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努力将这些思绪压下,乖巧地坐在桌旁,“是学生献丑了……”
温时书眉眼含笑,淡淡道:“怎会。”
这厢几人落座,听着温时书调试琴音,也有种岁月静好之感,可沈意却迟迟未归,倒让人有些坐不住了。
殷乔起身要去寻,就见童子慌张推门而入,“夫人,朝廷来人了。”
“何时来的,为何没听到声响?来者何人?侯爷可是过去了?”殷乔神情错愕,隐隐有些不安,将心中疑问一股脑的问出。
往年她与沈意都要回竹林小院过冬,从未有人寻来,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就怕来者不善,或者根本就不是为了他们而来。
那童子忙答道:“回夫人的话,那群人是刚到的,兵马车具都停于山下,侯爷发现时,就已经到了竹林外,瞧着都是些文官。”
殷乔神情微变,却没再往下问去,起身与童子一同出了屋子。
玉芙不知发生了何事,站在原地,目光追着殷乔,从开阖的门缝中,依稀得见外头来了好些锦衣华服的官员,甚至连白发苍苍者都有。而他们也趁机往屋内望来,那些急切的眼神让她心头一怔。
继而她将视线转到了先生身上。
温时书察觉到小姑娘不安的情绪,淡淡笑了笑,修长的手指轻轻搭在琴弦上,问她:“怕了?”
玉芙呆愣愣的,好半天才答道:“没……学生虽不知他们因何而来,能徒步上山,不带仆从,想来是极为守礼的官爷,只是在想,他们要寻的是不是先生。”
她虽不明就里,却知晓来的官员这样多,应当不是小事,而且那些探究的目光,她分明看见是往屋里瞧的。
温时书轻轻“嗯”了声,走到她身侧,看着小姑娘灵动却懵懂的眸子,缓缓叹了口气,“他们的确为我而来,待会无论发生什么,都别怕、别恼。文官伤人,只在唇齿之间,若不想听,就捂住耳朵罢。”
玉芙愈发不解,为何先生要叫她捂住耳朵?还未等她询问,就听见外头传来了沈意的呵斥声。
“林涛!还不速速退下!此处非客者,无携圣旨者,不得而入!你等犯下杀头大罪,竟还意欲闯入屋中,可株连三族!”
站在院外的林涛挑了挑眉,不再向前,却抚着绣有孔雀的官袍跪地喊道:“我等奉命请求温丞相归朝,还请丞相出面相见!”
他一声下去,后头林林总总不下三十位官员,皆跪地而拜,声势极为浩大,“我等请温丞相归朝!”
林中鸟雀皆惊,林涛却摆了手,啧笑一声道:“侯爷别来无恙,不知圣上让侯爷说的话,可都传达到了?想来侯爷必定知晓我等意欲何为,若不能入内,还请让温丞相出面相见。”
沈意沉默不语,盯着他时,手上的青筋暴起,已是在极力平息自己的怒火。
他离京之时,圣上虽有意愿让好友回朝,却极为谨慎,便托付他与牧衡两人私下游说。这才过去月余,竟派朝中官员相请,想来必是眼前的林涛在御前频频提及,此人巧言令色,志在位极人臣,甚至还与宦官勾结,俨然一副奸臣之派。
能劝得圣上如此大张旗鼓,定然别有意图。
林涛起身抖了抖官袍,“圣上日夜思念丞相,才派我等前来,侯爷久不言语,难不成是私下里不愿见到丞相回朝?我虽入仕晚些,却知晓侯爷与丞相感情深厚,他人断不能比拟,若是这般的话,我等也就成人之美,不再强求了。”
