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必刻意去打听,只要遇见另外一个伙计时,随口问一声是谁拉的陈二少,又是在什么时间拉的便成。”
“这……”
“只要你有消息,我给你两块大洋。”
顾远并不强求对方,他相信,车夫会答应的。因为,这只不过是举手之劳,也不耽误他拉客。并且,只要打听到消息,还能得到两块大洋,这比他拉一天的客赚得还多。
“好。”
“傍晚时分,你要有消息,便到中央巡捕房来,让人上楼叫我。”
“好咧。”
事情定了下来。
三辆黄包车一前一后地到达霞飞路的“陈氏米铺”。付了钱后,顾远三人进门。这偌大的米铺里,有一个管事和两个伙计。伙计上前:“三位要买什么米?”
顾远抬手:“我找你们管事的。”
伙计识趣地退下,顾远走到柜台前。管事笑问:“不知道三位找我何事?”
顾远开口:“我想问问,昨天早上,陈二少什么时候到的店里,他又做了什么?”
管事疑问:“你是?”
顾远道明来意:“我是中央捕房的探长,陈家出了点事,所以过来调查一下。”
管事点点头:“原来如此。昨天早上,二少差不多五点时到的店里。二少爷先查了一下这个月的账务,然后再查店中的存粮,到了中午,他去了福煦路米铺。”
“那你记得他身上穿着什么衣服吗?”
“灰色长袍。”
“陈二少手上有伤口,你可知道是什么时候受伤的?”
“这个我不太清楚。”
“那昨天陈少爷和贾旺德谈秋收粮食进货的事情,你可知道?”
“知道,他们应该是在福煦路米铺谈的。”
问完,顾远三人离开,往福煦路米铺去。路上,经过一瓷器店,顾远让黄包车停下。车素薇与康一臣跟着停下,进入瓷器店。康一臣问:“远哥,在看什么呢?”
顾远抱起一个瓷瓶问:“老板,这瓶子多少钱?”
老板笑眯眯地答道:“客人,这瓶子是一对的,不单卖。”
“那一对多少钱?”
“两块大洋。”
付了钱,让康一臣抱上另一个花瓶出门,而后三人徒步朝福煦路米铺去。
无缘无故买花瓶,车素薇猜,顾远别有用意。
到了福煦路米铺,问起陈二少的事情,店里的管事说陈二少昨天穿的灰色长袍,与贾旺德在店里谈秋收入粮的生意。晚上请贾老板吃饭后喝得有点醉,便留在福煦路米铺过夜。
“管事去过陈家吗?”
“去过。”
“可进过陈老爷房间?”
“去过一次。”
“你可记得,陈老爷房中有几个花瓶?”
“我记得有两个。成双成对的,瓶身上是喜鹊。”
“那管事可知贾旺德家在何处?”
“在霞飞路第三段路。”
顾远接着向管事问了账务上的问题。管事不敢多说,但还是被顾远套出话来了。管事说,昨天,大少又来米铺拿了一笔钱。因此,账本上少算了一笔钱。而那笔钱,本是留着进货用的。这让陈二少差点付不起给贾旺德的订金。
问完,三人出店,顾远差康一臣找贾旺德,而他和车素薇抱着花瓶打道回捕房。到了捕房探长室,车素薇把花瓶放在桌上,说:“说吧,这瓶子是不是和陈老爷被杀有关?”
顾远一笑:“是的。”
而后,他将手中的瓶子往地上一砸,“哐啷”一声,花瓶被砸碎。顾远弯腰捡起一块碎片说:“你我一直查不出陈老爷身上的那四道致命伤口是何种利器所伤,是因为,那四道伤口并不是刀器所伤的。”
车素薇接过他手中的瓷片:“是碎瓷片。”看看瓷片的厚度,和陈老爷的伤口非常接近。
“是的,陈老爷房中架台上,左边只有一个花瓶。因未清扫,架台上留有灰尘,因此,架台右边原来放花瓶的地方,留下一个未铺尘的花底圆圈。而且,陈二少右手有伤,如果我没猜错,他的手是在握住瓷片的时候割伤了。”
“这么说来,只要找到凶器,便能指证他是凶手?”
