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小儿女
可解时雨没有谢过他的好意,也没动糕点,而是咬了咬嘴唇:“您什么时候走?”
陆卿云想到她刚才红了眼睛,便放缓了声音:“马上就得走了。”
“骑马?”
“马车。”
“我们只有三个人,鸣蝉很小,哪里都塞的下。”
屋外忽然起了风,竹似波涛,一浪打过一浪,竹影铺面而来,稀碎的笼罩住窗边的陆卿云。
陆卿云的脸色从疑惑变成凝重,又成凝重变成肃穆,他冷酷无情的心肠忽然翻起一阵热血,又被他压了下去。
转动茶杯,他简单的拒绝:“不行。”
解时雨不慌不忙的站起来:“我去买辆马车,鸣蝉也会赶车。”
陆卿云拦住她:“胡闹,我这一趟......”
“我知道很危险,”解时雨心里眼里都很静,静的只剩下外面涛涛的风声,“您要是死了,我给您收尸。”
她伸手对着陆卿云的大手轻轻一握,又飞快地收了回来。
至于陆卿云若是活着会怎么样,她无所谓。
人心难测,她无需别人给自己承诺,她只相信自己,只有自己永远不会背叛自己。
......
一行人行色匆匆,并未等到入夜,而是改头换面,上了马车。
陆卿云的四个随从,全都换了程子衣,黑色戴大帽,看不到刀剑,面目又被帽檐遮去了大半,骑着驴子游走在马车周围,乍一看,像是要出城秋游。
解时雨和小鹤坐在马车中,外面赶车的是陆卿云。
至于陆鸣蝉,他不知是爬到哪个随从背上去了。
陆卿云换了一身短褐,戴顶开了边的斗笠,十足的车夫打扮,赶车技术也很不赖,偌大的马车在城中成了泥鳅,哪里有空就往哪里钻,很快就钻到了南城门。
南城门堵的厉害。
侍卫亲军步军司此时正护送两位钦差前往江南路,彻查粮仓之事。
解时雨已经知道陆卿云和侍卫亲军会兵分两路,掀开一角帘子,望向车外,却见领头的人是冯番和庄景。
他们两人不是军马司的吗?
略一思量,她明白了轮换的意思。
侍卫亲军手握三衙,禁军厢军都在手中,指挥使在一个位置呆太久,指挥起下面来如臂使指,是大忌。
那陆卿云这个统领三衙的总都指挥使,是不是也到了轮换的时候?
他之所以危险,是因为知道的太多......
甩掉脑中的想法,她看着庄景似乎要回过头来,连忙将帘子放下,继续在马车中保持沉默。
不多时,这一条长长的队伍出了城门,南城门再次顺畅起来。
马车轱辘转动,在地上留下两条笔直的车辙,解时雨嗅到黄土和水草的腥气,便知道他们已经到了京郊。
一阵颠簸之后,陆卿云停下了马车。
天色还未变黑,但是再往前,就是钦差休息的驿站,他们只需要远远坠在队伍后面即可,不必赶超。
陆卿云跳下马车,拉开帘子,低声道:“休息吧。”
他的声音,又恢复了平稳。
是平静到极致,不生波澜,有条有理,温情只在寒冰中放送的平稳,就连呼吸出来的,可能都是凉气。
说完,在一片晚霞中,他无可奈何的笑了一笑。
他是真不应该带上解时雨,自身尚且难保,前途又是未卜,云州再往北的大荒漠,更是如同沼泽泥泞,随时能将人深陷。
他有私心。
解时雨没留意到他的笑,内心也毫无波澜,一旦认定的事,她便不再多想。
人生每走一步,都无法回头,不会让你一再的重来。
下了马车,火似的晚霞给她蒙了一层鎏金,和陆卿云并肩一走,她能感觉到他的身体温度。
真好,令她安心的好。
其他人,大约只有小鹤觉得不好,她只想做个管家婆。
至于陆鸣蝉,他认为在陆卿云和解时雨这里,自己还可以孩子式的单纯,只论好玩,想要什么就直来直去的要,简直不要太快活。
客栈掌柜阅人无数,练就了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求生本领,连看都没多看他们一眼,就给他们开好了房间。
吃过晚饭,洗去满身风尘,解时雨沉沉入睡,睡到半夜,她口渴的很,起来喝水,却猛地愣在了床边。
窗外有人!
露出来的影子,像是个人影倒掉着。
窗外的人影,是个鬼魅似的小白脸,顶着乌青的两个眼圈,看起来肾虚的十分厉害。
能够逃过陆卿云的重重守卫,他洋洋自得,认为自己身手不凡,壁虎似的爬了两下,越发显得鬼气森森。
他打算看看这个小姑娘是什么来历。
竟然没被陆卿云给杀掉。
不过不能吓着小姑娘,他就悄悄的看一眼。
想到这里,他轻手轻脚的推开窗,倒吊着往里面钻,钻到一半,他停住,默默的想要退回去。
屋子里,陆卿云坐在门前,拉开满弓,箭在弦上,正对着他的脑袋。
他尴尬的笑了一声:“爷......”
