慌。
这可是龙子,要是连龙子都觉得必败无疑,那他们的坚持毫无意义。
还不如投降。
五皇子张开嘴,从口中发出嗡嗡的声音,说的自然都是鼓励的话。
可他怕死,离的太远,站在城墙上的白丹扭头问三风:“蚊子一样嗡嗡叫,他说的什么?”
三风一动不动,满脸正经的回答:“不知道。”
白丹叹气:“完了,完了,这士气,龙生九子,各有不同,这话真不假。”
就五皇子这个熊样,还不如不来。
徐义坐在马车里,暗自发笑,五皇子贪财怕死,还不如死在荒漠中的三皇子赵粲。
城还是破了的好。
五皇子带来的不是勉励,而是晦暗,阴霾笼罩到了每个人头上。
城门周围一片寂静。
就在这时,解时雨牵着赵显玉走了过来,吴影背着陆鸣蝉紧随其后。
赵显玉身穿九章衮衣,衣上九章花纹华丽,彩绣辉煌,乃是出京皇帝亲赐,未有九旒冕,头上便戴金冠,身形端正,身上衣饰微微摇动,步步沉稳。
冷。
风从衮衣宽大的袖口往里钻,将他通身吹的冰凉,然而解时雨紧紧捏着他的手,不许他有丝毫瑟缩。
火光落在看不清人影的马车上,同时也落在了他们两人的面孔上。
一个像是菩萨,一个像是童子。
菩萨俯身对童子言语:“殿下,您看到了,这些人是为谁而战,陆大人是为谁而忠?
是为国,为朝廷,也是为了明堂中的您。”
她的声音很轻,很快,然而每一个字都清晰地落入到了赵显玉的耳朵里。
“他日您要展翅高飞,切莫忘了您的翅膀是由这些白骨铸成的,他日您若是坐上那把椅子,也切莫忘了它是由血肉铸成的。”
她的声音中饱含希冀,似乎是一位要追随着赵显玉的谋臣。
“您是皇孙,您日后会从太子殿下手中接过皇位,从这一刻开始,您就要站到高处,让他人看到您。”
赵显玉慢慢松开她的手,独自一人走上城楼。
周围的人脸全都成了疑惑,恨不能将两颗眼珠分开,一颗盯着纹丝不动的解时雨,一颗盯着高高在上,却十分年幼的赵显玉。
他们知道赵显玉是皇孙,这样的皇孙,让他们心底有了一丝雀跃,多了一线希望。
这才是深宫明堂教养出来的尊贵和聪慧。
生死不惧,愿意站在最危险的地方,和他们在一起——哪怕他只有八岁。
越是逆境,越是黑暗,就越能燃起人心中的恐惧,却也能点亮心中的光。
赵显玉很紧张。
他在宫里,和皇上在一起都没有这么紧张过。
身上的衣服被风刮的猎猎作响,他不知道自己的声音会不会被风吹散。
下面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他,就连五皇子也撩开了车帘,用火一样的眼睛盯着他。
他两手握成了拳头,发出又高又清脆的声音:“我乃皇孙赵显玉,我虽稚子,却也知国难当头......”
随后他的目光落在了解时雨身上。
磐石一样的女子,正在用深幽的眼神往上看。
他颤抖的声音平静下去:“国难当头,岂容我独活,自该与诸位共进退,共存亡,
今日我便在这城墙之上,与诸位壮士一起迎敌!
不管他多少兵马,一次能敌,就是万次能敌,我不信这里就是我们的葬身之地,我们以城坐守,誓守云州!
诸位可敢!”
寒风冷冽,四周一片沉寂,趴在吴影背上的陆鸣蝉忽然高呼一句:“誓守云州!”
三风立刻振臂高呼:“誓守云州!”
四下里立刻响起了整齐的呼喊之声:“誓守云州!”
“誓守云州!”
“誓守云州!”
“誓守云州!”
兵将与民众全都沸腾起来,呼喊声铺天盖地的涌出城门,掀开阴霾,响彻半空。
第三百四十五章 残酷
城外厮杀声骤然而起,箭如狼似虎从外面射向半空,射向站在城楼上的每个人。
赵显玉站在城楼上,感觉自己是汪洋中的一叶扁舟,随时可能覆灭。
他背后一阵阵冒冷汗,衮衣抵挡不住的风寒吹的他浑身发凉,投石、弓弩、人声,交织在一起,全都带着尖啸。
“放箭!放箭!”
“放钩!”
“把伤兵抬下去!”
城墙上井然有序抵挡着攻击,放箭的人上前,举盾的人就往后,血染到赵显玉脚下,他依旧没有动。
人来人往,从他身边冲过去,他的惊恐消失,反而感到了一种无能为力。
就在他胡思乱想之际,城外忽然响起一阵阵高声。
“侍卫亲军听令,随我陆卿云杀敌突围,守护云州!”
“在!”
这一声威武的声音冲破重重阻碍,传到众人耳中,众人精神顿时一振,站在城楼上的众人都忍不住往外看去。
“是陆大人回来了!”
“陆大人在突围!”
“他有兵马!”
雀跃之声虽然在嘈杂中很是微小,却像水波荡漾出去,很快就人尽皆知了。
赵显玉顾不得危险,冲过去一看,就见千军万马之中,陆卿云率领李冉和侍卫亲军,军阵丝毫不乱,冲了过来。
白丹心神一振,也随之冲了过去。
三风大喊:“危险!”
一大簇箭从下面冲了上来,深深钉入盾牌。
城楼很宽,赵显玉听到了三风焦急的叫喊声,当即停下脚步,往士兵盾牌下蹲去。
接二连三的声音响起,士兵两手死死拿住盾牌,两只手几乎支撑不住,其中一支箭力道其大,穿透盾牌,离赵显玉的眉心仅有一指的距离。
赵显玉惊出一身大汗。
白丹躲过这一阵箭雨,趁着空隙也往城墙边缘跑去,她一手举着盾,一手提着刀,没能听见三风的呼唤。
“县主!”三风喊的撕心裂肺,“是八牛弩!姑娘!危险啊!”
以硬木为箭杆,以铁片为翎,装填费时,然而一旦齐射,数以百计的箭可以直接钉到城墙里,不仅能杀人,攻城者还可借此攀缘而上。
白丹没有听到,她艰难的往前走,就为了看一看陆卿云在哪里。
她和从前不一样了,她上了战场,知道了战争的残酷,她想这一次,陆卿云一定会对她另眼相看。
她不比解时雨差。
身边接二连三传来声音,她也没留意,毕竟这一切都很平常。
地面是大片血红。
就在她即将靠近的时候,忽然被身后一股极大的力量扑倒,她扭头去看,就见三风的脑袋在她头顶炸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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