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意的兽车在原地停了好一会儿。
她沉默地盯着自己裙摆上的花纹出神,司徒岭说完之后也有些后悔,看着她低声问:“姐姐在难过吗?”
明意抿唇,沙哑着嗓子道:“我若说自己全然不难过,那便是骗你的。”
毕竟那是她第一个看上的人,也在一起有段时间了,就算是养条狗都会有感情,何况是枕边人。
不过,她绝不会在他面前露半点怯,也只是在私底下自己纾解罢了。
司徒岭心疼地想伸手,又缩了缩指节,无措地道:“我下回不说了,姐姐别难过。”
“不难过了。”抹了把眼睛,明意挺直了脊背,“咱们回去找周子鸿玩,那人可有意思了。”
“我也挺有意思的……”司徒岭嘀咕。
“什么?”明意没听清。
“没什么,姐姐走吧,后院那么多人,大女子何患无夫。”
明意笑了,立马驱使兽车,一路跑回内院。
院子里有十二个人她其实已经觉得够了,但架不住有些朝臣明面上反对,私下却将自家儿子硬塞进内院,所以到最后,她的院子里有了三十多个人。
“你以为当城主真的快乐吗?”明意深深地叹了口气。
旁边的白英有些无措,正想安慰她两句,就见她们的司上突然咧嘴,兴奋地道:“诶,城主的快乐你们压根想象不到!”
一院子的美男,为了她争风吃醋,为了她明争暗抢,这感觉别提多开心了,不用再去讨好谁,她只用每天选一个院子去,就会有人准备好一切,欢喜地等着她。
当然了,她给这群人的权力挺多,他们对她自然就不会卑躬屈膝。比如周子鸿,她都走到门口了,他还在书房里奋笔疾书,一点要出来迎她的意思都没有。
以前明意觉得,男人是不是贱啊,谁不上赶着他们,他们反而越喜欢,所以欲情故纵才成了千古第一好使的手段。
但真轮到自己的时候,明意觉得,嗯,这股子不逢迎的劲儿,真是很难不引起她的注意。
第185章 周子鸿
人都有劣根性,当你去每一个地方都有人上赶着端茶倒水,为了一些东西跟你笑脸相迎的时候,周子鸿这般冷淡的举止简直就是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明意忍不住就凑过去看他在写什么,就见雪白的宣纸上落着一行行苍劲的墨,笔势恍如飞鸿戏海,极生动之致。笔锋点处,刚落成一个“纪”。
纪伯宰的纪。
明意干笑两声,抚掌道:“爱卿这一手好字真是难得,改日莫不如写一块牌匾悬在我寝殿之上。”
周子鸿抬眼看她,意味深长地指着桌上的宣纸问:“司上觉得我这一幅字好吗?”
“好啊。”明意一边点头一边移开了视线。
周子鸿笑了:“那便将这一幅让人拓了,立在司上寝殿前。”
“……”
深吸一口气,明意转回了头来,无奈地敲了敲他的桌沿:“你同他过不去做什么。”
这通篇写的都是驳斥纪伯宰麾下之臣的言论,虽无一句直指纪伯宰,但分明又处处指桑骂槐,真拓了放她寝殿门口,纪伯宰明儿就得来找她麻烦。
“司上只觉得是我在与他过不去?”周子鸿微微皱眉。
美人蹙蛾眉,瞧着都让人不落忍。
明意叹息,坐下来拂了拂衣摆:“你说得都是对的,我朝阳城一半还落在纪伯宰手里,朝中也诸多明面上听命于我,暗地里效命于他的人,我不是不想肃清,但这事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
周子鸿抿唇,看了一眼她略显疲惫的眼下,终究是扯了一张新的宣纸将写好的盖住,然后慢慢地走到她跟前,屈膝蹲下来,双眼平视于她,淡声问:“最近两日没歇好?”
明意干笑。
她倒是想歇好呢,这朝上的事也太多了,好不容易回后院放松放松吧,刚想去一个才人那儿,那才人院子里就起了火,折腾了大半宿,弄得她还没来得及睡就又去上朝了。
今儿过来,一路上她都让人四处查探,现在护卫们都还在外头守着呢,生怕哪儿再走了水。
对面这人的眼里划过一丝柔软的神色。
明意挑眉:“你这是在心疼我?”
