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温时书正与沈意席地而坐,旁边的火炉温着茶汤,两人正对弈着。
他们未曾发觉玉芙,沈意望着被吞噬殆尽的黑子,有些戚戚然。
“鹤行,你阔别朝堂许久,近期的事情想必你已知晓,圣上又特地给你送来冬衣,你当真不想回去?”
魏朝每至冬季,圣上都会给朝中官员发放冬衣,以示圣上关怀,但温时书这般致仕的官员,按照礼法是不得发放的。
他与牧衡离开应天之前,文帝将他们唤入殿中,几次三番张口欲语,最后只剩下一句含泪的“望君珍重”,以及绣有仙鹤的棉氅,托他们带给温时书。
连他也极为动容。
温时书将清透的棋子装了回去,淡淡地道:“子俊常年游走山河编写游记,早就不理世俗,怎就成了说客,倒不像你的作风。”
“鹤行!温鹤行!”沈意情急之下连叫几声,最后化为一抹叹息,“唉……我知晓当年出山辅佐明君,是天下所势,你心中所向。可鹤行当真忍心见圣上孤立无援,朝中权力被张林二党吞噬殆尽?这些年你的付出,又该置于何地?”
温时书替他斟茶,“子俊抬举我了。”
“如今天下大合,朝中有党派相争,再正常不过。古往今来,帝王要在朝臣中迂回制衡,才是为君之道。外有陆凉北击匈奴,内有你与牧衡替君周旋,于情于理我不能回去。圣上念我、想我,是某荣幸。”
沈意仰头,感叹道:“也罢,就当我多言了。我与牧衡一个上知天文,一个下知地理,却没有权臣之才,顶多算个‘谋’字。现下不少官员被牵连进来,你收留了刘谨权的孙女,还要小心行事,避免被有心人做了文章,让圣上左右为难。”
好友不能回朝的原因,无非一句功高震主,没人会记得他的劳苦功高,生怕这位与魏王睥睨天下的臣子,会生了不臣之心。毕竟江南的温丞相,代表了所有士子的心之所向,只需他一句话,就会有无数人前仆后继的拥立他。
这句左右为难,却叫廊下的玉芙,真的为难了。
她有些后悔没晚来一会儿,她的出现有些不合时宜了,但廊下就这么短的距离,她想不听都不可能。
其中关于朝廷的细枝末节她并不清楚,只知道先生收留她,会影响自己。
更让她心中难安。
屋中的两人略微攀谈了几句后,沈意就出了门,瞧见廊下立着的玉芙有些惊讶,停了步伐。
“咦?你就是刘谨权的孙女,刘玉芙?”
沈意已过而立之年,身穿竹青色道袍,发髻用木簪随意挽起,言行举止说不出的随性肆意,颇有种名士风流之感。
玉芙福身行礼道:“玉芙见过岁亭侯,寄住在此,日后多有叨扰。”
沈意笑道:“不必多礼。此番归乡我带了家妻,她比你年长几岁,待会儿我叫她来寻你玩耍。山中苦寒,你又要养病,该有个人与你解闷。”
“多谢岁亭侯,待会我就去拜见夫人。”
小姑娘嗓音软软糯糯,真诚极了,杏眼里却有了层雾霭,似担忧似不安,倒让沈意有些过意不去。他那些话想必应被玉芙听到了,可他却不想伤害到她,毕竟只是关怀好友之举。
摸了摸鼻子,拿着酒葫芦就往外头走了去。
玉芙也知这位岁亭侯是关怀先生,目送了沈意一会儿,这才敲响了已经敞开的屋门。
屋中的温时书听见了两人的对话,抬眸瞧见的就是小姑娘单薄的身影,云鬓松松用簪子挽着,肩颈被寒风吹得微颤。
温时书神情淡然,浅声道:“过来坐吧。”
玉芙颔首,走到棋盘旁的蒲团上,跪地行礼,“先生安好,多谢昨日先生的照顾。”
她久站廊下,鼻子冻得通红,被忽如其来的暖意弄得打了个冷颤,好半天才能适应下来。
温时书见此为她斟了盏热茶,示意小桃将门窗关紧。
看着小姑娘泫然欲泣,却紧握拳头的模样,让他的嘴角勾了抹笑。
小孩子,还是爱哭。
“听到了?”温时书将茶壶搁下,眉眼温柔地望着她。
玉芙“嗯”了一声,咬了咬嘴唇道:“学生不是故意偷听先生谈话的,只是想给先生请安,廊下的距离有点短,屋门又开着,所以就听到了。先生,对不起……”
说罢,她的眼角已经洇湿,微微泛红着,瞧着甚为可怜。
温时书低头偷笑,手叩在棋盘上,问道:“不是故意的,又为何道歉?”