“还不够,还需要人证。在米铺时,我问米铺管事陈二少的事情,他们表情僵硬,可见在为陈二少背书。如果我们能找到陈二少昨天晚上回过家的人证,那么,就算陈家人再庇护,也掩盖不了他是杀人凶手的事实。”
“这么一来,这案子该结束了。”
一天时间,便能告破这起案子,顾远真是可怕的人。
顾远低语:“或许吧……走吧,咱们去找杀人凶器。”碎瓷不是清理到外面,便是倒进了家中水井里。
幸运的是,顾远和车素薇在陈家附近的一个水潭里找到了碎瓷。这附近,晚上无灯。陈家把证据清理出来时,并没注意到是否全部倒进了水潭里。是以,顾远幸运地找到了带血的瓷片。车素薇拿起一看,确认与陈老爷身上的伤口吻合。
把瓷片包好,顾远二人朝陈家走去。他们到陈家时,康一臣已经回来了。他道:“远哥,贾旺德去浙江了,好像是为了粮食的事情。”
顾远道:“难怪陈二少毫不隐瞒自己和贾旺德进货生意的事情,原来知道他今天会去浙江。这人要是没走,咱们就能确定昨天晚上陈二少穿的到底是灰色还是黑色的长袍了。”虽感到可惜,但还有一个希望,那便是拉陈二少回家的黄包车车夫。
顾远三人重新踏进陈家时,陈家前厅灵堂里,一个守灵的人也没有。三人心中讶异,有什么事比守爹的灵堂更加重要?
于是,他们前往偏厅。在他们靠近偏厅的时候,里面传来了四少爷的一句话:“大夫你说什么?”语气中,尽是不敢置信。
前来给晕倒的四少奶奶把脉看病的老大夫笑着道:“恭喜四少爷,四少奶奶怀孕了。”
当大夫说完这句话,整个偏厅瞬间寂静了。即将踏入的顾远忽然拦住车素薇和康一臣——他看到,陈四少听到大夫的话时,脸色瞬间苍白,眼睛瞬间爬满可怖的血丝。而刚醒过来的四少奶奶吕荷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人又晕了过去。
他还看到,陈大少咧嘴,露出贪婪的表情,就差流口水了。而大少奶奶对四少奶奶露出怜悯的表情,其他三个姨太,表情各异。三少奶奶死死地抱着怀中的女儿,而三少爷背着他,顾远看不到他的表情。
陈二少,他唇角勾起一丝若隐若现的笑意。要不是顾远观察入微,怕是捕捉不到他这个异样的表情。
这前后不过几秒钟的时间,顾远便把里面所有人的表情纳入眼底。
里面,大夫似感到气氛的不对劲,道喜的笑容僵了起来。正常人家,听到有喜事,哪个不是高兴的。这家子倒好,别说喜气了,这气氛简直、简直莫名其妙地诡异起来。或许是陈老爷去世,所以他们高兴不起来吧。想到这里,大夫匆匆忙忙告辞离开。
顾远进入偏厅,陈家人表情恢复如初。他含笑道:“恭喜陈家添丁。”
陈大少睥睨着他:“陈家要办亡父的丧事,顾探长有什么话,以后再说吧。”
这人似在刻意回避四少奶奶怀孕的事情。顾远看向抱着女儿的三少奶奶。这个女人脸色苍白,似在害怕谁从她手里把自己的女儿抢走。接着,他看向陈家下一辈唯一的男丁陈袅袅。
这小胖子手中拿着零嘴在吃,完全不知家中发生了什么。
顾远一笑:“那好,我明日再来。素薇,一臣,咱们回去。”
看着车素薇离开的背影,陈大少急忙道:“车小姐,你要是改变主意,我陈家大门随时为你打开!”
顾远对车素薇说:“明天带上小二哥。”
车素薇点点头:“也好。”
踏出陈家,康一臣问:“远哥为何不指认陈二少?”
顾远回道:“不急。”没想到,竟然会让他看到了有意思的一幕。
孩子吗?
下一代人丁凋零,真的是生不出孩子吗?陈家杀人案的背后,埋藏的又是什么?
直到傍晚,顾远都没能等来黄包车车夫。他离开捕房,在一家英国人开的店里买了一盒烟丝,然后前往南市看公输春。
第三章
南市伞店。
华灯初上,挂在门梁上的两只红灯笼亮了起来。顾远坐到地上与公输春相对。他把手中的烟盒递过去,对方收下:“多谢。”
顾远温声而答:“不客气。”
拿起伞继续工作,公输春问:“最近,在忙什么事情?”
“一起案子。”
“说来听听。”
顾远把陈家的案子一一说了出来,公输春安静地听着。
多年的挚友,没有什么比彼此的信任更加重要。
听完,公输春眯起了眼睛:“真相背后的真相吗?”这种案子,一不小心就会掉入里面的陷阱,然后迷失。也不知道,当秘密暴露出来后,会给他们带来多大的冲击。
“既然陶可钦想要我挖开整个陈家,我便随她所愿。”
“这便是你的兴趣。”公输春一笑。现在的顾远,活得更加有血有肉了。这对他来说,极好。
留在伞店与公输春聊到深夜,顾远才告辞离开。
和公输春在一起的时候,他不必伪装自己。
看着顾远离开,公输春熄掉烟,一边站起一边说:“好好地走下去吧。”
他们这样的人,一旦停下脚步,就会被这个崩裂的世道撕得粉身碎骨。
翌日,中央巡捕房,审讯室。
顾远把带血的瓷片放在陶可钦的面前,对方目光微微一动。
“陶可钦,凶手是陈二少,对吗?”
