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话说的是,「在世间一切事物中,恰当适宜的计划执行起来就变成失当,渴求的呼唤也很少引来应答呼唤的人」。
我艰难地洗着眼睛时还想着这话太过消极,但有时世事无常确是难料。
周五晚上再次接到母亲主动打来的电话,我奇怪的同时,也感到高兴。
可惜,没能高兴太久。
透过电话传来的声音与在耳畔稍有区别,我只听她同我交代,说「我和你爸离婚了」,声音十分冷静,冷静得过了头,好像不在说离婚这样一件事,而在同我说些其他的,像是你怎么还不去学习,又像是你怎么还不休息。
有些事情发生的概率确实不那样大,但是结果骇人,比如飞机失事,比如火车脱轨。
提到时心里不自觉一紧,可不知为何又总觉得不至落到自己头上。
等真的发生,脑袋便空荡荡。我以此作比喻,大概不太恰当,毕竟离婚的概率根据客观统计的数据来看,比天灾人祸要高上太多。可以我贫瘠的想象力,一时半刻也只能想到这一种比喻。
挂了电话后,我没有犹豫太久,就买了回家的高铁票。手忙脚乱地带上证件之类,和室友说了一声,便打的去了高铁站。
那时已是夜里十点多,可等车的人好像不分白天黑夜,总是这样多。
我茫茫然坐在冰冷的铁板凳上,脑子像断了弦,无论想什么事,回忆什么过往,总是很快卡住,好像有一块生锈的钢板堵在所有方向,叫我推也推不动。
我又后知后觉地想起,还和林季阳约了周六晚上一起看电影,没想到这么快就要爽约。
我没有给林季阳打电话,而是给他发了短信,说我有事回家一趟,明天的电影怕是不能和他一起看了。
他大约在五分钟后回了我一个电话,而我那时正挤在检票的队伍里,前后拥着的都是人,吵吵闹闹的,连手机震动也没有发现。
直到上了车,找到位置,才看见一个未接来电。我正在犹豫要不要回,他的电话又进来了,我想了想,还是挂断,并且给他发信息,“这站不是始发,车上很多人在睡觉,我就不接你电话了。”
我的位置靠窗,刚好包里没什么行李,我就压在里侧,没有往行李架上摆。
不知道林季阳会不会发语音给我,就从包里先取了耳机出来。
不过林季阳没给我用上耳机的机会,只发来文字,说“能眯就眯一会儿,记得下车给我发个消息。”
我的脑袋也终于开始缓慢地恢复工作,本来要如实说,想了想,还是模糊地回复,“高铁大概需要五六个小时,我下车的时候应该快六点,你醒来就会看到,现在先乖乖睡觉。”等编辑完,我也对自己的反应感到讶异。
林季阳那边很快回复了一个「好」,我看到,便搁下手机,看向窗外。
耳机线还绕在手上,像一个多余的累赘,茫然了一会儿,干脆插上手机,开始放歌。
时间的流逝是一件相当抽象的事,预备考试时,我会把时钟摆在眼前,这样每次一抬头,看到时间经过,抽象就会变得稍微具体。
更多时候,对于时间的流逝只存一个模糊的感觉,比如我回去的这天。
我在凌晨三点多下了车,车站闹了一阵,像秋夜里落到柏油马路上的枯叶,偶有一辆车经过,将落叶卷起,打几个圈儿,还是落回去。
我左右看了看,推门进了一家24h营业的餐饮店,点了杯饮料,坐到窗边,看着两个营业员眼睛红红,不时打个哈欠。
我有些麻木地咬着吸管,豆浆下头漏了层渣,难喝的很。
快六点时,给林季阳发了条短信,在通道里兜兜转转,摸到地铁口。
直到九点左右,才总算到了家。掏出钥匙后,反倒踟蹰了起来,一会儿是怕母亲看了我自说自话跑回家来生气,一会儿又是不知该问些什么。
说到底,他们已经决定好了的事情,我回来又能做什么呢。迟钝地问问自己,我居然也不知道自己回来是想做什么。
只是觉得,得回来一趟才行。
钥匙插进锁孔里,我轻手轻脚地推开门,发现家里头空无一人,居然松了一口气。
想给母亲打个电话,问问她在哪儿,电话拨了出去,又一秒掐断,犹犹豫豫的,自己看了都有些讨厌。
就在门口方寸大的地方,傻傻杵了好一会儿,才弯下腰去,脱了鞋,想到母亲回回叮嘱的,又老实摆好。
我的房间有段时间没人住了,木制的家具散发着淡淡的香气,住久了察觉不出来,还当是时间长了,再叫人欢喜的香气也都自然散了。
我站在房间门口,恍惚想起刚搬进这房子来的时候,其实也算不上太久,是我拿到录取通知书过后没几天,那时候我是真的很高兴,新房子装修得干净又漂亮,我躺在床上,看着房顶的星星点点的灯光,恍惚觉得一切都是新的开始。
母亲回来时,我正在烧饭做菜。说来惭愧,母亲总说她身高没有灶台高时就已经会下厨,而我到了二十的年纪还接触无多。