这话看似有了去意,却将沈意扣在了话术里,若他真这样带人走了,明摆着沈意与温时书就是承认了不忠的罪名,只顾一己之私,当真好大一口黑锅。
沈意气急,捏着玉笛的手微微颤抖,刚要开口周旋,众人只闻正屋门扉响动。
温时书身着狐裘,通身的矜傲清贵,拿着古琴缓缓走来,明明是温润如玉的模样,可当琴弦发出鸣响后,无端化作了肃杀之气,向四方天地徐徐熏染开来,淡淡的一瞥,就让林涛忽地膝下一软,冷汗夹襟。
第17章 眉间白毫相
襕衫上的金丝仙鹤晃得众人眼晕,原本私下窃窃私语的官员们都静了声,都看向了明堂内,不染纤尘的温时书。
他的容貌时隔四年却没有丝毫变化,让众人有些恍惚,透过白衣狐裘,仿佛能看到当年羽扇纶巾,覆手执掌天下的温丞相,耀眼、璀璨,曾是天下文人心之所向。
他们都是大魏的臣子,是魏王礼贤下士,不顾身份请入麾下的人,而温丞相,则是举荐他们入仕的贵人,还是大魏多年来的肱骨之臣。昔年舌战群儒,驰骋天下的经历仿佛历历在目,不知堂下谁人先泣,叫人无比心酸。
“下官黄复,拜见丞相。”一位白发官员老泪纵横,颤抖着跪地叩首,“君还是这般风华如玉,多年过去竟无变化,下官竟……有一瞬还以为您从未走过,您在应天府的宅院,梅花已经开了,我等上朝时,还经常能看到。”
“是啊,丞相府中的梅花,最为秀美绰约,再没有旁处能比过了。”有人跟着附和了一句,语气感叹哽咽,却不敢再说下去。
“君”的称呼极为特殊,自十二国以来,除却温时书再没人有资格获得,而应天府的梅花,是无法直言的思念,还是文人的浪漫。
林前的那片雪里,跪满了以袖掩泣的官员,他们虽身在朝廷,在此等场景下,无论哪方党羽,什么官职,都止不住心中酸涩,甚至有人已经忘却来时目的。
温时书颔首,“黄尚书,别来无恙。”他将古琴放下,神情愈发温和,拱手行礼道:“诸贤,别来无恙。在下已是江左布衣,昔年旧事皆成过往,还请诸位请起。”
他弯下腰去,说不尽的谦和恭谨,却让众臣惶恐无措。
跪在最前的林涛,双手交叠放在了官袍上,听着后头官员们的哭声,嘴角微微一抽。襟间冷汗发出刺骨的寒意,从他的肌肤渗透五脏六腑,从而使心头生了恨。
直到他与明堂下的人眼神交汇,骨子里的俱意使他牙齿都在打颤,就算挺直了身子也无济于事。
温时书的容貌气度,是那松风水月,将清澈温润沁入心脾;是雪中春信①,七年才有的氤氲梅香;是眉间白毫相②,蕴满了慈悲。偏偏他的温润,他的氤氲,他的慈悲,教人每一分恶的心思都无处可藏。
林涛自是怕极了。
他能来到这里,是日夜布局,御前进言才能换来的。他与张启二人的斗争,在清流党刘谨权戍边时就该有个结果。他想要位极人臣,就要踩着许多人的尸骨上位,玩弄政权,必然会把朝堂搅得天翻地覆。
而珠玉在前的温时书,是所有文人之首,更是已经落魄的清流党眼中的救星,只要昔日的温丞相回朝,党派相争就会成为天大的笑话,比他老了许多的张启早就力不从心,甚至还想助清流党一臂之力,将温时书迎回朝中,使他多年来的心术毁于一旦。
他左思右想,倒不如自己得了这个差事。他来亲迎,圣上会打消对他的顾虑,而且还能给温时书扣上个不忠的帽子,只要温时书不回朝,圣上必会痛之、悔之,继而恨之,若温时书回朝,他倒要看看圣上能容得了几时?
