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珅都懒得多费口舌,将那小盒子随意往旁边几案上一放,又继续去收拾常保的遗物去了。
伍弥迩就只是挣扎犹豫了一下,听见和珅这话倒是被吓着了,他先前就不愿意同和珅断了往来,眼下瞧这少年比从前越发机敏,他自然是更不愿意不来往的了。
伍弥迩把钱袋子拿出来,直接就往和珅一递,讨好似的笑了笑:“舅舅这次出门没有带那么多的银子,这里有五十两的散碎银子,还有张一百两的银票。哥儿收着吧。回头等回了京师,我立时就将那剩下的一百五十两银子补上。”
和珅将钱袋子接过来,又把手里的借条凭证放到伍弥迩手中,微微一笑:“我就知道舅舅不会赖账的。”
伍弥迩也不像是他姐姐那样的性情,到底是在朝廷为官的人,知道不可对和珅言而无信,否则日后就真的不好收场了。
他便下定了决心,待回到京城后,他就将剩下的一百五十两银子送到和珅手里。
本来就是欠人家的,理当归还。
营中有替他们准备饭食,他们住的地方也是比较幽静舒适的。而和珅先前从京城带来的人倒是没有跟着他们住在营中,而是在城中客栈安顿了。等临走的时候,再让他们过来干活。
和珅才收拾完东西没多久,苏泰就领着人来给他们送饭食,还送来了好些点心,味道都还是很不错的。
和珅与伍弥迩一道用了饭食,伍弥迩就问和珅接下来的打算。
和珅正闭着眼让刘全拿了帕子给他擦还有些湿的头发,听见伍弥迩问他,他微微睁开眼睛,说:“苏泰方才说,冯副都统今日正好在营中,过两日他就出营办事了。我一会儿就会去找他,将这些捡出来的东西交给他,他便能早些完成交接的公务。”
“之后,烦请舅舅在营中等我两日,我要带着刘全去一趟龙岩。待回来之后,我再同舅舅一起带着阿玛回京城。”
伍弥迩瞧着和珅仰着脸躺在那儿,方便刘全给他擦头发,小小的少年整个人都暴露在阳光之下,越发映衬着他唇红齿白生的极好看。
可偏是这样的容貌,却一点儿也没有这个年纪男孩子的浮躁与闹腾,小小的少年总是安然的沉静的,瞧着和珅不紧不慢的说话,伍弥迩总是很容易想起他曾在朝会上见过的,那些内阁的大臣们,哪怕是天大的事情,到了他们这儿,也是有条不紊喜怒不形于色的模样。
伍弥迩的脑海中,一直浮现的就是少年老成四个大字。
但其实也不对。
之前在泊岸的时候,他倒是看见和珅二话不说就往水里扎猛子,那迅捷的姿态倒是叫他开了眼界了。那才是一个小少年该有的样子。
伍弥迩想着想着,没忍住自己笑了起来。
和珅微微眯眼,问他:“舅舅笑什么呢?”
伍弥迩忙说:“没什么。”心里却想,原本还以为这小少年有多老成,可是遇见了小姑娘的东西掉了,还不是一个冲动就去救了么。
知好/色则慕少艾。
可见,这小少年是对那个小姑娘动心了吧。伍弥迩想着想着就忍不住笑,但他没敢在和珅面前说出来,就怕这孩子又怼他。
可在和珅一动不动的目光凝视下,伍弥迩嘴角的笑最后也跟着讪讪收起来了。
也不知怎么的,他也不敢笑了。这才想起和珅刚才的话。
伍弥迩忙问他:“哥儿方才说要去龙岩,去龙岩做什么?”
