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子已经湿了。
脸上的胭脂被眼泪打湿,乱七八糟糊在了帕子上,她干脆用力一抹,将苍白的面孔抹了出来。
她知道的比庄景还要早。
早在那四个人一回营地,尤铜和吴影就来告诉了她消息。
陆鸣蝉悄悄的进来,站到她面前,眼泪滚滚的往下淌:“大哥真的被狼吃了?”
解时雨使劲眨眼睛,眼泪出来,眨回去,又出来,又眨回去,循环往复,生生不息。
直到眼泪彻底被她收回去,她才开口。
“不是狼。”
她心里应该要有准备的,陆卿云这一趟,早已经说过很危险。
眼下这样,生死不明,也许是最好的情况,陆卿云还有一线生还的可能。
眼中是朦胧的泪,没了陆卿云,她再去看周遭的一切,一切全都变了模样,全都成了化不开的浓黑。
因为陆卿云是她的光,光消失,人间自然也就散场,只剩下一个无明的长夜。
但她不能乱,还有人在等着她拿主意。
她必须得像从前那样精明起来,能算计、能阴险、能狠毒。
将这些人一个不落的全都护住。
第八十章 走
解时雨手里有一枚青山上品封门青鹿纽印章。
这枚印章是小鹤清晨从她的雪帽里掏出来的,下刻“陆卿云印”,一看便知是他的私印。
和他的人一样,这枚印章朴实无华,只要有上品封门青石料,随便一个能工巧匠就能再造一个出来。
拿的出印章的人,也得拿的稳、镇得住,否则很有可能连条狗都指使不了。
陆卿云的身家,全都在这一枚小小的印章中。
“尤铜,”她清了下嗓子,压下哭腔,“叫大家都过来,承光和金理也过来。”
“是。”
承光和金理一直跟在陆卿云身边,然而比尤铜和吴影都要神秘。
他们如同雪片一样轻飘飘从外面吹进来,大氅里是一身褐短,腰间不仅有刀,还有软剑。
见到桌上陆卿云的私印,他们才冲着解时雨恭敬的拱手,随后就站在角落之中,一动不动,随时能融入到任何阴影中去。
陆鸣蝉很害怕这两人,觉得他们堪比毒蛇。
毒蛇不是谁都能玩的,一不小心就会自噬其身。
他紧紧贴着解时雨,本以为自己要为陆大哥哭死去,可以看大家都如此镇定,好像陆大哥还没死一样,他也不好意思哭了。
陆卿云这颗大树不在了,解时雨又张开臂膀,成了一颗新的大树。
解时雨单刀直入:“要是到时候三方一起发难,我们能不能走的了?”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两人,身份实在太贵重。
徐定风、赵粲账下、侍卫亲军,三方都不会想担责,都会不约而同的将目光落在她身上。
她是最弱小的,没有背景,没有依靠,可以由着他们曲解。
他们甚至可以说赵粲和陆卿云是为了她争风吃醋,才闹出来这么多事。
将罪责推脱到女人身上,自古有之。
届时,皇上的怒气足以把她剁碎了去喂狗。
尤铜、吴影看向承光和金理。
承光声音低沉:“带出来的人只有十个,如果三方齐动,只能带走一个。”
能从千军万马中带走一个,已经算是天大的能耐,尤其是徐定风这样的老将,一旦将网布的密不透风,带走一个都很为难。
解时雨明白了。
吴影手里有陆卿云的“蜘蛛网”,承光和金理手里有陆卿云的“刀”。
她略一思量,便做了决定。
“趁没人想到我们,现在就走,尤铜,你去看庄景带人往哪边,以他为突破口,吴影,去准备马,小鹤,收拾东西,你跟陆鸣蝉和承光一起走,他们不会注意你们,要快,别等徐定风想起我们来。”
“是。”
众人分头行动,承光和金理在暗处保护。
解时雨换衣服,没有马车,要从冰天雪地中离开,身上这些华而不实的衣服都没必要带。
她换上长棉衣,裹上披风,为了方便,把头发全都梳了上去,戴上雪帽。
银钱都在小鹤手中,不必担心,她将印章贴身藏了,迅速出了帐子。
小鹤赶过来:“姑娘,快吃个饼垫一垫。”
解时雨接在手里,边走边吃,吃不下,心里堵着一股气,但是也得吃。
这个时候不能挑剔,不能任性,能吃一点是一点。
她想若是陆卿云在,这个时候也是吃饭的时候了。
他不挑嘴,任何饭菜茶水都能往嘴里运,五脏六腑能接纳一切味道,而且一边吃,一边将她的碗堆的高高的,让她多吃。
倘若她吃不完,那也没关系,他不浪费粮食。
他还总能给她找出点甜的东西来,一块糖,一块点心,一把枣子,细细碎碎的往她手里塞,还总问她饿不饿,冷不冷。
一张饼,能吃的她掉眼泪。
将饼塞进肚子里,她在吴影的帮助下上了马,拉住缰绳,一颗极大的眼泪从眼眶里掉下来,在马背上碎成八瓣。
尤铜打马靠过来,低声道:“庄景往西南方向,正在集结队伍。”
解时雨点头:“走。”
庄景此时正迎着风训话,远远的就见三匹马纵了过来,那顶红色的雪帽他熟悉至极,是解时雨来了。
她来干什么?