“司上三宫六院的,哪轮得着我来心疼。”周子鸿起身,漠然地去床边将被子铺好,然后坐下朝她道,“早些歇息吧。”
明意乐颠颠地就跟了过去。
周子鸿的房间里有一股清雅的书香,那是纪伯宰身上绝不会有的,闻着叫人特别安心。
她在床内躺下,他在床边坐了一会儿,似是在犹豫什么。
但很快,周子鸿轻叹一声,和衣躺到了她身侧。
明意打了个呵欠,原是想问他在想什么的,眼皮子太重也问不出来了,不一会儿就睡了过去。
她很困,但睡得浅,片刻之后就察觉周子鸿伸了手过来,轻轻搭在她的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
哄小孩儿呢?她腹诽。
但这法子可真管用,原本只浅眠,没拍两下她就真的睡入了梦乡。
周子鸿靠坐在旁边,低头安静地看着她,忍不住想怎么会有姑娘活得这么辛苦?哪怕是睡着了都浑身立着护盾,眉宇间还有愁绪慢慢浮出来,与她醒着时的笑脸完全不同。
纪伯宰那么厉害的一个人,难道也从未让她觉得安心过?
心口莫名酸胀,他抬手,想将她含在嘴里的一缕发丝拂出来。
然而,外头突然就有人喊:“才人、司上,外头走水了!”
明意几乎是立马弹坐了起来,紧绷的神经让她太阳穴一阵疼痛。
周子鸿第一反应就是双手捂住她的耳朵。
温热的手掌抚慰住她的疼痛,也隔绝了外头叽叽喳喳的喊声,明意懵懂地睁开眼,就见周子鸿淡淡地对她做口型:“睡觉。”
都走水了还怎么睡?明意摇头,这人却将她按在床上,拉过被褥来裹好,而后淡淡地喊:“思齐。”
他的贴身奴才应声而入,拱手道:“是有人蓄意纵火,人和火已经一并收拾了,主子和司上请安睡。”
“将那叫得大声的人一并带走,查一查底细。”周子鸿道。
“是。”
门开了又合上,外头恢复了安静,明意眨了眨眼,靠在他身边哑着嗓子道:“你一介儒生,元力都不会,怎么还挺靠得住的?”
“睡吧。”他没答,只替她揉着额角。
这轻重适中的力道、温热又温柔的指腹,明意叹息一声,突然就觉得能理解纪伯宰了。
这世上男子千万,各有各的好,她既然有吸引许多人的本事,为什么要甘于只喜欢一个?他们总会有老的一天,等他们老的时候,她就寻一些跟他们差不多模样的年轻人。
感情从不会消失,只会以另一种方式延续。
真不错。
心里给自己鼓了鼓掌,明意依着周子鸿,慢慢重新进入了梦乡。
***
纪伯宰披着外袍坐在庭院里与秦尚武下棋。
秦尚武呵欠连天:“这么晚了,你不困?”
“许是白日里睡得多了,不困。”
你不困旁人总是困的啊,秦尚武很想直说,他要回去睡觉!但看看自家徒儿这苍白的脸色,又有些不忍心:“你现在是六城之主,要什么东西不能?何必折腾自己。”
要什么东西不能?他能要什么呢?女人?财富?
无趣得紧。
他将害了薄氏的所有人都清剿了个干净,也将薄氏的灵位供进了新修的宗庙,所有心愿完成之后,整个人倒觉得无比的空虚,就连听见慕星城大司病逝的消息,也没能带给他一丝喜悦。
他原本就是为复仇而活着的,命是薄氏救的,他为偿她这一命,付出了能付出的一切。
可然后呢,然后该去做什么?
他抬眼看向北边,慕星城的主城内院离他宫殿的距离是十里,坐兽车只需要一炷香的时间,走路也只需要半个时辰,若是踩上飞剑,那更快,只要半柱香。
饶是如此,他也没勇气过去一趟。
“陛下。”不休匆匆过来,看了秦尚武一眼。
背脊微微绷直,纪伯宰抿紧了唇:“没拦住?”
第186章 一个月
不休摇头,大气也不敢出。
他们的人已经尽力了,谁料那周子鸿竟是个有手段的,拦住了他们纵火的人不说,还抓着了一个内应。
纪伯宰沉默下来,墨瞳盯着棋盘上的黑子,背躬着,薄薄的外袍被夜风吹得鼓起。
“怎么了?”秦尚武没听明白他们在说什么,只察觉对面这人的情绪骤然低落,有些暴躁,又被他强压下去,导致他周身气息混乱不堪。
“伯宰你冷静些。”他连忙起身替他立下冥域,皱眉对不休道,“明知道他在养病,一些不好的消息能不传就别传了。”
“无妨,师父,是我让他传的。”纪伯宰起身,拂开了他的冥域,“我还有事,师父就先回去休息吧。”
“你这个样子打算去哪儿?”秦尚武皱眉。
纪伯宰没有答,只让人将秦尚武送出去,自己走另一道门出宫。
“陛下,您这样不妥,护卫还没有来。”不休跟在他身后,一边走一边急声道,“好歹等个兽车。”
“来不及了。”他沉声喃喃。
原本也来不及啊,这消息都是半个时辰之前的了,该发生什么早就发生了,他现在过去有什么用?