和珅也没有瞒着他,感觉头发已经擦干了,就慢慢坐起来,任由刘全给他梳头发,然后他静静的望着伍弥迩:“我去看看我的郭罗玛法。许久没见了,我有些想念他。”
嘉谟在福建龙岩做知州。龙岩离着眉州也并不是太远,既然人都来了,去一趟肯定是应该的。
伍弥迩听着却有些尴尬,他们同赫舍里氏家里一向是没有什么往来的,对赫舍里氏家里的事情他多少也知道一些。
其实,就伍弥氏嫁进来的这几年,和珅和琳俩兄弟都没去他们府上看看,除了他这个便宜舅舅,与家里其他人都颇为生疏。
要换做以前,伍弥迩肯定是要多说几句的,这会儿对上和珅的眼神,他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只说:“挺好的。那、那我就在这儿等着哥儿回来。”
人家是正经亲生的郭罗玛法,重新走动起来也是正常的。
和珅又重新洗了脸,重新换上一套衣裳,叫刘全看了没什么问题后,才带着找出来的东西去见冯肃诠。
想起冯之溪在岸边穿着的那一套新绿裙袄,和珅特意挑了一套藏青的长衫夹袄穿在大氅里头。就连大氅,也特意挑的是藏青色底纹的。
常保在剿匪方面做了很多的工作,就连随身的小册子里也记着偶尔想到的制敌之法。和珅在常保随身的小册子里找到很多记录,有关于公务的,也有关于他自己的,还有家里的。
最近的一条,写的是:“和琳要种痘,需小心谨慎。过十日望家中来信,盼和琳安。”
寥寥几个字,和珅看了足足有一刻钟,最后,他小心翼翼的将小册子里关于公务的记载都裁下来,重新装订成册,然后将原本的小册子珍而重之的收起来,想着日后带回来,与和琳一同看看。
他们的阿玛,还是真真切切将他们放在心上惦念的。
和珅见到了冯肃诠。
冯肃诠与英廉还是长得很像的。将将四十出头的冯副都统干练精瘦,但是身形很高大,坐下来的时候气势逼人,但他一见着和珅就笑了起来。
这一笑,倒是把一身武将的血味煞气冲淡了许多。
和珅很敬重他,见了人,规规矩矩行了礼,而后将手里剪裁的非常整齐的小册子递过去,并说明了来意。
冯肃诠很惊喜,接了册子看了一会儿,就对和珅笑:“和小公子有心了。”
“此次的水匪确实很狡猾,但好在已快肃清了。有了常副都统的手札,我相信一定能更快的将逃窜在外的水匪剿灭。”
冯肃诠之前虽没去见和珅,但早已从同僚处听到了和珅的事情,知道了这位小公子颇有风度,被常保教养得极好,此时见了人,瞧他长得这么好,又这么聪明懂事,竟还关注着交接公务的事情,这心里头对和珅就越发的欣赏了。
冯肃诠一时没忍住,就同和珅说了些公事,没想到和珅对答如流,一瞬就令他刮目相看起来。要不是顾念和珅还是个不出十岁的孩子,他恨不得拉着和珅去看水域图,想要同他好好讨论讨论这次剿匪的布防。
冯肃诠对和珅颇有一见如故之感,可他也没有说太多的公事,他心里头还记着另一件事,一件自家侄女托付给他的大事。
冯肃诠对着和珅笑得和善:“对了,我还要替我家姑娘多谢和小公子的援手之恩。”
“那纸鸢我家姑娘很是宝贝,若是泡坏了必是要心疼的,还要多谢和小公子跳入水中将它及时捡起来。本来我家姑娘是应该亲自给和小公子道谢的。但因她行程已定,从水边回来就被家里人带着往京师去了。临走的时候,嘱托我对小公子说上一声谢谢。”
“她还说,此次来不及当面酬谢,待和小公子回了京师,再找机会酬谢公子。”
和珅这次来寻冯肃诠还是有些私心的。
他想着,或许能在冯肃诠这儿瞧见小姑娘呢。可结果,不但人没瞧见,还被告知人家已经回京城去了。
和珅的心一下子跌下去,眉眼间情不自禁染上一点点失落。
今日重逢,只瞧了他的小姑娘那么一会儿,心中已是魂牵梦萦,本来还想再来看一眼的,却看不到了……
可转念又想,小姑娘说等他回了京城,还会找机会酬谢他。
那也就是说,等来日回了京城,他还能有机会再见到他的小姑娘么?
和珅心里,又升起热腾腾的希望来。
第12章 孝敬
和珅来福建接常保回京师,营中众人是都得了消息的。
和珅的船还未泊岸,他跳下水里去捞冯之溪的纸鸢,虽然当时在场的人不多,可码头上的人是都看见了的。
小姑娘被小伙伴们簇拥着回去,家里人瞧见她手里拿着的湿透了的纸鸢,自然是要问的。小姑娘正暗自懊悔没在岸边好好谢谢那个帮她捞了纸鸢的小公子,就把这事儿同冯家人说了。
冯肃诠带着冯之溪调任来福建,但这里水匪为患,他不放心家里人的安全,就安排家人送他的妻子及冯之溪回京城去往英廉那里住着。
待这里水匪肃清后,他再将妻子接回来。但冯之溪就留在英廉身边,陪着她的外祖父和外祖母多住些时日。
冯之溪要启程,冯肃诠就一口答应了,替她寻那个小公子并谢谢人家,后来又从同僚处听见和珅在岸边的事,他当即就晓得了,原来是和珅帮了他家的小姑娘。
冯之溪只认得和珅的船是从京城来的,就是不晓得是谁家的,还托冯肃诠去打听打听,现在倒好了,也不用打听了,这人一下子就对上了。
和珅暗了又亮的目光落入冯肃诠的眼中,冯肃诠瞧见了也只是意味深长的笑了笑,倒是没有再说这个,反而说起了别的。
冯肃诠问和珅:“小公子打算什么时候启程?”
