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舍里氏本家的人都跟在老爷子那边,京师这边宅子都是空着的,只有几个仆役在宅子里住着定期看护打扫。
老爷子的两个女儿嫁在外省也没回过京师了,他又不愿意见伍弥氏,所以和琳出生六年,压根就没见过自己的郭罗玛法。
兰嬷嬷乌雅氏还有富察氏都曾是跟着赫舍里氏的人,赫舍里氏没了,老爷子身体还硬朗得很,兰嬷嬷她们还是不想让和琳同老爷子这边生分了。
所以私底下就经常会跟和琳说一些老爷子还有赫舍里氏两个姐姐的事情。以至于和琳虽然没和他们见过面,但却印象特别深,心里头对赫舍里氏一家的感情甚至比对常保还要深些。
和琳有时候还会缠着和珅问一下老爷子的事情,毕竟和珅小时候是见过老爷子的。可和珅却不爱提起老爷子,对和琳提起老爷子的事儿也不大高兴。
和珅其实完全是小孩子心性。他被伍弥氏苛待,府里上下都没人替他出头,说是最疼爱他的郭罗玛法也再没有出现过,甚至连一封信都没有,小孩子心思浅,自然是为此有些委屈的。
和琳还小,不大能理解和珅的心思,却也知道他哥哥不愿意提。从前他就很注意这一点,今儿是实在忍不住了,因为他晓得,他惦记着的郭罗玛法就在福建。
和珅从前那小孩儿心态,这会儿重生了自然是不会再有了的。
小团子的小心翼翼,和珅瞧在眼里,他替小团子擦干眼泪,见他脸上的痘痘没破,才放下心来,他把小团子抱在怀里笑:“几年没见郭罗玛法了,我同你一样,都挺想他的。和琳,你这回虽不能跟着我去,但是你可以给郭罗玛法写一封信啊。等到了福建,我去见郭罗玛法的时候,替你把信带给他。”
上辈子和珅这会儿就是小孩子的心态,觉得老爷子是不关心他们不爱护他们,他心里觉得委屈,好些年都没缓过来。他脾气犟,老爷子比他还犟,祖孙俩还真就好多年没有联系。
后来还是和琳长大了,总是去往老爷子那儿走动走动,这才没有断了来往。
但对于老爷子的记忆,和珅还是停留在六岁以前见过他的模样,现在想想,心里也觉得颇为心酸。
这是遗憾啊。
这辈子重新来过,和珅不要这样的遗憾再发生了。老爷子心里其实也有难处,他如今也是做过阿玛做过玛法的人,很是能理解老爷子的心态。
这回去福建,他一早就打算好了要去见见老爷子的。
和琳欢喜的眼睛都眯起来了,从和珅怀里钻出来,站在床榻上就伸手去够旁边衣架子上的衣裳要自己穿。
他人小手短,可没想到还真让他把衣服都给捞到手里了,可是小团子还有点手软,自己也没怎么穿过衣裳,他手忙脚乱的结果衣裳带子缠在一起小团子差点把自己的手脚都捆住。
小团子着急的哼哼唧唧的不开心,乌雅氏和兰嬷嬷连忙过来解救他,将衣裳给他捋清楚,然后帮他穿好。
兰嬷嬷在旁边候着都听见了,见小团子着急,就笑起来:“二哥儿别急,咱们慢慢穿好了再过去写。这书案还没有收拾过来呢。”
乌雅氏正含笑收拾着书案。
和琳里头穿了里衣,屋里头暖和,外头也不用穿太多,兰嬷嬷给他穿了夹袄,又给他戴上了个小帽子才抱着小团子往书案那边走。
和琳躺了一天,现在精神头还挺足的,兰嬷嬷抱着他是怕他大病初愈的再腿软给跑摔了,结果路刚走到一半,激动的小团子就回头看跟着下床的和珅,神色腼腆不好意思:“哥哥,我,我还不会写字呀。”
和琳还没去上过学。
说好了是要等开春后再去上学的。但是他这会儿病了,和珅的意思还是要等他养一段时间再入学。
春天还是有些冷的,夏天又有些热,和珅舍不得小团子受苦,想着还是等秋高气爽天气好的时候再送和琳上学好了。
像和琳这般大的八旗子弟,基本上也都是七八岁才送到私塾里去读书的。
和珅读书刻苦,家里书很多,他在家里读书的时候,和琳有时候会过来跟着蹭一下。和珅是想着和琳要到私塾里再去启蒙的,因此没正经教过他,都是小团子自己摸索的。
没想到摸索了几年,小团子还是会写上零星几个字的,只不过字不成句,更没法给人写信了。