陆卿云冷笑一声:“南彪,活够了?”
“属下错了,”南彪看着没有放下的弓箭,从额头上滴下一滴冷汗,僵硬着脖子,一动不敢动,“属下回去领罚。”
陆卿云这才慢慢放下弓箭,递给吴影:“再有下次,就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了。”
南彪逃过一劫,手脚发软的翻进来。
这下解时雨就站在他旁边,他也不敢多看一眼了:“江南路的消息送来了。”
说完,他捧上一个小竹筒。
陆卿云接在手中,并没有立刻去看,而是慢条斯理道:“你该稳重一些,吴影,盯着他改,改不了就换人。”
吴影面无表情的回答:“是。”
南彪那一身的冷汗又开始往外冒,战战兢兢作答:“属下一定改。”
陆卿云这才收敛了脸上的冷厉,从小竹筒中倒出来一卷薄纸,细看起来。
“贿赂钦差,这不稀奇,不过捕杀流民,是安抚使司下面的参议曹俊提的,这个人,心不正。”
南彪毕恭毕敬道:“那给他点教训吧。”
陆卿云平淡的一摆手:“杀了。”
南彪垂着手点头:“属下去办。”
陆卿云冷眼看他:“轮不到你去办,记住自己的本分,你在我布下的八卦帐中行走即可。”
南彪在心里给自己擦一把汗:“是,属下将消息传出去。”
第七十章 行路难
南彪被陆卿云训斥了个面无人色,离开的时候,都不敢正眼看解时雨,装死似的跑了。
而解时雨看着陆卿云出去,关上门,坐在黑暗中沉默的将此事想了一遍。
陆卿云是在将自己的底牌告诉她?
南彪——独坐军中八卦账,便是如同蜘蛛一般,吐丝撒网,并且撒出去的是一张巨大的网,搜罗天下消息,是只在暗处往来之人。
此人灵活胆大,管束他的人是吴影,他惧怕的人却是陆卿云。
她小口喝了点水,不知陆卿云的这一张网是如何编制出来,却在心里暗暗将陆鸣蝉与南彪做了个对比。
陆鸣蝉更胜一筹。
最动人心魄的消息,往往是从最不起眼的人口中传出,优伶、婢女、娼妓、乞丐、恶棍、剃头师傅、当铺、灶头厨师、澡堂、木匠,虽是下九流人物,却是无处不在。
知道了旁人不知道的消息,就是握住了命脉。
譬如文郁是天阉,就是极其有利的武器,关键时刻,可以救命。
她想这想法并非不能有,只是琐碎且费时,花费的银子也不少,不是现在,得等安稳下来。
三日后,江南路安抚使司参议曹俊,下乡丈量田地,猝死在田间地头,死的时候,眼睛瞪的老大,十指蜷曲,扣进泥里。
整个江南路,正是风声鹤唳之时,照理说,钦差还未到,就算要出事,也不是现在。
曹俊的死,让安抚使司曹其有一种不详之感。
他让其他人继续等待钦差,自己暗暗里下了杀心,横竖现在还在汛期,钦差被冲走,不算大事。
十天后,侍卫亲军护送钦差到了江南路。
曹其用两辆大马车将钦差运回府上,心里是做足了准备,一手金银财宝,一手杀招,两手都很硬,绝不会出差错。
查他?笑话!
他曹其在江南路做了三任安抚使司,只揩了江南路五六分的油,已经算是很对得起皇帝他老人家了。
而且这五六分里,还有五成是给二皇子殿下揩的。
换一个人来,地皮都得薄一层。
然而出乎意料,两位钦差十分识相,连吃带喝,来者不拒,收取贿赂的胃口比狮子还大,查案两个字,直接被腐蚀的干干净净。
曹其对这二位钦差十分满意,陪着吃喝玩乐,过了三日,客客气气送他们启程,可这侍卫亲军却不曾走。
他陪着笑脸问冯番:“冯大人,您不是要往北去云州吗?为何还不启程。”
冯番顶着张又白又胖的大脸盘子,客客气气道:“我在等我们总都指挥使大人。”
曹其惊出一个响亮的嗝:“陆大人也来了?”
“可不是嘛,”冯番嘴碎起来,“那两位钦差大人,是陆大人亲自护送的,比我们晚一天到,忙的米水没沾牙,这会儿应该已经查的差不多了,我们就等着陆大人......”
