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腕间的菩提,却是意外收获。
那日过后,先生每日都会给她布置功课,白日时就会在正屋授课,沈意夫妇则在一旁绘制疆域图。正屋上挂着“陋室”二字,可里头总是涌现的阵阵墨香,还有小姑娘婉转柔和的读书声。
屋内的布局还是十二国时的模样,桌案蒲团,火炉上温着茶汤,众人席地而坐,相隔不远。此时的玉芙正端坐在书案前,抄写着今日的功课,不敢有半分的懈怠。
温时书翻动着书页,轻轻抬眸瞧了瞧她。
玉芙云鬓间插着支梅花,那是从院中折来的,寒梅娇蕊未绽,几点嫣红落入青丝,衬得她通身都带了些温婉的气质。要不是写错字后的些许慌乱还有些孩子般的模样,这已然是个大姑娘了。
看着她揉了揉手腕,温时书轻轻开口道:“今日先到这里,我那里还有些上好的茶粉,小桃去拿来吧,配上茶点正好尝些。”
玉芙依言搁下笔,略有疑问的道:“先生,可是十二国时期的七汤点茶①需要用到茶粉?”
“嗯,正是。”温时书将书卷尽数收起,一套汝窑茶具被他搁置在桌上,雨过天青色,最适合此等雅事。
众人皆围坐在茶桌旁,昙花糕做的精巧,花瓣都是清透泛蓝的,还有些常见的桂花糕、荷花酥等吃食,小桃拿过来时,都还留有出炉的余温,这是早就备好的。
自大魏建立,茶道文化更迭万千,点茶原本就只存于世家之中,许是因步骤繁琐,并不是常人可学,已没落了许久。玉芙十几年来,粗略看过一次,那还是幼时祖父待客时见到的事了。
十二国才子追寻风雅,在这上头已做到了极致,先生出身名门,想来是极为擅长此道的。
她还记着,史书记载的先生,乃是南斗天相星的转世,制恶化印,运筹帷幄,白露江一战,兵不血刃替魏王拿下越国,与魏王睥睨天下时,何等英姿纵才,可惜那些她从未瞧过。眼前的先生如衡玉温润,如弦月清冷,她心生期待,想在留存旧时风雅的点茶上,窥见当年几分绝艳,目光都不曾移开一刻。
温时书拂袖取水温盏,举止优雅从容,仿若白玉温润,仙鹤扶风。持筅击拂时的每个动作,都极为赏心悦目,君子如珩,白衣似雪,无人想扰了此等风雅。
玉芙坐在一旁,直到乳雾溢盏而起,她便失了神。那些雾气蜿蜒攀附,仿若在他睫羽之间生了流光潋滟,就算神君落凡,焉能相比?
温时书轻柔地将茶汤分予众人,掩唇淡淡而笑,“看够了?可学会了?”
他的话语明明轻柔,却让玉芙慌张尽显,面颊染尽红霞。
温时书摇了摇头,并不揭穿她,接着道:“许久未做,还是生疏了许多。”
“鹤行不必谦虚,时隔多年能喝上你亲手点的茶,已圆了我的遗憾。”沈意摇了摇头,感叹万千,似是想起了什么,“此等雅兴,不若我等在这盏茶汤上作画,待会儿输了的人受罚可否?玉芙姑娘可要试试?”
沈意说完后,摇着折扇似笑非笑的望着小姑娘,故意躲避了好友投来的目光。他生性洒脱,生平最爱风雅之事,见此难免来了兴致,山中日子平淡无趣,总要找些乐子才是。
特别是——温鹤行的乐子。
玉芙不料岁亭侯会唤了自己,她对此事还是好奇多些,先前光顾着看先生……竟忘记下步骤,正后悔着呢。现下听了沈意的话,不由得来了兴致。
“用何物作画?”
