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时雨长而艰难的呼出一口气,随后坚定的点头:“好,先离开这里,分头去南昌茶店。”
吴小鹤给她戴上帷帽,扶着她往外走,尤铜和吴影隐藏在暗处,如影随形。
秦娘子在前面提着灯笼,灯火摇摇晃晃,将她往南昌茶店引。
这茶店离伎管仅有一街之隔,前临街后临水,夜里做寻欢客人的生意,只是冷清一些。
只是小二见了女客,心里也是一愣,怕她是什么私逃的大家闺秀,会带来麻烦。
等解时雨在临水的凭栏处坐下,取下帷帽,他便松了口气。
解时雨苍白消瘦,嘴唇干燥,翻着白皮,接茶杯的手也暴起微小的皮屑,无需言语,便见憔悴。
再看她装扮,大约是个小有薄产的商人妇。
小二不再打探,送来茶点,又去接了一对夫妇。
茶店里依旧寂静,只听得水浪拍打石壁的声音,潮气往上涌,让人也跟着湿乎乎的。
解时雨时不时看一眼水面,水面一片黑茫茫的,船还未到。
码头上开始有了骚动,是王知微带人来到了码头,正在一间一间的搜查。
店小二听到动静,站在门口伸着脖子往外看,又回头看了一眼店里的几位客人,心中忽然发毛。
外面还传出“梆……梆梆……咣”的打更声。
二更——亥时到了!
第三百七十九章 绝路
清脆的打更声不绝于耳。
王知微骑在马上,脑子疯狂转动,两眼鹰似的四处乱转。
一个念头涌上来:“我怎么能忘记码头这个是非之地,都是被陈世文这群不作为的人带偏了。”
这个念头压下去,下一个念头接踵而至:“太迟了,这些人必定已经逃走了。”
他脑子里一阵接一阵的抽风,疲惫到连缰绳都拉扯不住,常沐还在他身旁絮絮叨叨,认为他不该掺合此事。
可是他要起复,要出仕,要再风光,就绝不能放弃这个机会!
他纵马来回走动,忽然看到平静的水面上起了巨大的涟漪。
“有船!”
码头上早已经不许出出船了,漕运那帮押船的糙爷们,夜里都要眠花宿柳,怎么会星夜出船,整个码头都仿佛凝固了一样的寂静。
这一圈接一圈的涟漪就显得格外醒目。
他顺着那涟漪望过去,就见一条漕船,正在靠岸。
“那里!”
他心中一阵狂喜,抓住马鞭振臂高呼,同时自己打马上前。
几个醉酒汉子勾肩搭背,从他跟前嬉笑而过,挡住了他的去路,他当即一马鞭抽开这些人,往前冲去。
“快追!别让他们跑了!”
他身后众人蜂拥而上,全都奔着茶店而去,哪知就在此时,一把石子不知从何方扫射出来,正中众人膝盖。
就连马也没能幸免,所有人都栽倒在地。
王知微趴在地上,眼睁睁看着那船放下了跳板。
还不等他锤地遗憾,身后风声阵阵,一群黑衣人自他身边飞身而过,不知从何而来,一柄刀悬空飞出,竟然将那跳板拦腰斩断,落入水中。
这一变故让解时雨等人也心惊起来。
尤铜提着解时雨纵身一跃,从跳板上踩上带着苔藓的石壁,两脚一踮,将解时雨送回到茶店中去,随后抽刀而出,面向了黑衣人。
正准备上船的胡邦和冯番也方寸大乱,面对着突如其来的打斗,慌慌张张靠近了解时雨。
冯番在这慌乱之际,甚至不明白解时雨又从哪里冒出来这么多人手。
对方来势汹汹,路数和吴影带领的死士如出一辙,其狠厉更甚一筹,哪怕受伤也面不改色,只知杀戮。
不必想也知道是陆卿云训给皇帝所用的死士。
吴影扭头对解时雨道:“姑娘快走!”
船上的贺成天已经被吓破了胆,和两个武举人软倒在地,动弹不得。
船就这么不远不近的飘着,跳也跳不过去,涉水也太深,真是急人。
让吴影领着死士挡住大部分攻击,尤铜立刻回身,一脚勾起一条凳子,倒着搭在另一条长凳上,如此反复,将三条长凳扔过水面,横跨水面。
南彪从屋顶上下来,一头扎进水中,双手撑住长凳:“走啊!”
解时雨丢开帷帽,尤铜右手拿刀,左手将她夹住,两脚一点,踏上长凳,准备将她夹带过去。
然而敌人穷追不舍,前后夹击,让尤铜根本无法行动。
长凳也在打斗中摇摇欲坠。
长凳狭窄,难以行人,冯番对胡邦道:“我会水!”
胡邦立刻点头:“我也会。”
两人一同跳下水去,撑住长凳。
解时雨大声道:“放我下来!”
