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感觉自己掌控的一切都失去了秩序,陆卿云这把刀也失去了刀鞘,锋利到他握不住,一切都乱作了一团。
撤下饭食,皇帝闭上眼睛,问:“云州情形如何?”
“回皇上,很好,”陆卿云立刻回话,“北梁大军已退,至少十年内不会大股来犯。”
“你一路辛苦,朕有赏赐给你。”皇帝睁开眼睛,再次看着陆卿云。
陆卿云并未推辞,站起来,撩开衣摆,笔直地跪下去听赏。
陆卿云则姜太监命人抬进来一块牌匾,上面是金灿灿的“允忠王府”四个大字。
鎏金的大字,在他眼里,是血染成的,连带着所有人的冤魂,全都聚集在这块额匾之上,在他面前不住晃动。
“只要你再为朕去办一道密旨,朕便复你允忠王之名,重建府邸,开祠堂,立牌位。”
一字字从皇帝口中慢慢道来,不甚清晰,声音亦不大,然而在陆卿云耳中,却如同狼啸之声。
“老姜,把朕的旨意念给卿云听。”
姜太监小心翼翼看了陆卿云一眼,取出旨意。
“今有西街解氏,无三从之义,无四德之美,贪婪无度,横行于市,结党营私,犯凶杀、欺君、辱圣、僭越朝纲四条大罪,即刻处死!”
姜太监声音不大,却如同惊雷,字字句句都落在了陆卿云身上。
陆卿云一时间惶然地看着姜太监,一颗心猛地一颤,连带着整个允忠王府的门庭、鎏金的大柱全都跟着一颤,重重地压在了他身上。
皇帝的声音不太清晰的在他耳中响起:“允忠王府一日不复,你的亲人就只能含冤,连个牌位都没有,在外做着孤魂野鬼。”
他的声音一下一下锤在陆卿云胸口,锤的他那笔直的身体都躬身附地。
“卿云,为了个女人,彻底的葬送你祖祖辈辈得来的忠名,你当真要做这个不孝子孙?
显玉年幼,日后还需你护卫,只要你除去解时雨这个恶女,朕就赐你免死金牌,赐你位极人臣,赐你允忠王之位。”
殿外一片平静,殿内却是人心如惊涛骇浪,阳光落在陆卿云身上,如同落到了地狱中。
须臾间,无坚不摧的陆卿云四分五裂。
皇帝目光尖锐地盯着他:“就算你一意孤行,你也救不了她,朕已经派人去捉拿她了,只是你亲自动手,和朕动手的区别!”
短短几句话,如同狂风呼啸而过,将陆卿云心中那万丈红尘悉数摧毁。
他猛地抬起头,只觉得那块允忠王府的额匾,血淋淋地压在了他头上,将他压的粉身碎骨,压入这金銮大殿中,无法翻身。
“不!”
第三百七十五章 惊骇
在陆卿云如卧雪中之时,解时雨在巨门巷也如坐针毡。
南彪一阵风似的走了进来:“姑娘,鸣蝉听您的安排进宫去了,码头上信也送到了,我还打听到一件事……文定侯府您那个妹子,突然进宫去了。”
解时雨心惊,猛地站起来:“走。”
南彪心慌:“走哪里去,大人还在宫里……您那妹子可有什么不妥?她应该没看到吧……”
“小鹤常叫她撒谎精,她进宫不是好事,”解时雨大步流星往后门走,“去码头上,尤铜,你马上去银楼将我们的银子取出来,要快,两刻钟到码头上,剩下的不要了。”
尤铜应声,飞奔而去。
“南彪,你出去通知其他人,仔细查探外面的动静,吴影你跟着我!”
