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姑没见过他这种馋像,笑嘻嘻道:“这样的糖有什么好吃的,你家住哪里的,我让人给你送十斤更好吃的去。”
“真的?”他眼珠子滴溜溜一转,“我住王各庄,进了庄子一问就知道了。”
节姑忽地一拍手:“啊,苏妈妈,王各庄外面是不是有我们的庄子,不如我们去庄子上玩几天,这个时候庄子上是不是很凉快?”
她听风就是雨,就在解时雨屋子里兴致勃勃的安排起来,连陆鸣蝉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只一味的乱喊乱叫。
末了,她还要带上解时雨一起去。
“你去过庄子上没有?”
不等解时雨回答,她自己就做了回答:“你们家没庄子,肯定没去过。”
解时雨很为难的蹙起了眉毛:“我不想去。”
她并非没去过庄子上,是真的不喜欢。
荒郊野外,天高地阔,天地会骤然放大,其他的东西会自动的变得渺小,让人从心底里觉出一股孤单。
尤其在夜晚,虫鸣鸟叫,她躺在黑暗里,就有一种切切实实的被抛弃感,无依无靠,只能自己一步步往前走,捱过一个个夜晚。
但是她越是为难,节姑就越是来劲,认为她是没有见过世面,非得带她去见识见识不可。
第五十四章 夜奔
庄子上本是个僻静地方,可是节姑一到,立刻就变得热闹起来。
她带来了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将庄子塞满,然后就出门撒欢去了。
解时雨说中了暑气,哪里也不去,在新屋子的窗口站了片刻。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野草汁的气味,风吹云动,节姑的欢笑声在这旷野之中小的可以忽略。
就是一派寂静。
解时雨的脸上显出几分冷淡,关上窗,她回到了属于她的阴影之中。
小鹤在安置鱼和解时雨的宝贝匣子,鱼本是可以不带的,但是放在西厢,等他们回去,也许已经被鹦鹉给玩没了。
“姑娘,您睡会儿吗?晚饭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有,我先去厨房给您熬点绿豆汤去。”
解时雨点头:“去吧。”
等小鹤出了屋子,她栓上门,并没有睡,而是将陆鸣蝉的画和一套工具取了出来。
先将外面那一层繁花揭下,这副画就露出了真面目,是一张云州以北的舆图。
陆卿云怀疑这张图的真假?
可舆图不像字画,并没有自己的风格和印章等物,又如何辨别?
解时雨细细的将画边缘摸索一番,不论是毛边还是墨的颜色气味,都是经年老货,不是新近硬造的。
再看别的地方,也没找到破绽。
但是她相信陆卿云不是无的放矢之人,既然让她来看,肯定是有了疑心之处。
舆图在她脑子里徘徊了整整一个下午,到夜晚降临,依旧是毫无头绪,以至于夜里做梦,她梦里都是这张舆图。
一夜过后,天色依旧灿烂,甚至有了蝉鸣之声。
天地依旧宽阔,节姑依旧四处乱跑,整个庄子上上下下都在热火朝天的气氛中为节姑操劳。
就连看门的大黄狗都在快乐的追逐。
没有人留意心神不宁的解时雨。
解时雨一直坐在屋子里,连窗户也不开,两眼昏花的研究着这张舆图,长久的一动不动,几乎要化作一座雕像。
小鹤端来绿豆水:“姑娘,歇会儿吧,苏嬷嬷真是的,井里吊了那么多西瓜,连一个都不让我切。”
解时雨站起来,准备挪个地方,没想到一站起来,就眼睛一花,连带着舆图上的山川小路全跟着晃动了一下。
嗯?
她低下头仔细看了一眼,又坐了回去,
小鹤没注意到她的举动,自顾自的嘟囔:“非得叫咱们捡剩的,可那剩的乱七八糟,能吃吗。”
解时雨没接绿豆水:“放着,出去说我病了,要静养,吃饭你给我端屋子里来。”
她紧张的手都要抖了。
是移花接木!