尤铜将她放下,她强行稳步脚步,两脚一前一后快速前行。
接二连三的黑衣人攻了过来,尤铜左支右绌,身上的血都滴到了水里。
解时雨心无旁骛的往前冲,眼看着就要上船,一把刀从她背后直直的钉了过来。
抓住她,不论死活。
尤铜猛地将解时雨一推,将她推上了船,回身以刀抵挡,那刀却来的又狠又快,连同他的刀和整条右臂都砍断了去。
血淋了胡邦和冯番满脸。
冯番抱起落水的尤铜,松开板凳,游到船边,奋力将脸色迅速惨白的尤铜扔到船上。
“尤铜!”小鹤从桌子下钻出来,在乱刀中奔了出去。
冯番又游了回去,撑住凳子:“快过来啊!”
小鹤却没有踏上板凳,含着两包大大的眼泪,她一把将凳子拖散,丢进水里:“你们护着姑娘走,快点!姑娘走啊!”
说罢,她有如神助,又从那乱刀之中钻回了桌子底下。
尤铜从船上爬起来,咬牙踢开贺天成,夺过撑杆,插入水底,用力一撑,船便荡荡悠悠的开始往外走。
胡邦、冯番、南彪纷纷游过去攀上船,齐心协力将船飞速往外划去。
所有黑衣人全都向着船奔去。
吴影边打边退,落在栏杆上,随后借着浮在水面的条凳,连踏三步,上船抵挡。
陆鸣蝉一直尾随着王知微,起先见事态混乱,自己又不会拳脚功夫,怕出现了添麻烦,此时见自己这一方节节败退,解时雨身边的死士几乎全军覆没,顿时急的不行。
他仗着自己小巧,从藏身处钻了出来,拎着一根烧火棍,见到伤重未死的就上去一棍。
就在他躲躲闪闪之急,忽然听到耳边“咻”的一声,是一支袖箭从他耳边疾驰而去,以一个极其刁钻古怪的角度射向了解时雨。
吴影分身乏术,南彪手慢了半步,只堪堪将袖箭打偏半分。
解时雨猛地往后一仰,踉跄几步,眼神涣散着摸向自己心口偏右处。
“大姐!”
陆鸣蝉撕心裂肺地吼了起来,红着眼睛瞪向发箭的黑衣人,扑上前去,将这头“病虎”扑倒在地。
黑衣人没有摸到刀,抬手就是一拳,打在陆鸣蝉的下巴上。
陆鸣蝉当即吐出两粒牙齿来,却死死抱住他的胳膊,不肯松手,甚至张开嘴,对着他的脸咬了下去。
黑衣人仿佛是不知疼痛,用力去砸陆鸣蝉的头脸,陆鸣蝉这回双手一松,软倒在地,不知死活。
船在这瞬间。已经荡的足够远了。
然而就在此时,一条黑影挟持着一人,落在屋顶上。
“姑娘……”吴影盯着被挟持的人,声音颤抖起来。
低垂着头,同样不知死活的人是金理。
他双手垂在身侧,指尖滴滴答答在往下滴落着血,黑衣人一松手,他便如同断线风筝一样往下掉落。
在他即将落地之时,黑衣人接住了他,同时抓住他的头发往后拽,露出他的脸。
打斗平息,然而气氛却更加诡异,船上的人瞪着金理,几乎将眼珠子瞪出来。
此时此刻,金理就等同于陆卿云。
解时雨发出一声苍白空洞的长叹:“靠岸。”
第三百八十章 彼此
陆卿云单腿跪在地上,一手按住膝盖,浑浑噩噩,觉得这金銮大殿已经成了怪物。
血一层层往下流,从衣角,指尖滴落,在金砖缝隙中汇聚成一条条细流。
敌人一个接一个被他打倒,又一个接一个补上。
抬起头,身前的人影已经模糊,这样的车轮战熬的他没了个人样。
他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好姑娘,快逃!逃到天涯海角去!不要再回来!”
“砰”的一拳挥出去,砸在人身上,又眼睁睁看着人的拳头打过来,他知道要如何避开,然后全身上下都动弹不得,硬生生挨了这一拳,摇摇晃晃,却没有倒下。
他得出去。
没人帮得了他,他只能靠自己杀出去。
“砰”的一声,又是一拳,这一次的敌人带着指套,尖锐锋利的棱角从他胸前扎进去,喷溅出来一片血雾。
他往后退了一步,始终不肯倒下去。
皇帝眉头紧皱地看着他,对陆卿云的桀骜不驯,十分不满。
忠诚的前提是驯服,是狗,而不是狼。
“这是第几个了?”