当他见到温时书后,才恍然想到,当年寒门子弟空有抱负无处施展,温丞相不顾门第,创下广纳贤士的重举,而他也曾是其中一员,受过温丞相的荫庇,如今却亲手将大魏的朝堂扰乱,甚至——还跪在此处。
只不过,多年谋算,哪有回旋的余地。
林涛自嘲轻笑,站起身抖了抖衣袍,“丞相谦逊了。圣上夙夜忧叹,经常思念您,前些日子拉着臣竟痛哭不止,在下真是惶恐悲痛,却无能为力,这才求了圣上,来此处相请丞相。”
他顿了顿,装作悲痛模样继续道:“当时圣上还年幼,丞相却那样致仕了,如今提及频频悔恨,丞相前言说到过往,是否还将这些记在心中?”
林涛说到后头,似有什么顾虑,不敢再说,却让身后一众官员神色惊变。都是官场上混了多年的人,怎会不知幼年帝王心中所想,只是作为臣子的,哪里又会觉得是天子的错。有人走,有人留,都再正常不过,但听林涛这样说,却揣摩出了另番意思。
来到此处的官员分为三个党派,林涛一派的自然不希望温时书真的回朝,不觉得这话是在劝人,个个眼观鼻,鼻观心,默默不语。但张启那派,与清流党,倒是另当别论。朝中发生的事,他们皆密信于明月书院,却久不见回音,心中早就猜测频频,现下更是变了脸色,哪还有刚才的怀念之情,三言两语,都指向温时书对幼帝,不及魏王忠心。
温时书淡淡地望向众人,见他们低语咒骂,不忿愤怒,忽地柔和笑了。
“圣上念我,自然是在下荣幸。不过诸位皆是大魏重臣,鞠躬尽瘁辅佐陛下,朝中怎会有令陛下忧心之事,林阁老言重了。”
林涛的意图他岂会不知,张口就是一句太极推了回去。
他若回朝,于天子,于朝中文武,皆是最轻松的局面,可他却不能回。
温时书背后的左手,碰到了腰间的戒尺,凉丝丝,却依稀摸得出纹路,这是他训诫明主所用,却不能用它继续守护大魏的天下。党派相争,是历朝历代在所难免的事,有林涛的出现他并不意外,若他的归朝会让此事平息,却拦不住下一位野心家,作为帝王,头等大事就是要学会与臣子周旋。
而文帝并不是长袖善舞之人,他的回朝,不仅仅会给张林二党带来覆灭,更是间接认同了一位少年帝王的无能,这条路虽能救燃眉之急,绝不是上策。而林涛的心思,无非是想靠着圣恩再进一步。
众官员抽了抽嘴角,当真是有苦说不出,他们这群文人在朝堂上怎么吵都是有理,偏偏到了外头却无法言明。张启手下的官员心中憋闷,早就知晓林涛此人未安好心,会想尽办法阻止温时书回朝,听着两人这番话,更是觉着没了指望,气得胸膛起伏的厉害。
于是就见一位官员指着林涛鼻子骂道:“你这小人,我等皆十分尊敬丞相,你却三番两次怀疑丞相不忠,到底是何居心?”
林涛毫不在意,“我随口而提,焉能算作怀疑?”他的话顿了顿,又看向了温时书,心中愉悦不已,只要此人不回,朝中的事情倒是好办,无论在此处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就算传到圣上耳朵里,都有办法搪塞过去。
当他不经意间看到屋中那抹衣裙时,才恍然想起了什么,鹰眼里顿时迸出寒芒,直勾勾地盯着里头。
而屋中的玉芙,一直在瞧着院子里的动静,感受到视线,有些懵懵的害怕。
“哦?不知屋中还有何人?我在来时的路上,可听闻丞相收留了位姑娘,好似是刘公的孙女?”林涛的眼神像啐了毒。
心中暗骂:刘谨权这个老匹夫,竟用孙女与温时书私下勾结,就连曲阳关的药材的事都被处理了,若是这般……还是早日铲除异己才好。
但动摇温时书的地位或心境,确实宛如螳臂当车,不自量力。最好的办法,就是在小姑娘身上下手,让刘谨权怪罪温时书,使清流党那些言官们来个内讧,这些又臭又硬的老骨头他是知道的,牢骚又多,文人的风骨又傲,就算敬温时书七分,也有三分是不服气的,三言两语,就能伤了和气,届时他也不用再费心思对付清流党,都用在张启身上正好。
大魏已有太久没有丞相了,入内阁又哪里比得过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话音刚落,官员们便交头接耳的讨论了起来,依稀听得见鄙夷和嘲讽。
闺阁女子,寄住在男子家中,实在荒唐至极,都疑起刘谨权在落魄后,有求荣之心。了解内幕的清流党却不好为玉芙辩驳,只得掀起对方老底对峙,一时间,院子里就变得吵闹不堪,都争得脸红脖子粗。
林涛装作惶恐,“是在下逾越了,听闻刘公孙女花容月貌,想来被丞相照顾的很好,这才有些好奇,还请丞相见谅。”
温时书神情淡然,却攥紧了手中戒尺,他的视线,也缓缓落在林涛身上,似笑非笑的盯了他好一会儿,心中渐渐想起了小姑娘的模样。
也许,他该让孩子躲起来的,那样至少不会吓到她,如今她在屋内,也不知那么爱哭的孩子,会不会就被这些话吓哭呢?