这舆图是半真半假的,有人把真的舆图先揭下来一层,单成一副,再将内里挖空,将假的那一副裁剪下来,贴在一起。
假的那一张也已经有了年月,合在一起,很难分辨。
要不是刚才她眼睛一花,这些路径有些细微的差错,就是打死她她也看不出来。
顺着路径痕迹,她拿着裁纸小刀,将画一点一点往下拆。
等到全部拆开,她看着巧妙分开成两截的舆图,知道自己得尽快去通知陆卿云。
陆鸣蝉没有说陆卿云那边会不会来人取,但她想来送画的人既然不是神出鬼没的那四个随从,恐怕陆卿云脱不开身。
王各庄还要再往西走十多里路,这里只有节姑的马车,还有两匹老马,马车少一辆就会引人耳目,老马倒是能跑,可她不太会骑。
光凭她这两条腿,要走过去也会累死。
解时雨卷好画,并不声张自己的心思。
直到入夜,她才交代小鹤如何应变,虽说这庄子上的人都不理会她,连她称病也没人来看过,但为了以防万一,她还是告知了小鹤。
等灯火都熄灭,她换了小鹤的衣服,悄悄牵走一匹老马,走出去一阵后她才艰难的翻身上马,紧紧攀住了缰绳。
乡间的路都是小路,路颠簸不必说,让解时雨害怕的却是夜色。
天空毫无阻拦的往下压,雄壮苍然,四面旷野,也是与天一色,残火似疏星,天地浩瀚,不可窥视,只余一线望而无尽。
这般气象万千的美景,却非解时雨所能欣赏。
她怕极了,怕这无人能撼动的天地,让自己渺小成了一只蝼蚁,再无人能见。
再怕,她也要去,因为她要见的是陆卿云。
老马脚力不好,但也是一匹好马,还有一日千里的野心,带着解时雨跑的风驰电掣,跑一阵歇一阵,让解时雨完全摸不着头脑。
她不壮,也不大会骑马,两只手抓的太紧,已经快要僵硬,大腿之间更是磨的生疼,针扎似的。
没走多远就已经是力不从心,再加上这老马一阵阵的发疯,她感觉自己伏在马背上的肉体已经成了块石头,只有灵魂还在迫切的赶路。
耳边呼呼的全是风,差点将她的灵魂都吹散了去。
等到了王各庄,她已经散了架,喘息着想往里找,好没进去,就发现这王各庄竟然是个有主的大庄子,有界石立在入口。
这里不是个村庄吗?
她下马往里面走,刚靠近没几步,忽然就见黑暗中身影错落,眨眼之间冷厉的刀锋就已到了她面前。
随着刀架在她脖子上,她身后也贴了条人影,沉着嗓子道:“不想死就别动!”
解时雨背后立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一颗心七上八下,从行事风格上来看,他很像是陆卿云的人,可是究竟是不是,她不敢断定。
因为不能断定,她也不敢贸然开口,身后的人就推着她往前走,她就两腿打颤的跟着走,一直走到了一间屋子外。
门口蹲着两个随从,正在地上划格子下棋。
其中一个是尤铜。
尤铜抬头,心里哎呀一声,慌忙站了起来:“解姑娘。”
听了这熟悉的叫唤,押着解时雨的人才松开手,收回刀,迅速的隐入了黑暗中。
房门也在此时打开。
陆卿云出现在解时雨的眼睛里,并且越走越近,停下脚步的时候,解时雨已经能看到他黑沉沉的大眼睛。
他穿的很随意,就是通身的黑,没睡,也没打算睡,眼神里暗藏刀光剑影,随时准备让人血溅当场。
见到解时雨,他刻意的柔和了一下面孔,让自己显得不那么骇人。
第五十五章 夜惊
解时雨张了张嘴,有话要说。
然而她口干舌燥,不仅是嘴皮子黏在了一起,连舌头都黏在了嘴里撕扯不开,干的喉咙发痛,想说话都很费劲。
最后她从干涸的喉咙里挤出两个字:“假画。”
陆卿云让开一步,往屋子里伸手一指,也只说了两个字:“进去。”
解时雨调动脚步,钻进了房里,随意找了张椅子,一屁股坐下。
这回是真的动不了了,太累了。
陆卿云不知在外面交代什么,慢她两步,进了屋子,在她面前停下,给她倒了杯茶。
“润一润。”
解时雨接过茶碗,手有点哆嗦,茶依旧是浓,凉的彻底,但是一口下去,有如甘露,让她呼吸都顺畅了。
“舆图是假的,我带来了,在马背上。”
陆卿云站着没动:“不急,你先吃点东西,我会去处理。”
他的目光落在解时雨掌心,并未做过多停留,因为尤铜端着一盘切好的西瓜,提着一个食盒,无声无息的钻了进来。
他放下东西,低眉敛目,谁也不看:“爷,没点心。”
陆卿云点头,交代解时雨:“吃点东西,躺椅上能睡,忙完了我送你回去。”
解时雨连忙点头:“您忙您的,不必送我。”
陆卿云摆手:“送你不耽误事。”
解时雨看着陆卿云大步流星离开,等他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才收回目光,心想有陆卿云在的地方,好像黑暗都没那么可怕了。