“茶粉即可,不会扰了茶汤本来的风味,还能增添雅致。”沈意答完,目光流连在好友与小姑娘之间,想要探个究竟,瞧瞧曾经清冷的好友会不会因此有反应,却不料收获了妻子投来的个白眼。
得,他就是想逗弄下小姑娘,没成想自家夫人先不乐意了,恹恹收回了刚才的兴致。刚要开口,就见温时书将茶粉推到了小姑娘的面前。
“别怕,子俊虽在绘图上造诣极高,却是长辈,惩罚不过是助兴之词罢了,若有兴趣,可试试。”他的音色极为好听,偏头看向玉芙时,眸子里说不尽的温柔。
玉芙的乌眸里盛满了浩瀚星海,抚过面颊青丝,往耳后别去,露出了圆润白皙的耳垂,“嗯!学生尽力而为。”
小姑娘拿起茶针沾染了茶粉,继而轻轻落在那盏茶汤里。
几人都年长玉芙许多,再者在茶汤里作画并不是易事,更遑论沈意这种绘图造诣极高者,三两句话其实都并未认真,否则就有了以大欺小的嫌疑。
沈意有些诧异两人的反应,无论是好友的温柔细心,还是小姑娘的坦诚率真,都让他有了丝丝悔意。提起茶针,就有了放水的心思。
玉芙纤纤玉手细细而动,屏息间,一副寒梅图跃然茶汤之上。
美人发髻簪梅,本就是极美的场景,却手捧茶汤秀眉微蹙。她总觉着这副图曾在哪处见过,怎么都想不起来。
茶汤作画用不了多久,几人将手中杯盏推至中间,沈意夫妇就算有心放水,可山水图的意境断是他人比不得的,却不妨碍玉芙欣赏钦佩之情,直到她看见了先生的画,小姑娘的脸上错愕不已。
那是她写字困倦时绘的仙鹤,神态都仿了个十足十,可她那时候都快睡着了……哪里有心画了,若是旁人见了还能夸两句妙,屋中哪个不是才华横溢,这仙鹤在山水图的对比下,更是罄竹难书了。
玉芙轻咬朱唇,有些后悔当初在宣纸上作乱,现下竟被先生画了出来,顿时面颊飞霞,悄悄看了眼先生。
温时书的玉指轻轻叩击在桌上,望着茶盏里的寒梅图若有所思——那是他的画。
他绘此图,倒是当真喜爱。众人喜将仙鹤描绘成不染凡尘的模样,好衬出遗世独立,小姑娘的画虽有几分这般味道,更多的还是神态有趣,凭添了些鲜活气儿。
但此事,倒是凑巧。
玉芙心里记着书房的事,偏偏忘了先生那副寒梅图就是自己刚才绘出来的,因此就没往这上头想。
两厢对视,玉芙只觉心跳如雷,望着先生温和的眉眼,渐渐瞥开视线,不敢多想半分,怕生了不好的念想,却在心中更添疑惑。
先生究竟为何绘她的图?
沈意不知两人心中所想,装作遗憾的摇了摇头,起了看热闹的心,“鹤行的画技退步许多,看来需你给我们助兴了。”
这话落入玉芙耳中,更叫她不好意思起来。先生若不画她的仙鹤,哪会输呢……
多日的相处她依稀有些摸清了众人的习惯,多半沿袭了十二国时的传统。好在魏朝建立不久,她记忆里还是知道些的,比如打赌助兴的事,无非抚琴高歌,或者舞剑赋诗。旧时的才子们以此事为乐,若助兴的人有擅长的,还会因此获得好名声。可惜这等风俗在魏朝建立后,逐渐被礼仪规矩取代,唱曲儿都变成了丢人的事。
此处都是熟人,自然不讲究那些,可玉芙还是心中难安,毕竟那画最初是她的,是她误了先生。
思来想去,开口道:“玉芙陪先生一起。”
温时书的手顿了顿,有些诧异她的大胆,继而猜到她心中所想,温润的笑攀附在他的眉眼之间。
“好。”
沈意摇着羽扇,摆出个签筒,故作玄虚的道:“既然如此,你们各自抽上一签,按照签文内容助兴即可。”
此等做法原在十二国时期屡见不鲜,助兴的同时还能摇签,输了的人便可心服口服,几人之中除却牧衡在此事上精通,还有他会些半吊子五术,解签却是不难。
玉芙捧起签筒轻轻摇晃起来,只见落在桌上的签是个好签,翻过面去,却是一字未有,独刻了朵山茶花。
见此颇为不解道:“侯爷可知何意?”
沈意闻言拿起竹签,潇洒横溢,直到瞧见那朵山茶后,脸色骤然而变,只觉自己眼皮突突地跳。
此签乃是牧衡娶妻那年亲手而刻,当时竹林四友只剩温时书一人未曾娶妻,此签是根姻缘签,若有朝一日被人抽出,就是好事将近,红鸾星动。多少年来,嬉戏玩闹,从未被人抽出此签,久到连他都快忘了。
他压下心中惊涛骇浪,强行解释道:“这是个空签……”
玉芙懵懂地点头应下,心中觉着奇怪,却不好再问。
一旁的温时书望向沈意欲言又止的模样,隐隐有了猜测,对着小姑娘浅笑道:“此物为玩乐,并不是正经签文,不用太过当真。”
对面的沈意将姻缘签重新放回签筒,听了这话不禁挑了眉。
“话虽这般说,你倒是也抽一个。”
小姑娘的杏眼湿漉漉的,好像心有不甘自己抽了个没字的,点头如蒜道:“先生也抽个吧。”
“若再是空签,今日助兴之事,怕是不能作数了。”温时书轻笑摇头,却还是拿起了签筒。
沈意皱了眉头,大呼道:“若是个空的,我来助兴,哪有那么巧。”
话音未落,签却先落了下来,细巧的山茶明晃晃的展现在众人眼前,许是触碰了什么机关,上头渐渐浮现了一行字——
【风弄竹声,只道金佩响;月移花影,疑是玉人来。②】
第16章 “若不想听,就捂住耳朵罢。……
温时书托着茶盏呷了口,眸子淡淡地瞥向了沈意,欠身将签文拿起,嘴角浮了抹若有若无的笑。
一签两抽,已是明示,略懂些的人,瞬间就能明白何意,只是——于他而言,太过荒唐。
从他的视线瞧去,小姑娘乖巧坐在垫子上,琼口丹朱,桃腮似雪,生了副楚楚动人的容貌,眉眼中还有些孩子气,绞着手中那方绣着芙蓉的帕子,低落垂目,全然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思索了一会儿,看着小姑娘不断打量签筒,好似明白了她心中所想,继而哑然失笑,“都在想些什么?”