姜太监面露不忍之色,低垂着头掩饰过去:“陛下,这是第三十个了,陆大人就是铁打的骨头,也撑不住了。”
皇帝紧皱着的眉头并未舒展,就在此时,外面有人径直走了过来:“皇上,人抓来了。”
皇帝冷笑一声,挥退和陆卿云对战的侍卫:“带进来。”
大殿之中暂时沉默下来,越是沉默,则越是压抑,陆卿云笔直地站着,脊梁骨一刻也不肯弯下去。
随着脚步声响起,姜太监才悄悄抬头往外看了一眼。
解时雨满身血污,尤其是心口处,湿透了,一看遍知是她自己的血。
她伤的不轻,每走一步都晃悠的厉害,还未进门,和陆卿云的目光便撞在一起,几乎凝滞。
陆卿云紧闭了一下眼睛,仿佛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目光。
看着解时雨慢慢走进来,他忽然上前,用力将她拥在怀里,发出一声呜咽。
姜太监从未听过如此撕心裂肺的呜咽之声,像是猛兽囚于牢笼,挣扎着想要逃脱未果,嘶喊过后的心灰意冷。
像是呕血一般。
他两眼发酸,连忙咳嗽一声:“陆大人,解姑娘,皇上在此,还不跪下。”
解时雨用力握着陆卿云的手,和他肩并肩跪下,膝盖跪下了,脊背还挺直着,头颅还高昂着。
皇帝用冰冷的目光看着解时雨,像是在看一个愚蠢的、不可饶恕的罪臣。
“解时雨,你可知罪?”
解时雨不卑不亢的答道:“民女不知所犯何罪,皇上口含天宪,请问民女犯的什么罪,人证何在?物证何在?”
“大胆!”皇帝怒喝一声,“你与逆党阴谋作乱,扰乱朝纲,罪不容诛,竟还敢巧言如簧,质问朕!你再看看你成何体统,当着朕的面,还在勾搭朕的臣子!”
陆卿云神色已经昏昏,解时雨始终不放开他的手,两人十指相连,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纵然刀山火海,也难割离。
解时雨冷冷道:“什么逆贼?民女只知道东宫与兄弟不睦,争斗连连,招来祸事,与民女何干,
什么阴谋?难道普陀寺的火是民女放的?难道四皇子反进宫中是民女拿刀要挟的?难道六皇子和徐家勾连是民女绑着他让他做的?”
谷说到这里,皇帝的脸色已经难看至极,然而解时雨仿佛是知道死期必到,不仅没有停下,反而言辞更加激烈起来。
“皇上要杀民女,以掩盖这滑天下之大稽的丑闻,那便杀,
只是若是要论阴谋,民女又怎及皇上您,
您自己是从潜邸走过来的人,难道不知兄弟不和,根源在哪儿,太子是您定的,诸位皇子的野心也是您助长授意的!”
皇帝捂着心口,两眼发直,一手指向解时雨:“你!你……”
然而他却没办法驳斥解时雨的话,毕竟原来他确实有意用其他儿子磨砺太子。
解时雨的话简直就是一根针,重而准备的扎进了心头。
“皇上不必动怒,民女即刻便可死,”解时雨松开陆卿云的手,重重将额头磕在金砖之上,泪如雨下,“皇上,民女贱命一条,死不足惜,只是大人何等忠贞之辈,蒙皇上知遇,保万民太平,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不敢言病,求皇上爱重于他!”
地上,解时雨的血和陆卿云的血交汇在一处,密不可分。
皇帝沉默着,忽然倒了下去。
东宫中,赵显玉从一群伤兵中将陆鸣蝉运了回来。
太医一碗药下去,陆鸣蝉才慢悠悠的醒了过来。
看到站着的赵显玉,他有一瞬间的恍惚,不知自己怎么从码头上到了宫里:“大姐!”
赵显玉扭头看他,语气冷淡:“在皇爷爷那儿。”
陆鸣蝉瞬间变得不安起来,身体还很僵硬,但是灵魂却躁动着苏醒过来,惊恐万状的藏在他的面目之下。
赵显玉盯着他,同时道:“皇爷爷必定不会饶恕她,你死了救人的心,往后你还是做你的镇国公世子,我还当你和从前一样。”
他知道父亲的死,是不是和解时雨有关都无所谓了。
那场火,他问清楚了,是承恩伯的儿媳妇文花枝放的,文花枝再去祈福之前,同四婶娘来往甚密。
真正逼死父亲的人,是四叔、六叔。
四叔死了,六叔却还好吃好喝的在宫里囚禁着,就连庆妃娘娘都还没有倒下去。
皇爷爷要保住六叔,掩盖住这一切,解时雨不死也得死。
陆鸣蝉整个人都颤抖起来,不知是害怕还是要崩溃。
他忽然从床上滚落下来,跪在赵显玉跟前:“您救救我大姐,我——奴才用余生报答殿下。”
赵显玉看着匍匐在地的陆鸣蝉,卑微如尘,仿佛是撕下了自己所有的面具,露出了最真实无助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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