靠在门扉后的玉芙,确是要哭了的,可她在碰到腕间菩提时,却想起了这些日子先生的谆谆教诲,忍住了泪意。
外头的官员,端得满身的衣冠禽兽③,叩首求归时让人极为动容,她原以为那些人是真心希望先生回朝的,却没曾想会用这样近乎刻薄的话语伤人,先生叫她捂住耳朵,是不想让她听见,她又怎能辜负先生的苦心。
玉芙安安静静地靠在门上,听着言官们的苛责,忽地回想起了小时候的事情。
那时的她,活泼好动,每每缠在大姐姐身旁,学习礼仪诗书,贪恋于姐姐的温柔呵护,是她最为欢乐的时光。直到文定元年的秋天,家中教习琴棋书画的姑姑都走了,府中的姑娘们人人自危,不敢再碰任何书籍,她年幼无知,不知发生了什么,在中秋家宴上背了首诗,嘈杂的宴会上,每个人都在用极近嘲讽的目光苛责她,她慌乱无措,不明就里。直到大姐姐出来为她挡在前头,将那些话与责罚都揽到了自己身上,后来她去祠堂,看到了跪在牌位前的大姐姐,纤纤玉指被夹的青紫,却依旧含泪告诉她,这些都不是她的错。
如今隔着门扉,与她一步之遥的先生,就这样挡在她前面,替她忍着这些六月寒冰,刺骨之言。
小姑娘藏在袖中的小手,悄悄紧握成拳。
第18章 他想护着的姑娘
“当真是不知羞耻,枉我与刘谨权共事多年,竟让孙女寄住在外男家里,女子名声何其重要,竟没想到如此不堪。”
“是啊,到底是京中贵女,但是容貌秀美,丞相又将她留下,到底是何缘故,这也不好说吧……“
官员们七嘴八舌的讨论着,痛斥玉芙名声有损的多半不堪入耳,甚至林涛的门生还疑惑了温时书不肯归朝的原因,隐隐有些要把此事越搅越乱的嫌疑。
温时书的品性却是众人看在眼里的,此人话一出,就遭到了强烈的反对,“狗屁,竖子简直愚不可及!温丞相的名声岂能任尔等败坏?此事不管刘谨权是何居心,怎能与丞相相提并论!焉知不是妖女的错!”
前头的林涛听到这话,玩味的笑了笑。
御史台的老顽固倒是嘴毒,为了将温时书清白的摘出来,竟把小姑娘骂作妖女,倒是正中他下怀。他玩弄着扳指看戏,听着文人嘴里的污言秽语,仿若仙乐悦耳动听。曲阳关的事没成,后头他自然不好下手对付刘谨权,作为清流党的元老,明年还是会回朝的,若知晓自己的孙女被比作妖女,恐怕要十分后悔与这位已经致仕的丞相交好了,他即可坐收渔翁之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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