玉芙攥紧了衣袖,小声说道:“因为我好像连累了先生,先生这般好的人,不该因我为难的,先生将我送回去吧,这些日子实在麻烦先生太多了,待见到祖父我定会向他说明,好好感谢先生的。”
她的回答,温时书并不意外。小姑娘从与他相处,就是事事以他人为先,生怕麻烦了旁人。
“那你可知是何原因会连累我?”
“我、我……”玉芙思索许久,还是说不出准确的答复。
这显然还在温时书的意料中,“既然不知,又何谈有错?好好养病吧,等你的家人在边关好些,再商讨你回去的事宜。”
说到此处,他稍作停顿,有意无意的笑了,“其实你大可留在我身边,刘公曾将你托付于我,我想若没有变故,明年刘家定能回到应天府,没有多久了,你勿要想太多才是。”
玉芙身上的软纱跌落在地,显得她极为恬静秀美,小脸却若有所思。
先生与岁亭侯的谈话她一知半解,之前赶路去边关时,曾听到父母的谈话,大概能得知祖父是蒙冤的,却从不知自己能被先生这样关照,竟是祖父授意。
一时间,让她思绪复杂。
她自幼性子就有些别扭,十几年来身旁除却大姐姐,没有太过亲近的家人,因此经常被忽略,久而久之除却女先生们教的课业,其余的什么都不知了,再加上十二国时期,女子地位本就低下,多半培养用作联姻,魏朝建立后,女子的作用更局限在后宅,家中对姑娘们的培养只是让她们守礼,略识几个字罢了。
姐妹们有的接受很快,完完全全按照教习女先生的话去做,玉芙却是迷茫的,像提线木偶般任人摆布。
但祖父的事,却触动了她。
直到走出屋子,她的心还是乱的。
“该怎么办呢?”玉芙呢喃着,想知道自己究竟该怎样做。
好像留在先生身旁就是最好的选择了,但她总不能,一直索取着先生的好吧?
小桃替她拢紧了衣袍,宽慰道:“姑娘可莫要多想,昨日先生为了你的事情奔波许久,好在山亭侯正好归乡,你不能再有了心病才是!”
玉芙点了点头,神情却并未缓和。
待回了屋子,偶然瞥见小桃身上的络子,问道:“小桃,这个做好了是不是能换银子?”
小桃顺着她的视线解下了腰间的络子,捧在了手心,“能换的,姑娘喜欢?”
她没有多想,只当姑娘是喜欢络子的形状。
玉芙认真地说道:“能不能教教我?我想……用这个换银子,还先生救命的银钱,再给家人寄去一些。”
小桃有些诧异,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但还是从包袱中拿出了络子,教了她。
玉芙也学的认真,每个步骤都不敢有一丁点儿马虎,两个人就坐在窗前的书桌旁,仔细地打着络子。
而对屋的温时书,此刻正巧开了窗。
透过含苞待放的梅花,看到了神色认真的小姑娘正飞快地打着络子。
许是两间房屋离得太近,她们说得话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小桃!我打好了,这一个能换多少银子?”
“姑娘真厉害,我想想,大概能换五个铜板。”
“这么少呀……”玉芙掰算着手指头,嘟囔道:“二十个一两银子,两千个应当够了吧。”
温时书有些晃神,忽地猜到了小姑娘为何做这个,随即哑然而笑。
她做这些会让自己心安吗?可两千个要做到何时,他有些好奇、好奇那双小手能坚持到何时。又想到自己曾经教训过她的话,竟有丝丝悔意。
她与魏王究竟是不同的,魏王当年身为不受宠的魏国公子,自卑是刻在骨子里的,同时又拥有着极为尊贵的身份,些许激励就会让他明白许多。可眼前的小姑娘,十四年来都是身不由己,任人摆布的。想要她找到真正的自己,怎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或许,他对她该更有耐心些才是。
第10章 “你想学吗?”
沈意的妻子殷乔是北方人,性子风风火火,是个极为豪爽的人。
得知玉芙的遭遇后,打心底里就心疼这个受了无妄之灾的小姑娘,硬是拉着她左看右看,说了好些话。
此时正提到曲阳关之事,叫她气不打一处来,她贵为侯夫人,这么多年还是看不惯权臣那些下作的手段。
“呸!劳什子张林二党,都说祸不及家人,这群东西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刘公两朝老臣,前朝入仕的时候,张启与林涛还不知在哪块儿穿开裆裤呢,怎就任由他们作践?又不是犯了什么抄家之罪,南北榜的事情谁不清楚?这群人还真忘了师恩,区区药材能在曲阳关卡许久,如此不仁不义当真是枉为人臣!多好的姑娘,怎就碍了他们的眼,还要来赶尽杀绝?”