“这几日水匪还未肃清,小公子来的时候倒没什么,可若带着常副都统回去,只怕还是有些不妥当的。常副都统要回京城这事瞒不住,小公子的行踪今日码头城里那么多人都看见了。我想,小公子离开的时候,还是要派些人护送一程。至少,要出了福建境内才行。”
常保与这群水匪纠缠几年,如今水匪四散奔逃,自然深恨常保。冯肃诠担心和珅就这么回去不安全。
和珅照实说了他的打算。他倒也不是没有虑到这一层,只是他现在也只能是雇人来保护他们了,但对上水匪,若没有官兵保护,确实难办。
和珅深知官场上的规矩,若无调令,他们也不可轻动,和珅不愿让人为难,这才没有主动提起这事。
冯肃诠沉吟片刻,说:“小公子这一路要去龙岩也不安全。这样吧,外面的马车就不要雇了,我让人送小公子去龙岩,待小公子办完了事情再护送小公子回来。”
冯肃诠虽未同常保见过面,但听说常保这几年病着也仍在营中剿匪杀敌,他心中敬重常保,又见和珅这般聪颖,他顿时起了惜才之心,想起自家小姑娘的嘱托,冯肃诠有心护着,就将和珅的行程安全自觉承担了起来。
*
送和珅去龙岩的,除了苏泰之外还有两个常跟在常保身边的护卫。
他们稍微乔装打扮了一下,就带着和珅坐了辆不起眼的马车,往龙岩去了。
多少年没有联系,和珅根本不晓得嘉谟在龙岩住在何处。他们也不好满街乱打听知州大人的住处,就没往嘉谟住处去,而是直接上了衙门,想要直接在官衙拜谒嘉谟。
可哪怕表明了身份,门子也拦着不让和珅等人进去,更不愿替和珅进去通禀。
苏泰便有些不悦:“知州大人的亲孙前来拜见,岂有你拦着的道理?若是叫知州大人知道了,你只怕也是没有好果子吃的。”
那门子一点不害怕,还笑着睨了他们一眼:“亲孙?就算是知州大人的老母来了,那也得等着。大人现正有公务忙碌,岂是你们说见就能见的?你们说是亲戚,可有凭证?”
“连拜帖也未准备,小的怎知你们是不是来招摇撞骗的?若放你们进去了,回头得罪了大人,大人怪罪下来,小的也吃不消啊!”
苏泰还要再论,和珅却将人拦住,他往前走了一步,从怀里掏出封好的信笺递过去,上头还放着两个银锭。
和珅笑得温和:“劳烦你为我们通报一声。就说和珅来求见郭罗玛法。”
那门子见了银锭,立刻就换了一副嘴脸,接了信笺笑嘻嘻的就往里走:“小公子且等着,小的这就去寻大人。”
那门上的人明目张胆就收了银子,苏泰看了就觉得气不过,连刘全面上也是愤愤之色。
和珅淡淡垂眼:“各地官衙,都是这样的规矩。苏护卫虽在营中,但想必也是见过的。若是今日不给他,哪怕我们在这儿站一天,也是进不去的。”
和珅眼中闪过一抹厌恶。
从前司空见惯的事,这会儿倒是觉得有些恶心了。
死过一回的人再重新活过来,就不愿意再同他们同流合污了。
若是……和珅静静的望着微微开启了一小半的衙门大门,心里想,若是将来有机会,他希望能肃清官场上这般不好的风气。
他自己犯过的错,临死之前也瞧见了那可怕的后果,不管是为了他自己的将来,还是为了大清的将来,他都不希望这样的情况继续下去了。
嘉谟得知和珅过来,心里不是不惊讶的。他都没想到和珅会过来。龙岩离眉州不是很远,常保战死的消息早已送到了他这里,但他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也没有派人去眉州查看。
老爷子是不想主动接触,所以也不晓得,和珅竟孤身到龙岩来了。
六十多岁的人了,听完门子的话沉默了许久,才挥了挥手让人把和珅他们带到会客厅去。
苏泰和护卫们跟着一道去,但他们也识趣,和珅带着刘全进了会客厅,他们没跟着进去,就在外头等着。
有人给和珅奉茶,先往嘉谟那里端了一盏,然后才将另一盏端到和珅这里来。
和珅没立刻坐下,进来后先瞧了一眼已花白了头发的嘉谟,然后微微抿唇,一撩衣摆,跪下给嘉谟行大礼:“见过郭罗玛法。给郭罗玛法请安。”
他早在进来的时候就将身上的大氅解下来了,刘全跟在他后头,抱着大氅也规规矩矩的给嘉谟行礼问安。
嘉谟静静的看着和珅,等和珅磕完了头,他又等了一会儿,才淡淡说了声:“起来吧。”
和珅起身,垂眸静静站在厅中,没有过去坐着。他刚才起来的时候就瞧见了,嘉谟的眼眶有些红,但老人家什么都没说,只是克制隐忍的望着他。
刘全默默退至一边,没有打扰这祖孙之间安静的缄默。
嘉谟将手里打开的信笺对着和珅轻轻扬了扬,说:“这是什么?”
和珅还是站着,他轻轻地说:“这是和琳画的画儿。他如今还不会写字,知道我要到眉州接阿玛回京城,听说我会到郭罗玛法这里来,就画了这些画儿,把他想对郭罗玛法说的话都画在这上头了。”
嘉谟早就看过了,看的时候就发现了这是稚子所画,意思不是很明白,但如今听和珅一句句解释,他这心里头慢慢就有些了难言的动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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