停下训话,他也纵马过去,皱起眉头看着解时雨不太熟练的拉住缰绳:“解姑娘,你来这里干什么?”
她这一身装束,他极其不喜欢,她的一切玲珑曲线都淹没在了大棉袍里,连带着脑袋上那顶帽子都很刺眼。
更令他不快的是从雪帽里露出来的一点端倪。
解时雨竟然做了妇人打扮。
她还没嫁过去,就打算给陆卿云守寡了?
他心想这解时雨,倒是很有情义,胆子也大的出奇,自己认识她这么久,都还没看明白这个人。
解时雨不理会他上下打量的目光:“我跟你一起去找。”
“你疯了,”庄景诧异起来,“你当这里是京城,我是领着人出去赏雪游玩去!”
解时雨神情很坚定,并不是轻易就能被他说服的模样:“我不用你们管,能走多远就走多远,伤了、死了,我自己负责,求庄大人行个方便。”
说罢,她那双眼睛雪亮的看着庄景,看的他心头一跳。
她的眉眼,本就黑白分明到了浓烈,一旦神情凝重起来,便能从她脸上看出威严和傲气来。
用这样一张脸,来求庄景,庄景只感觉是高高在上的菩萨在向他低眉折腰。
心里怦然的一动,拒绝的话就说不出口了。
而且他对解时雨越发刮目相看起来,她能对陆卿云如此重情,那日后岂不是也会肯为了自己死?
想到这里,他感觉陆卿云必定是回不来了,解时雨是他一直觊觎的猎物,这一回也必定是要到他手里来了。
他的念头,能从解时雨臃肿的棉袍一直伸进去。
这念头早已在他心里百转千回过,转的越多,就越无法一笔勾销,反而成了痴念。
“好。”他十分为难的点头,“要是受不住,就让这两位随从送你回来。”
解时雨谢过他,对他的各种周到照顾,心中没有一丝涟漪。
她已经见过世间最好的,庄景就是在她面前转出一朵花来,那也没有用。
队伍很快就启程出发,解时雨三人紧紧坠在队伍后面,寻找机会。
这里的冬日,天色是说变就变的,很快日头被滚滚乌云淹没,天色暗的仿佛能伸手扯下来。
解时雨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又看一眼前方,只觉得天地实在太广阔了。
人和马,在缓慢靠拢的天和地之间,仿佛会被挤压成一张纸。
她必须得格外用力,才能保持冷静。
第八十一章 城门口
天色越来越暗,雪一言不合就开始下,伴随着大风,枯骨被卷进漩涡里,往人身上打。
解时雨的雪帽被吹的无影无踪。
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所有人都自顾不暇,一个不小心就是人仰马翻,没人会来注意他们。
解时雨左右看了一眼,看不真切,风雪模糊了视线,只能隐约看到尤铜和吴影。
这两人知道她骑术不佳,正一左一右牢牢的跟着她,缰绳在她手里,然而方向却掌控在他们两人手中。
给她挑的马也挑的很好,青马合群,不追逐,会随着别的马跑。
在风中,她呼喊了一嗓子:“走!”