玉芙微微怔愣,反应过来先生是在问自己,“学生不解,为何签筒里会摇出此签?我原以为都是助兴之词,此物瞧着甚像姻缘签了,可是先生好事将近?不知是何等佳人有此等福分,先生温润如玉,名垂千古,该有个金玉良缘……”
话说到后头,就越不走心,小姑娘天花乱坠地夸了好一通,却伸长了脖子,想从签筒中探个究竟。
早知是正儿八经的解签,她摇筒时就该心有所求才对,往年她早就想抽了,一直没什么机会,与闺中密友聚会时,每每谈到这个,她都插不上话,沈意提及时,她还以为都写的助兴诗词,竟没想到还有姻缘签在里头,定是她不够虔诚,才会抽到个空签。
她低落的垂下眼眸,白皙的脸颊都鼓了起来,瞧着极为失落。
温时书听得发笑,轻咳一声将签文放回了签筒。
还是小孩子,会对这种事感兴趣。也罢,孩子不会深想,倒省得麻烦再解释了。
他没将签文放在心上,自然也不希望她知晓何意。卜筮之事他虽是信的,可姻缘之事却最难参透,怎是三三两两的签文就能断定,况且小姑娘还是这样清透,不谙世事,他哪里会当真。
“我暂且还没有那种心思,准不准还未可知。你若有兴趣,日后可去云霭寺中求取签文,听闻寺中签文还是极其灵验的,要比这个靠谱的多。”
“多谢先生。”玉芙被这话惊的回过神来,眼里止不住有了笑意,随后似是想到了什么,羞怯的解释道:“我、我只是有些好奇,不是想求那个的。”
话到后头,她也不好意思说下去了,又怕众人误会自己是想求姻缘,毕竟她年纪还小,万万不到想这些的时候,可姑娘家也不好解释,只得低下头绕着手指。
她有些后悔将自己的意图表现的太过明显,被先生三两眼就看穿了,不知怎么办才好。
温时书轻笑,转头望向好友,为她解了围,“子俊将才说的话可还算数?”
沈意是后悔提及抽签的,见两人这般反应,不禁松了口气。倘若小姑娘懂些门道,恐怕都不好收场,若这就是天意,多半有些荒唐了。此事他虽想过,无非被年龄家世等原因给打消了年头,他深知好友脾性,恐怕真把玉芙当了孩子教导,断不会生了风月心思。
见好友提了助兴之事,倒也不推脱,讪讪摸了摸鼻子,摇着羽扇道:“那是当然,鹤行可要一同?”
“自然。”话音落下,两人便起身出了屋子,想来是要为助兴之事有所准备。
玉芙到底是孩子心性,那点儿羞怯的事忘的也快,杏眼里止不住的好奇。
殷乔看她有趣,悠悠道:“玉芙可有擅长的乐器?早年时山中人多些,玩乐也就热闹,屋中人闹作一团,每至助兴之时,除却受罚的,还有不少捧场的跟着一道儿,你若是有兴趣,咱们就去厢房拿过来。”
“我之前和大姐姐学过琵琶,可是我弹的不好,后来也没机会学下去了,只会唱些江南小调了。”小姑娘声音软糯糯的,却没什么底气。
她并不擅长这些,早年十二国的女子总是才行兼备,会有拿得出手的才艺,可惜到了她时,家中就不让再学了,连哼唱的事都是私底下才能做的,倘若被婢女发现,指不定就会告到母亲那里,紧接着就是受罚了。
殷乔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他们二人无非琴瑟鼓乐,都是个不会唱曲儿的,倒是凑巧了,你可愿与我同唱?”
玉芙呆怔怔了好一会儿,杏眼渐渐如繁星般耀眼,“玉芙愿意。”
*
檐角窗楹浮了层细雪,随着木门开阖,惊起一片银光簌簌而落。温时书袭着柔光而来,恰好听见那柔和的音调。
小姑娘跪坐在茶桌旁,檀口微张,她的歌声有着江南美人的柔美,还有独特的纯净。
玉芙下意识地回了头,瞧见他的那一刻,口中的轻吟忽地滞住。
先生就站在门外,手中拿了把古琴正对她温润而笑,风吹过他的玉袍衣带,连狐裘上的绒毛都被日光照得清晰可见。
她有些慌了神,手无措地藏在袖中。
也不知先生究竟听了多久,自己许久没再哼唱小调了,生疏的厉害,竟然就这样被先生撞见了,连忙规矩行了个礼,弱弱地道:“先生回来了”。
“别怕,是很好听的。”温时书知道她在顾忌什么,温柔地夸赞过后,扶袍而入。
玉芙霎时就红了脸,她还是有些不太习惯在旁人面前唱曲儿,虽然得到先生的认可她是极为高兴的,可多年来的礼仪教养还不断在她心中提醒着,唱曲为他人作乐,是不妥的行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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