母亲见我在家,有些惊讶。
我见她一人回来,也没多问什么,只说我看桌上没什么菜,又问她中饭吃了没有。
她放下包,走进厨房,遥遥看了眼,就卷了袖子,说换她上。
我赶紧放下锅铲,谢天谢地。
话在舌尖上滚了几圈,还是没能说出口。这么说也不准确,因为实际上我并不知道自己该问什么。
母亲低头专心吃着饭,无意间抬头看了我一眼,正对上我的视线,我有些气虚地笑笑,还是什么也没说。
反倒是她看穿了我的心思,继续吃了会儿,然后坦白说他们离婚证已经领好,至于其他,和我没什么关系,叫我不要多想,只管认真读书。
我低低答应了一声,没再多问。
一顿饭吃得很是沉默,尽管平时我家饭桌上也算不得热闹,但心里有事,难免觉得别扭。
饭后,我要收拾碗筷,母亲嫌我笨手笨脚,便自己收拾完,拢在一起送到了洗碗池里去。
打开水龙头,水开得有些大,一边洗碗一边背对着我说道,“你要是想跟着你爸……”
声音被水声盖着,有些模糊不清。
我也没过脑,急忙说了句,“没,我就想跟着你。”
她的背影顿了顿,而后又继续了之前洗碗的动作,“回学校的车票买了吗,不能耽误上课,早点买,别临到要走了才想着买,省得出岔子。”
我回她「知道了」,心里却并不想走。
晚上快十点的光景,我还当母亲在客厅里看电视,兀自发了会儿呆,回过头看她的时候,才发现人已经睡着了。
沙发是皮的,没铺垫子,夏天坐着刚好,秋天转冷了就难免有些凉。
我靠着沙发站了会儿,琢磨着该把她喊醒,还是直接给她盖个毯子,目光略过她梦中依旧微皱的眉头,和逐渐醒目的白发。
窗户没有关紧,一阵风吹来,我狠狠哆嗦了下。没有再犹豫,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看着她迷迷瞪瞪地醒来,踩着拖鞋往房间赶,头也不回,还不忘嘱咐我,“你也记得早点睡。”
周日晚上,母亲送我到地铁站。到了地方,我向她挥手,然后背着包上了自动扶梯,想回头,但没敢。
到了二层,才悄悄往后头望,看到她还站在原地,目光追着我。
鼻子忽然一酸,我便咧嘴笑了,大幅度地向她挥手。
我以前常觉得林季阳这样挥手很傻,但这会儿好像突然有些明白了。
母亲也向我挥手,这才转身走了。
我松了口气,仰头把悬在下眼睑的泪给收回去,以为差不多了,才垂了脸,没想到眨了下眼,眼泪还是流下来,有些慌里慌张地用袖子擦了擦脸,幸好这会儿地铁口没什么人。
把包放到传送带上走安检时,还想着,母亲她从来不这样站在原地盯着我瞧。
以前住校时,她总是送了我,送完就走,那时我还小,就眼巴巴地从楼上看着她。
她从不停下,从不回头看我。
从来都是我的目光追着她。
从来都是,我追着她。
我压着十一点门禁时间回到宿舍,站定在门口时太阳穴还在突突跳着,血液上涌。
一路紧赶慢赶,这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可胸腔里还沉甸甸的,总觉得整个人都不通泰,便也放弃,想来光靠深呼吸是排除不了生活忧难的,叹气也不行。
室友体贴,小心翼翼地问我家里可还好。
我笑笑,说没事。
躺到床上,还有些迷茫,一瞬间分辨不清自己人在哪里,是在家还是在学校,人醒着还是已经开始做梦,醒来之后会是白天还是黑夜,那通电话打来过吗,我回过家吗,我到了学校吗,我能赶在十一点以前别被关在门外吗。
赶路终究是疲惫的,脑子里乱糟糟的,也不妨碍我在这片乱糟糟当中睡过去。
凌晨醒过几回,僵着胳膊看看时间,想睡,脑袋却胡思乱想起来了。
现在天还没亮,我已经回了学校,看,角落里本来结了蛛网,前两个礼拜我刚买了打火机来烧过,现在留下了一小团黑,所以我正躺在宿舍的床上。
室友还在睡觉所以我暂时不能起床,况且起来了也无事可做,总不好半夜学习,怪吓人的。
于是就这样安静躺着,等待枯叶落下。
林季阳邀我晚上同他一起到食堂吃晚饭,我答应下来,又想到周六才放了他鸽子,尽管事出有因,心里难免愧疚。
不过他倒不太在意的样子,同我说起时,说本来打算送给夏南风兄妹两个去看,最后夏西洲觉得她兄长无趣,便邀林季阳一起去,所以成了三人行。
我心里稍稍松了一口气,恍惚间想起以前,我们两个,和小姚同学,还有王振四人一起的时间,那时候四人扎堆,好像也很高兴。
饭后,我们两个就在校园里闲逛,惊动了无数猫儿鸟儿,总算在图书馆镇守着的湖畔边找到一个没有人又有长凳的角落。