嗓门够大了,可让漫天呼号的风一遮掩,就变得很小,微不可闻。
好在尤铜听到了,吹出一声哨声,三匹马同时拐了弯,开始往南撤。
冬日的荒漠不能随意停留,狼群鼻子非同小可,能从风中闻到食物的味道,它们聪明,不会进攻不好惹的营地,但是对落单的人马,它们欢迎之至。
解时雨伏趴在马背上,任凭尤铜和吴影带着她跑,风顶着口鼻,压迫的无法呼吸,每一次用力,都感觉肺里成了风箱。
不用辨认方向,一直往南跑了一阵,马的速度才慢下来。
到了城门口,尤桐和吴影正要往里走,解时雨却哑着嗓子叫住了他们。
“戒严了,徐定风比我们快,回来了。”
赵粲统领之下的北城门,一片死寂,连个鬼影都看不到,城门守卫形同虚设,此时的城门乍一看也是如此,可是细查之下,却大不相同。
同样是寂静,这寂静中却多了一股硝石的苦味和硫磺刺鼻的气味。
京城曾有一次演兵,放了两门火炮,当时满城里就飘着比这个还要浓厚的多的味道。
徐定风这是要请君入瓮,她还没这么大脸面,够资格动用火炮,请的应该是北梁。
也许徐定风还没想起她来,但是她一出现,就会立刻被想起来。
那才是真的送上门去。
尤桐纵身靠近,游魂一般在城墙周围游荡,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鬼鬼祟祟到了极致。
片刻之后,他回到解时雨身边,低声道:“还真是,守的死死的,没找到漏洞。”
解时雨点头:“徐定风是老将,这种事情不可能出纰漏,先躲开,再想办法进城!”
吴影点头:“往东走吧,往西匪贼多。”
“等等。”解时雨微垂着头,慢吞吞的思索。
她听陆卿云说过匪贼的趣事。
荒漠里匪贼不少,这里冬日虽然残酷,可一开春,就会多出许多条商路来,这些悍匪各自把手一方,和行商有商有量的打劫。
要是行商给的多,匪贼们还能收起嚣张气焰,护送一段路程。
但若是不给,匪贼们就会立马露出真实面目,杀一个血流成河。
匪贼、徐定风、进城。
这三样被她联系在一起,脑子里开始密密麻麻的思索,片刻之后,她做了决定:“往西。”
吴影挑了挑眉毛,看向解时雨。
解时雨正仰着头大口呼吸,雪花洒了她满身,浮动的天光之中,她那双眼睛被浓密的睫毛所簇拥,像是一口古井。
古井无波,无论何时都是幽深且森冷的,里面仿佛藏着什么千年老妖,悄无声息地在井底吐着泡。
吴影直觉这是个危险人物,在她面前,人人都需要自保,包括悍匪。
调转方向往西,走出去不到两里地,黑暗中传来夜枭的叫声。
“咕……”
吴影侧耳听完,回了一声哨响,是承光和金理一行赶了上来。
听到哨声回应,承光很快便领着人过来汇合,而他带来的那十个人,解时雨至始至终都没看到影子。
小鹤惊魂未定,一半是风吹的,一半是金理吓的:“姑娘,你们刚走,那个徐将军的人就找过来了,带了不少人,就守在我们帐篷外面。”
陆鸣蝉也连忙点头:“还好我聪明,骗他们说你悲伤过度,在睡觉,估计他们现在还傻傻的守在外面。”
解时雨脸色凝重。
本以为徐定风在如此忙乱的情况下,不会这么快就想起她的作用来,现在看来,她低估他了。
要论老谋深算,徐定风才是真正的老狐狸。
可要出这荒漠,只有北城门这一条路,要不然云州也不会成为重中之重。
翻身下马,她听到僵硬的关节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又酸又疼。
脚落了地,大腿两侧红肿的无法并起来,再加上冷和麻,她简直是踩在了刀尖上。
一言不发的忍住了,她朝着能坐的枯木走了几步,然后坐了下去。
骑马的时候牙齿还磕到了舌头,当时没感觉,现在有感觉了,火辣辣的痛,痛意直接往脑子里蹿。
从地上抓了一把雪塞进口中,她含糊地看向尤桐:“生火。”
尤铜立刻生火,小鹤蹲在火堆边,开始烤带出来的干粮。
陆鸣蝉吸溜着鼻涕,一边把两只手张在火堆上暖和,一边流口水。
他的思想是非常简单的,陆大哥既然没被狼啃,那就是没死,他先填饱肚子要紧。
火堆的烟气一直往上冒,随风而走,引来了一小撮无所事事的土匪。
他们有十来个人,手里都有刀有棍棒,目光如炬的往火堆这里看了一眼,都露出了欣喜的笑容。
女人、孩子、肥马、手无寸铁的护卫!
这要是不抢,都愧对他们的身份。
都不必准备,一帮人笑眯眯的上前,回报他们的也是笑。
双方笑过之后,众匪贼也被抓的毫无预兆。
再一顿痛殴,这些匪贼秉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原则,理直气壮、义无反顾的将老大和其他人给卖了。
他们这一群人一共有四十人,老大花名草上飞,其父乃是一位有勇无谋的莽汉,满腔抱负,跑去参军,结果第一次冲锋陷阵就做了逃兵。
做了逃兵,不敢回城,就在荒漠中投了土匪,反倒做出了成绩,过了十来年,因为错劫了徐定风,挂在城门口,成了一条风干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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