“是。”
南彪骑着马,直奔西府而走。
外面依旧是人心惶惶,街道上兵丁十分之多,往常虽然也有巡逻的,可都不是像现在这样严肃,这些人手中的刀全都顶出来一截,连无知小儿见了都要退避三舍。
他骑着马从西府外过去,没有停留,又从侍卫亲军府衙外路过,这回马受了惊吓,他不得不翻身下马,对着几个持刀的侍卫卑躬屈膝,飞快地跑了。
一边跑,他一边斜着眼睛往里看,就见唯陆卿云之命是从的几个正副指挥使,被人从里面“请”了出来。
这几个人是满脸迷茫,但还算镇静,毕竟京城出了这么大的事,找他们问话也是应该的。
南彪迅速的将眼睛缩回来,将自己藏到马后面,心想这回皇帝是真的动了怒火了。
他骑着马在前面的巷子里拐了弯,又跑了一趟抚国公府。
在抚国公府门口,他看到了同样的侍卫。
这些侍卫看似是守卫,实则是防止里外通传消息。
抚国公这个老臣,老奸巨猾,皇帝连他都不放心了……
南彪心头狠狠一沉,飞奔往其它地方跑去。
冯番此时也是满头雾水。
他本来在家里养伤,为了不错过消息,从后门进了侍卫亲军,却是一个同僚也没看见,便揉着腰去了户房。
在户房中呆了片刻,他就听到外面乱糟糟的声音,还有刀出鞘的声音。
这声音一响,他心里立刻绷紧一根弦,猛然将自己往门后一缩,悄悄往外打量。
外面站满了宫中出来的侍卫,领头的全是生面孔,一个个煞气十足,正在清点侍卫亲军。
冯番心中茫然,但也知道这事不简单。
侍卫亲军一向高人一等,如今却像是犯人一样被看管起来,更何况陆卿云就在京城。
陆卿云是颗参天大树,他们就是树上的枝桠。
他是个聪明人,一下就想到了储君之事上。
朝中现在不能没有陆卿云,但是又没有人能压制他,难道皇帝是想杀鸡儆猴?
他能想到的,自然也有其他人能想到。
就在众人争执之时,那领头抓人的侍卫忽然出手,将最不服气的一位副都指挥使给杀了。
冯番见此情形,心如擂鼓,脸上一阵青白不定,扭头看向户房窗户,蹑手蹑脚地翻了过去。
窗户外是一条青石板小道,小道两旁种的是整整齐齐的两排花木。
从小路出去,就是各类部房,再往后是个大厨房,侍卫亲军对吃饭十分上心,这个厨房就比其它衙门要大上许多。
冯番慌张出逃,到大厨房之时,便听到各部房的门一扇扇打开,里面的人全都被叫了出来。
他不假思索的从厨房后门钻了出去,来到巷子里,一时也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回家恐怕也会被带走,进了牢房会怎么样,可就不好说了。
老皇帝给陆卿云来个釜底抽薪,砍了他的臂膀,才能安安心心把江山传承下去。
可若是出逃在外,这么多年得来的东西,就化作乌有了。
发疯似的狠狠一揪头发,他下了决心:“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跑也不是瞎跑,他那一身肥肉在街道上狂奔,同时手掌从墙上擦过,再将泥灰涂抹到自己脸上,又脱去侍卫亲军甲服,从路边扯下一件妇人粗布衣裳穿上,包住头脸。
从背后看,他就成了个肥臀妇人。
不能往大街上跑,也不能往其它衙门口过,他专门捡着那些小巷子走,脑子里也在飞快思索,开始往巨门巷方向去。
就在他快到巨门巷的时候,他迎面碰上了领着人马,也往巨门巷去的陈世文。
陈世文忧心忡忡,领着一道莫名其妙的旨意准备去围住巨门巷,正碰着冯番。
他一个人走的飞快,撞在冯番身上,“哎哟”一声,没好气道:“你这疯婆子怎么回事!”
冯番停下脚步,轻声道:“是我!”
陈世文听了这声音,登时往后退了三步,张大了嘴,扬手制止住身后下属:“都别过来。”
“老冯?”他不敢声张,推着冯番往前走,“怎么回事?”
冯番急道:“我逃命,你去哪里?”
陈世文看一眼道路方向,连忙道:“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巨门巷不是去处,你去别处。”
冯番惊愕地扫了他身后人手一眼。
随后他征住,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陈世文将他推搡到角落里:“去码头!”
于是冯番头也不回的往码头上跑去。
码头上还是一如既往的嘈杂,甚至比以往更加喧闹,来来往往的船只,带着各式各样的消息汇聚在一起,一边错愕,一边你来我往的谈论。
冯番不敢东张西望,顺了顶大斗笠遮住头脸,鬼鬼祟祟往码头边靠近。
他要趁着现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搭船离开,先离开京城,再伺机而动。
人人都以为他是个出来干活的妇人,没人拦着他问东问西,他自己也变成了十分老实的一个女人,偶尔地哎呀两声,躲开巡逻的侍卫。
好不容易看到一条准备出去的客船,他走上前去,刚要上船,忽然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闪了过去。
他凝神一望,就见过去的是程东。
目光跟着程东进入一套不起眼的两进宅子,他目光一动,也跟了过去。
程东正要关门,忽然就被冯番攥住了手腕:“解姑娘是不是在这儿?”