曹其眼前一黑,不等冯番说完,霍然起身,抓住冯番的衣襟,劈头就问:“哪里又冒出来两个钦差?还是陆大人亲自护送的,他们在查什么,在哪里查?”
庄景在一旁笑眯眯的拉开他:“曹大人,您这几天呼朋唤友的喝酒喝蒙了?钦差还能查什么,当然是来查粮仓的事。”
曹其猛地抬头:“不是,我那是招待钦差!”
“钦差都没来,您招待什么?”冯番一脸心疼的摇头,“曹大人,不是我说您,这酒是能多喝的吗,小酌怡情,大饮伤身,你看你都喝出幻觉来了。”
曹其确实喝了一夜的酒,还没来得及去休息,累的头晕眼花,正想送走钦差回去安安生生睡上一夜,哪里想到一个晴天霹雳,直接把他打懵了。
“你们送来的两位钦差,这还有假?”
冯番疑惑的看他:“这话你可不能乱说,你听见我们叫钦差大人了?算了,你这是喝多了,小庄,我们走,说不清了还。”
“是。”庄景扭头跟上,心想可不就是有假。
假钦差不仅将曹其骗的死去活来,还卷走了一笔不菲的钱财,银票在陆卿云手里打了个转,就分给了四位随从。
原来那两个钦差是他的两个随从假扮的,真正的钦差,就混在随从里,由吴影和尤铜看护。
这一场以假乱真,消息严密,庄景和冯番都是才收到的风。
再一路往北,天就从萧瑟变成了肃杀,秋意才刚露面,就被逼走了。
冷风如刀,越刮越厉,直接刮出了一个雪海。
侍卫亲军驻扎的营地已经算很能御寒,但是依旧抵挡不住严寒。
解时雨头戴一顶红色雪帽,身上也裹着一色的狐狸里斗篷,看陆卿云升火堆。
他不让旁人进来,很熟练的架起柴堆,又在灰里堆了三个地瓜,将去了烟气的炭拢在炉子里,上面烧上水。
“好了,”陆卿云等水烧沸,倒上两杯,“喝吧。”
解时雨挨着炉子坐下,捧一杯热茶慢慢喝,将结冰的肚肠化开。
“您经常来这儿吗?”
陆卿云看她戴个大红雪帽,白狐狸毛簇拥出一张雪白的小脸,脸旁边是几缕蜷曲的头发,冻的鼻头通红,显出了几分稚嫩和幼小,便在心里捏了捏她的脸蛋。
“我小的时候在这里生活过,那时候没钱没人,就什么都学会了。”
他说着,自己也喝了口茶。
解时雨无法想象他这一段过往,也想象不出他是怎么活下来的,一个小孩,在这冰天雪地中,独自求生。
这里的雪是带有杀气的,不止是雪,整个天地都带着一股可以埋骨的肃杀,和陆卿云身上的气息如出一辙。
他就是从这里凝结出来的。
陆卿云伸手给她理了理帽檐,都被火烘卷了毛:“还冷不冷?”
解时雨摇头:“好多了。”
正说着话,陆鸣蝉从外面跑进来,脑袋上冒着白气,手里捏着一根糖葫芦,是小鹤给他买的。
一进来,他就扑到陆卿云背上:“大哥,快看,我的鼻涕冻住了!”
陆卿云背过手朝着他的屁股一拍,就将陆鸣蝉从他的背上拍了下去。
解时雨问他:“书背了吗?”
陆鸣蝉立刻将鼻子一捏,提着糖葫芦灰溜溜的跑了。
他一路跑到冯番跟前:“给你吃一个。”
举着糖葫芦往冯番嘴里戳,他感觉冯番很亲切,长的很像大部分人的娘。
第七十一章 醋海翻波
陆鸣蝉给了冯番一个糖葫芦,面对笑嘻嘻讨要一个的庄景,就无论如何都不肯给了。
庄景和他玩闹一气,便坐在火堆旁拨弄树枝,弄的烟熏火燎。
在一片青灰色的烟雾中,他假装不经意的问冯番:“陆大人出门,怎么还带个姑娘?”
冯番嘿嘿一笑,反问他:“你认识?”
他是张碎嘴,什么事都喜欢饶上两句嘴,但他万万不敢嘴碎到陆卿云身上去。
陆卿云这个人,很玄乎,他现在说的话,也许不到片刻就会钻进陆卿云脑子里。
庄景发现论老奸巨猾,自己无论如何都不是冯大婶的对手,便笑道:“好歹我也是伯府少爷,京城闺秀,我认识几个不稀奇。”
他想起今天早上的事。
刚见到解时雨在陆卿云身边,便无比震惊,在回想起海棠春惨案,又觉得自己窥探到了一点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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