对方神情冷漠,不言不语。
“看来,这就是真相。”
陶可钦目光深邃地看着他。
“但凡——”顾远看着她那张让人有些琢磨不透的脸,说,“但凡任何事情,都有一个因果。那么,陈二少为何杀了陈老爷?”
陶可钦嘴巴动了动,最终一个字也没说。
“陈二少自私自利,他若真的爱你,不会让你顶罪。可见,他现在对你的感情并不深。而且,你长期受到羞辱和压抑,对陈二少的感情,也已由爱变成了恨。既然如此,你为何要替他顶罪?”倘若是他,他绝对不会心甘情愿地包庇所恨之人。
“不过,最让我在意的是,陈家一致包庇真凶让你顶罪。陈家老爷死了,陈家势必会分家。陈二少弑亲的罪名,留给他的只有牢狱。这对其他兄弟来说,百利无一害。所以,你们为什么要包庇陈二少?陶可钦,你们到底在隐瞒着什么?陈大少酒囊饭袋;陈二少为陈老爷打理家中生意,是陈老爷手中的傀儡;陈三少被架空;陈四少,手中无权。现在,陈老爷死了。家中生意,势必落到陈大少和二少手中。陈老爷活着的时候,有意跳过儿子,把产业交给孙子陈袅袅。现在,陈老爷一死,可以说,最大的受益者是陈二少,可你们一个个都在包庇着他。这种矛盾,还真是奇怪呢。”
顾远说了这么多,对方突然露出了一抹诡异森然的笑容。
“我猜,他杀陈老爷,是因为家中生意,对吗?陈二少为家中生意鞠躬尽瘁,可到头来,陈老爷却要把整个家的生意交到孙子手里。他气不过,而导火线,是陈大少到米铺拿了一笔钱。这笔钱,恰好是留着进货用的。然后他晚上赶回家与陈老爷争吵,接着冲动杀了他,而当时你恰好在场。可最终,他们选择推出你顶罪。被丈夫背叛,你对他的感情彻底破裂,所以故作未曾杀人的姿态,好让我去查真相。”
陶可钦眼睛深处的怨恨一闪而逝。
“陶可钦,你在借我的手报复陈家。你要我查的,不仅仅是杀人真凶,还有埋藏在陈家深处的秘密。”顾远放在桌面上的手指下意识地画着不规则的线条,他最后说,“你可知道,四少奶奶怀孕了。”
陶可钦脸上森然的笑容消失了,她双目赫然睁大,眼珠子要瞪出来一般:“你说什么……”双手抓在一起,指甲掐入掌心,手背青筋暴了起来。
看到她这副表情,顾远脑海深处的线团炸开,紧接着又缠在了一起。他说:“昨天,四少奶奶晕倒在陈老爷的灵堂上,大夫过来看,说是怀孕了。可你猜这陈家是什么反应?呵呵,他们的反应很有意思。他们的表情告诉我,似乎,她肚子里的孩子,活不下来呢。”
陶可钦死死抓起的拳头缓缓松开,她说道:“……请你救她。”
顾远一顿,在桌上画着不规则线条的手停下来:“好。”
总算,从陶可钦口中得到了线索。却不想,这样的线索和陈家的孩子有关。他道:“这个案子,我会查到底。”
因爱生恨的女人往往会不顾一切地去摧毁掉摧毁她的人。可陶可钦的可怕之处在于,她疯狂之下的冷静,可也因此,还残存着一丝的善念。
今天是陈老爷去世的第三天。顾远带人和狗重回陈家的时候,陈家的气氛并无悲伤,反倒是多了一丝压抑。
守灵堂的是陈三少的夫人和陈大少的三个姨太。顾远问陈家下人其他人呢,下人告诉他,二少出门看米铺生意去了,大少和大少奶奶在后院房里,至于陈四少和四少奶奶,他们在偏院里,今早一直没有出现过。
听了下人的话,顾远三人分头行动调查陈家少爷的房间,顾远直接往后院陈大少的院子走去。他步子轻,走进院子时,没被人发现。就这么地,他悄无声息地循着人声走到陈大少厢房窗边。站在窗外,里面有一股子浓香的酒味溢出来。这个味道,顾远记得是从陈老爷床底摸出来的那坛酒的味道。今日再闻到这个味道,才觉得这味道怪异。他擅长喝酒,可并不喜欢喝。纵使他认识的酒再多,却闻不出这是什么酒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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