冯番目光急切,语气焦灼,抓着程东的手紧张的直颤抖。
一定要在这儿!
第三百七十六章 倾巢而出
程东将冯番请进了二门。
冯番一路担惊受怕,心中不安,此时进了这地方,总算是松了口气,闭着眼睛往椅子上一座,感觉到了身上刀伤迸裂,疼痛不已。
解时雨从屋子里出来,让小鹤给他上一碗热茶,在他对侧坐下,皱眉道:“冯大人这是怎么了?”
冯番睁眼看她,苦笑一声:“解姑娘,侍卫亲军要脱一层皮了。”
他指了指自己:“我也是要脱去的那层皮之一啊。”
解时雨摸着冰凉的椅子扶手,沉默着。
天威难测,皇帝想杀谁就杀谁,想换谁就换谁,禁锢他的只有江山和道义,如今大局已定,他就将凶恶的爪牙伸了出来,要“拨乱反正”,将所有棋子都安放到他想要的位置上去。
对于那些不听话的棋子,也是时候扫落棋盘了。
正在这时,门口响起急促的敲门声,程东迅速赶了出去。
冯番支着耳朵,听到程东在外回应:“为什么不让走,你没说船装好了……知道了,货先不要卸……你去盯着看看动静,我们不要做出头鸟……等有了消息,马上来告诉我。”
门轻轻关上,程东走了进来,对解时雨道:“姑娘,码头封了,除了漕船,其它船一律不许进出。”
解时雨点了点头,看着天色开始变成沉沉的青色。
再过不久,就要入夜了。
冯番紧紧捏着椅子扶手,一股风刮过,刮的他浑身冰冷,背后却冒出一层密密麻麻的汗珠,真不知自己是冷还是热了。
码头上都出不去,城门就更不必说了。
不过是一夜之间,怎么局势瞬间就变得这样不可理喻了。
他还不曾回去,不知道家中妻儿怎么样了,好在他在京城中人缘一向不错,陈世文等人应该会照看一二。
他有些无措地看向解时雨:“解姑娘,看来我是插翅也难飞了,就不在这里连累你了。”
“还不到走投无路的时候,”解时雨摆手,示意他坐下,“怎可轻言放弃。”
她神情郑重:“命是好不容易挣来的,要认命,也太早了些。”
冯番轻轻答道:“那就想办法跑吧,城门口我能想想办法,只要能过查验那一关,之后就好办了。”
解时雨摇头:“查验那一关过不了。”
冯番能扮成女人,她却装不成成男人,况且她眉心一颗红痣,也无法立刻挖去。
她沉思片刻,看向胡邦:“你去找李旭,问他要漕运可以买通的人手,眼下非常之时,大家做事都会多加小心,让他务必挑一个唯利是图、胆大妄为之人。”
“是,我这就去。”
“吴影,去催南彪……”
南彪正是这个时候走了回来:“姑娘,我回来了!出事了,侍卫亲军……”
看到穿妇人衣物的冯番,他将剩下的话咽了回去:“原来跑了的是你,我就听到跑了一个,却不知道跑了谁。”
解时雨对他道:“我要知道镇国公、抚国公、陈世文,还有各部堂的消息,蛛丝马迹都不要放过,把你的所有手段拿出来,两刻钟送来一次给我。”
“是。”
“秦娘子,你去宫门外等候大人,若是戌时大人仍未出宫……你便回来吧。”
“是。”
“尤铜,拿纸笔来。”
“是。”
尤铜取来纸笔递给解时雨,解时雨将各大管事的产业一一写明,又递给尤铜:“你带着小鹤,之前提出来的银子太少,码头现在不能动,一动就惹人注目,其它的你前去收拢,戌时前,能提的现银全部提回来。”
谷“是。”
巨门巷产业庞大,觊觎的人不在少数,一时半会无法变卖,只能先带走一部分。
解时雨最后看向吴影:“巨门巷被围,一把火烧了吧。”
冯番正震惊于解时雨的手眼,凭着她一个足不出户的姑娘,竟然能将手眼伸到如此地步,不由又佩服又诧异。
此时听到她说要放火,不由急道:“难道事情就没有转圜之时了吗?只要大人还在,度过这个难关,往后……”
解时雨摇头:“不要心存侥幸。”
巨门巷里存着密道、账本,都是不能示人之物,若是皇帝拿去,又将成为他拿捏陆卿云的把柄。
吴影点头:“我这就去办。”
“程东,码头上封了,你这个管事不能不露面,你也出去在码头上行走,打听些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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