她这话骂到了众人心坎里,连跟随玉芙多日的小桃都狠狠地点了头。
这些日子以来,玉芙遇到的主母们极少有替她说话的,没成想侯夫人竟会为她打抱不平,一番话听下来,不仅初时那点儿拘谨烟消云散,更是感激不已。
“夫人……谢谢你,我现在已经无碍了,以后不会再被那些书信影响了,夫人可千万别气了,先生还派人送了药材给祖父,想来家人再过上些时日就能好了,我相信刘家定能逢凶化吉的。”
小姑娘说这话时,杏眼盈盈,似有许多期许,让殷乔心中百般怜爱,更是爱不释手。
两人差了约莫十岁,她身为长辈越想越气,忍不住将茶杯搁在桌上,剜了眼身旁的夫君。
沈意本就有些惧内,形如鹌鹑的将头埋在桌子上。见她生气,倒也上道,连忙斟茶给她。
“夫人!夫人快消消气,你看看孩子都不在意了,你又何必置气呢!待来年恩科过后,刘公等人必能洗脱冤屈,到时再治那些人的罪,你看可好?”沈意捋着美髯,笑呵呵地哄着她。
可惜没起到什么成效,殷乔瞪了瞪他道:“你又不是圣上,说治罪就能治罪?可真是把我当孩童哄。朝中之事哪能瞒住我,咱们时常要去旁的地方绘制疆域图,朝中说来说去只有牧衡在,能真正支持圣上把持朝政的就他和清流党了。张启早年跟随魏王没做出什么功绩,这几年培养党羽,为的就是在朝中争夺一席之地。反观林涛,他作为新朝官员,培养的党羽尽是新任官员,正好打压了张启。这会儿正斗得厉害,要是清流党也没了,圣上可不好和这群人周旋,若是鹤行能回去……”
殷乔似有顾虑,不敢再继续说下去,看着自家夫君感叹的神情,也叹道:“罢了罢了,当我没说吧。”
“哎,好好的莫提这些。”沈意拿起了自己的羽扇,有意无意地瞥了眼好友屋子的方向,“今年估摸着要在云霭山过年了,我去问问鹤行有什么打算,你们且先聊着。”
沈意走后,殷乔这才拉起了小姑娘的手,询问道:“我觉着鹤行必然要留在山中过年的,你初来乍到,可有什么缺的、想要的,待会儿尽可与童子说,每年差不多这时候都会有大雪,到时候大雪封山不得进出,需要的东西得早些置办。这几日可还适应这种生活?”
“能适应的,小桃与我说了,夫人置办了好些过冬的物件给我,已不缺什么了,我处处都被照顾的很好。”提及此事,玉芙十分感谢,还起身行了礼。
先前的她还是有些胆怯面对殷乔的,想到对方身份尊贵至极,自己的存在又会给先生带来麻烦,生怕会厌了自己,没成想竟是这样好的人。
但是夫妻俩的这番话,却让小姑娘提了心。
众人几次三番提到此事,最后都会缄口不语,她不懂其中辛密,毕竟只是长在后宅里的女子,对政事一窍不通,但好似这些事情处处会让先生为难,也让她心里难受。
毕竟对亲近的人,无论是谁都会生出几分偏心,恨不得酸甜苦辣的事,只有甜给了那人才好。
可玉芙还小,横竖都不是她能解决的,便在心里想着法子,以后要想尽办法让先生开怀,才不负他对自己的恩德。
直到落日瞧不见余晖,玉芙才从殷乔屋里出来。
两人性子虽然千差万别,豪爽和天真本就有异曲同工之妙,后头越来越投机,两顿饭小姑娘都被留了下来。玉芙也极爱这位侯夫人,和她那些闺中密友的相处是不同的,原来的她只识后宅一片天,好友自然也是,坐在一处除了胭脂水粉,制香玩乐,没旁的可说。
殷乔却是不同的,这些年来与沈意游历山河,见过北地的风霜雨雪,试过南羌的雨雾树林,眼界心胸早就不是寻常女子可比拟的,讲的全都是奇人异事,山川异域,让她充满了幻想期待。
经过主屋时,她的眉梢还是有藏不住的笑意。
夜色微凉,灯火昏黄,抄手游廊上正站着一人,玉色的棉氅绣满了金丝仙鹤,随着风儿吹动,掀起了无数仙气起伏。檐上皑皑白雪,更衬得他眉目姣姣,宛若明月生辉。
玉芙迎上去,笑着问:“先生还未歇息?”
寒风穿过两人,吹得门上风铃叮咚作响,温时书自然闻见了她身上的饭菜香,使他沁了清冷的眉,有些微拧。
他好似还记得,小姑娘刚来的日子里,除却他做的吃食,旁的可是碰都不碰,没想到来了山上,反倒戒了娇气。
温时书摩挲着戒尺上的纹路,忽地道:“身子可好些了?”
玉芙不明就里,总感觉先生有些不高兴了,乖巧答道:“我已经好多了,大家都很照顾我,特别是岁亭侯夫人,她是个极好的人……”
摩挲的动作使温时书渐渐静了心,极有耐心地听她说完,这才温声道:“既然如此,今日起先随我练字吧,以后每日我都会教你些诗书,若是身子有不适可提出来,先进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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