一阵风刮来,我下意识闭上眼,把手插到兜里去。
林季阳笑嘻嘻地帮我戴上外套的帽子,拉拉紧,只给我留了供鼻子出气的孔。
我转向他,翻白眼,他虽然看不到,但大概猜到了,于是充满恶意地笑起来。
我默默地靠回椅背上,决意不同他计较。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聊了些什么,我自己也说不清。
只记得他说自己冷,然后把手硬塞进我的口袋里,并在我「为什么不揣你自己兜里」的质问下,非常坦然地回答「因为你口袋里暖和」。
可我一双手在口袋里,自己捂着自己,捂了那样久,也不过生出了丁点儿热度。
他拉开我的口袋,将我那缩头缩脑的手暴露在冷风中,我还没来得及埋怨他,他的手已经像火炉一样,轻轻盖在我的手背上,没一会儿就捂得我手心出汗。
他果然是个非常厉害的人。
沉默悄悄地蔓延,谈话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下来,但我没有觉得不自在。
想必他也没有,不然他也不至于指尖打着拍子,哼起歌来。
一个周末的跋涉,直白的谈话,接踵而至的课程,都没能带给我真实感。
而在林季阳那听不出是什么曲调的哼唱里,我缓慢地放松了僵直的脊背,稍稍缩进椅子里。
白茫茫一片的思绪中伸出了一只手,解开了缚于我双眼之上的丝带,叫我明明白白地看进现实里,看清自己的处境。
我已经不是个幼稚的孩子了,不需要别人同我讲,我也明白,能够携手走到最后的人并不多,如果有幸,应当感激,如果没能一起走到最后,也不要强求。
一阵风卷着些微的湿气吹来,林季阳正哼唱到高兴,没有留神,吸进了空气,开始打嗝。
我那些刚要涌起的悲伤,就在他不间断的打嗝声中草草退了场。
为此,我特意松了帽子的抽绳,好让他看见我的白眼。
他看着我,无辜地笑起来。
我不是个喜欢倾诉的人,我知道这一点,坏情绪的传播在我眼里没什么益处。
可我看着他,忽然就很想告诉他,告诉他我的家庭不再完整了,不过没关系的,我已经是个成年人了,知道他们对我的爱还在,不会因为他们分开就消减,所以我不会哭哭啼啼的。
尽管他没有开口问我。
我甚至已经开始期待他的表现,不知道他会作何反应。
可惜现实没有给我机会,或者曾经给我,而我没有抓住,再而衰三而竭,过了恰当的时间,失了鼎盛的勇气,就再也不敢说出口了。
我正在漫天遐想着他可能会给的安慰,他口袋里的手机就震动了起来。
他「咦」了一声,左手还留在我的口袋里不肯动,于是拧着上半身,用右手伸进左边口袋里拿手机,给我看了眼屏幕,轻声地说他接个电话。
我看到他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来电,是他的姐姐。等他接通了电话,也没见他有挪窝的意思,我又觉得他们姐弟俩说话也许我还是回避的好,于是拍了拍他的手,示意他我去后面树林里走一走。
他没出声,还在同他姐姐说话,一会儿是「你看着选呗我也不知道他喜欢什么」,一会儿是“去年我买的他不是就一脸便秘地收下的吗我还是不要浪费钱了”,但左手按住了我,不让我起来,顺便还对着我一通呲牙咧嘴。
他的手按在我腰侧的位置,有些痒,我看着他怪模怪样,终于忍不住弯了弯眼睛。
他打电话时一直看着我,见我笑了,忽然快速地眨了眨眼,“嗯嗯啊啊。”着敷衍了几句就挂了电话。
眼睛微微睁大,不复刚才咋咋呼呼的样子,但很快又放松下来,眼尾似乎也跟着平缓了些,迎着不远处的灯光,显出十分的温柔。
而后伸出手,轻柔地把我抱进怀里,下巴搁在我的发顶,幅度极小地蹭了蹭,“虽然笑起来没多好看,但还是笑起来好啊。”
我顺从地依靠着他,鼻尖擦着他的喉咙。
呼吸间,能嗅到他身上干净舒缓的味道。
这是一个无比温暖又可靠的怀抱。
是我的想象吗,应该不是,我恐怕想不出这样好的人。
我沉默地靠在他胸前颇为没出息地哭了好一会儿。
他没有问我什么,反而絮絮叨叨地说着他父亲生日要到了,他姐姐正在筹划着买些什么礼物好叫他老人家开心,他决定只出钱不出力,然后又说羊毛出在羊身上,货币流通过程产生的损耗,总之越说越没谱,说到我都险些忘记自己哭得多么悲伤,只觉得这个人怎么这么聒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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