不休想这么说,但看着自家主子一点血色也没有的嘴唇,终究是没忍心说出口。
纪伯宰踩着飞剑动身,眨眼就到了内院的冥域之外。
像是专门防他的一般,这内院的冥域又厚又结实,轻易闯不进去。
他失笑,眼里却没一点笑意,落地径直走向大门。
原本想来拦的护卫一看清他的脸就让开了路,甚至解除宵禁将大门推开了一道缝。
纪伯宰穿行而过,衣袍翻飞,眨眼就消失在了拐角之后。
明意睡着睡着突然就睁开了眼。
周子鸿皱眉,刚想说她怎么又不好好睡,就见她周身的护盾扩大,将他一并包裹了进来。
“怎么了?”他放下了手里的书卷。
明意摇头,坐在床上看向外头那紧闭的雕花漆木门。
合拢的门扉突然就被风吹开了,三月初春的风尚且寒冷,卷得室内帷帐翻飞,桌上烛台也骤然熄灭。
有人踏着风站在庭院里,背影阴沉,杀气毫不掩饰。
明意定了定神,突然乐了:“我要是也像陛下这般元力强盛就好了,瞧见谁与我所爱亲近,便上门杀人,那样天音压根无法活着离开你的别院书房。”
她第一次撞见他与别人亲近就是在他的别院书房,当时若非察觉到她在梁上,纪伯宰定是要与人做到最后一步的。
纪伯宰白着嘴唇跨进房间:“我是你所爱?”
明意嬉皮笑脸:“至少曾经爱过,不然知道了陛下那些个手段,我也不会那么恨。”
“你若爱我,如何会不原谅我。”他垂眼。
明意趴在周子鸿的膝盖上,叹息着摇头:“爱意能盛风花雪月和柴米油盐,却不能盛脏东西。况且,我也只是曾经爱过,现在未必。”
“明意。”
“哎,我在。”她皱了皱眉,“陛下大半夜的不困吗?”
“你喜欢他?”他看向旁边的周子鸿。
这人细皮嫩肉,一股子书生气息,当着他的面任由明意趴在他膝盖上也不动弹,仿佛跟他示威一般。
瞧不出半点好来。
“你不懂,子鸿有子鸿的好。”明意摆手,“哪怕陛下美若天仙,看久了也是会腻的,哪个女人能一辈子只看一个男人?陛下也该宽心些,莫要再让人到处纵火。”
他听乐了。
这些话都是他以前对别人说的,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也能听见。
低头看看,可不是么,曾经他觉得那些死缠烂打不肯离开的女人真是可悲又可怜,而他现在,与她们有什么二致?
“我的王后不会是一个不贞不洁的女人。”他沉声道。
“巧了么,我的夫婿也不会是一个不贞不洁的男人。”明意抚掌,“你我想法一致,那是再好不过了。”
纪伯宰觉得荒谬:“男人有什么贞洁可言?”
“女人的贞洁不也是你们男人定的?”明意挑眉,“许你们给女子定,不许我给男人定?我偏要觉得男人干净才好,从一而终才好。”
说着,捏了捏周子鸿的下巴:“比起陛下那样虽美但脏的男人,我更喜欢干净的。”
心里堵了一口气,纪伯宰冷声道:“你也不问问人家喜不喜欢你。”
“喜欢。”周子鸿想也不想就接过了他的话,“无论司上身边有多少人,只要她愿意跟我在一起,我就喜欢她。”
平时看起来冷冷淡淡的一个人,该配合她的时候倒也反应挺快。
明意满意地捏了捏他的手指。
纪伯宰深吸一口气。
他也想劝自己算了,明意心不在他身上了,举止又这般出格,两人已经不可能在一起了。
但他挪不动步子。
他一想到这人要与别人欢好,在别人身边如同在他身边那般柔软香甜,他就控制不住地想杀人。
夜风冰凉,吹得他手背都泛出了紫色。
明意瞥了他一眼,轻叹:“我与他方才已经完成了周公之礼,眼下疲惫得很,陛下行行好,放过我吧,你的王后不会是我,我的夫婿也不会是你,我们各自过各自的日子,井水不犯河水便是。”
心口如万蚁咬啮,纪伯宰冷眼看着她,半晌也没能说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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