并非他无所不能,而是他为旁人撑开了一片天地。
陆卿云走出房门的一瞬间,眼中的冷色重新聚集,四个随从迅速跟上他,腰间的刀都已经出鞘。
四周一片死寂,连虫鸣声都听不到,
“舆图是假的,不用再等了,这里已经暴露,通知所有人,开始清洗。”
“是。”
一场厮杀在黑暗中悄无声息的进行,刀锋所过之处,鲜血凝固成死物,在燥热的气息中不再流动。
陆卿云推开一间房门,屋子里坐着个中年男人,还未意识到外面发生了什么,摇着扇子起身:“陆大人,咱们什么时候出发?那舆图我好不容易才弄出来,再耽搁就会被察觉了。”
“现在。”陆卿云将刀出鞘,毫不在意的划破了他的脖颈。
解时雨安然的呆在房内,并不知外面有多危险,屋子里熏着艾叶,她甚至都没闻到血的气味。
躺在躺椅上,她也不知道自己是睡着了还是没睡着,迷迷糊糊之间,她感觉有人开门进来,带进来满身的风。
她眯起眼睛,看见了陆卿云。
陆卿云也看见了躺着的解时雨,跨进来的脚又退了回去,换下浴血的外衣,洗净手脸,才重新进了屋子。
他轻手轻脚靠近,从屏风上取下一件披风给她盖上,然后开始扫荡桌上的残羹剩饭。
对于吃,他是万分的不在意,连西瓜剩一半的瓤也没放过,就着解时雨喝过的冷茶,他快速的将一切都吞噬干净。
解时雨已然清醒,却静静的闭着眼睛,觉得此时此刻很好,人也很好,让她舍不得打破。
她脑子里什么都不想,单是听着陆卿云发出的声音,轻而快,遮过了外面的风声,很温暖。
陆卿云仿佛成了她的神明,庇护着她周遭的一切,让她恨不能就此与他共余生,一直到天荒地老。
但她还是睁开了眼睛,将灯火下的陆卿云收入眼中。
陆卿云放下茶杯,不再像她睡着的时候那样近距离看她:“我送你回去。”
解时雨站起来:“我现在就在解清的庄子上,离这里不远。”
陆卿云含笑点头,给她换杯子重新倒了茶:“我知道。”
“这您也知道?”解时雨接过茶杯,看着陆卿云的手,大而修长,觉得他这人连手都是曲折有度,好看。
冷过的茶经了陆卿云的手,那也是苦涩的有滋有味。
“鸣蝉,”陆卿云比划了一下陆鸣蝉的小个子,“他回来告诉我的。”
解时雨眼睛里都带了笑,跟着陆卿云往外走:“您不必亲自送我,上次送我的那个尤铜我也很熟悉。”
尤铜就蹲在水缸旁边洗刀,听到解时雨说他的名字,便默默站了起来,跟上陆卿云。
陆卿云回答的很简短:“是我自己想送你。”
外面马车已经套好,解时雨眼角眉梢都是笑意,踩着凳子往马车上钻,钻进去之后她忽然觉着有些不对。
马车里有人!
一道寒光在她的黑眼睛里一闪而过,解时雨还未反应过来,陆卿云已经跃入马车,一把将她困在怀里,踢开了刀刃,紧跟着黑暗中又是一刀递过来,直击解时雨面门。
马车中狭小黑暗,两把刀、四个人,暗杀来的太突然,连陆卿云都施展不开。
为了护住解时雨,他干脆送出左肩,接下一刀。
这一刀带来了冷冽的风,解时雨瞪大了眼睛,眼看着冷风劈开了陆卿云的衣裳,鲜血迅速从伤口中喷出,蔓延成一片血雾,悉数落在了解时雨的头脸是。
她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呐喊,是惊和怒糅杂的叫声,脑子里一片空白,猛地一口咬在了握刀的手上。
这一口咬的狠,也咬的猝不及防,拿刀的手用力一挣,竟然没有挣开。
陆卿云似乎是没察觉出疼,顺着这只手,将手臂砍断,随后用力往前一踢,将其中一人踢了出去,一只手反手一抓,连人带刀一起甩了出去
马车在眨眼之间四分五裂,随从出了一身冷汗,都没从如此快的变化中反应过来。
解时雨满头、满脸、满口都是血,嘴里竟然还咬着那条断臂,两只眼睛充满血丝,整个人都在发抖。
陆卿云冷冰冰扫了一眼四个随从:“你们是怎么清扫的!”
地上那两人已经被长刀扎进了泥地里,没了气息,随从们因为疏忽,也是一声不敢吭。
陆卿云这才彻底的松开了解时雨,轻轻捏住解时雨的下颌:“没事了,好姑娘,松口。”
解时雨茫茫然的松开口,只觉得牙齿好像受到重击,松动了似的。
陆卿云又用袖子给她擦脸上的血,然而他左肩上的血正顺着衣袖往下滴,越擦越是糟糕。
“先回去让秦娘子给你洗洗,晚一点再让尤铜送你,”他若无其事的领着解时雨往回走,嘴里还在下着命令,“继续戒严,仔细搜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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