对上脸蛋红红的小团子,和珅一下子就笑开了,走到书案前摸摸坐的端端正正的和琳,柔声说:“不会写,那就画画。把你想说的都画下来,画好了我给你封好,一并带给郭罗玛法看。”
“好啊好啊。”小团子重又高兴起来,拿起笔就琢磨他的画去了。
和珅还要在府里待上几日,这几天的时间足够小团子画出一封信来了。
和珅自己也敛了敛笑意,走到另外一边,开始写腹稿已存心中的状纸。
*
和珅带着刘全走的那天,天气有点阴,还有些冷。
兰嬷嬷和乌雅氏赶制了几日,才给他赶了一件合身的大氅出来。那大氅领头有一圈墨狐毛,是兰嬷嬷从库房里寻出来的。
库房里存着的东西不少,从前伍弥氏不给俩兄弟用。现在和珅管家,兰嬷嬷就去挑了好几样暖和的衣料出来,打算给兄弟俩做些御寒的衣物。
虽然已二月了,但春寒料峭,过些时日还要下雪,天气还是很冷的。兄弟俩身子骨都不是特别好,得穿的暖和些才行。
福建如今也很冷,兰嬷嬷给和珅的行李里装了不少衣裳,临行前嘱咐了又嘱咐,就怕刘全伺候不好,最后还是和珅笑着同兰嬷嬷说让她放心,兰嬷嬷才含泪送了和珅出门。
临行前一日,和珅就已让人通知了伍弥迩。
和珅到码头时,伍弥迩就已经在船上等着他了。
瞧见他来,伍弥迩就笑:“哥儿做的行程,我看过了,很是详细,也特别好。若是不知道的看了,还以为哥儿不是第一次去福建呢。可见哥儿私下里这几日,是做了不少功课的。”
和珅一来,伍弥迩就眼前一亮。平日里和珅穿的不甚好,也只是让人瞧着小少年白净好看,如今打扮一番,穿着簇新的衣裳站在那里,倒像是个清雅的贵公子,气质凌冽不可侵犯,隐隐有了些他这个年纪不该有的威势。
和珅淡淡看了他一眼,淡淡喊了他一声:“舅舅。”
和珅没打算跟伍弥迩多说话,喊了他一声就进去了。
刘全和他爹办事还是很稳妥的,一切所用都是按照和珅的吩咐去办的,和珅瞧过那几个雇来的老实汉子,跟着就点了头,示意可以启程了。
他这确实不是头回去福建,上辈子去过福建几回,这会儿再去,自然是轻车熟路。
和珅没有太多与伍弥迩谈话的兴致,也不常与他说话,倒是伍弥迩,对和珅的兴趣明显比从前浓多了,一路都在观察他。
和珅晓得自己做什么伍弥迩都在看着他,他也不在意,照旧是该做什么就做什么,这般在船上过了几日,一路顺水而下,就到了福建眉州了。
常保这位福建副都统,便是在眉州驻守的。
来的时候是在午后时分,这里还有些太阳,天气也不是特别冷,和珅坐在窗边觉得空气不错,就将那窗上的小帘子给拉开了些。
眉州这地方他没来过,听说这儿的吃食不错,风光也好,和珅就想瞧一瞧。
只是这会儿泊岸的船多,那边码头还没安排好,他这儿的船拢不过来,就让船慢慢的行过去,等着他们过去了,那边的路也就跟着让开了。
这儿的水静,离着岸边也不远,他们的船后头也没船了,就是前头船多,前头人声沸腾,可隔了些地方,和珅这里却清静得很。
他嗅着空气中清冽的风息,看看岸边的垂柳,忽而就瞥见了岸边几个小姑娘的身影,还有些清脆的笑声。
和珅心上一软,就听见伍弥迩在旁轻声说:“瞧瞧,她们在放纸鸢呢。”
今日的风很好,天气也不错,倒正是放纸鸢的好时候。
和珅被天上那燕子模样的几只纸鸢吸引了目光,看了好一会儿才将目光落下,岸边轻轻跑着的穿着夹袄绿裙笑得眉眼弯弯的小姑娘就落入了他的眼中。
一对上那灿烂的笑靥,和珅顿时心神俱震。
他甚至忘了自己手里还牵着窗子上的小帘子,他猛然站起来,力气大的把小帘子都给扯下来了一半。
那是——那是冯之溪。
是他……是他上辈子的妻啊。
和珅目光颤抖,几近失态。
第9章 跳水
和珅一路行来都是淡定从容的模样,跟伍弥迩跟刘全的话都不是很多。要么就是坐在小窗子跟前看沿岸风光,要么就是坐在案前看书,哪会有这样失态的时候呢?
他这里动静这么大,把候在旁边的刘全都给吓着了,刘全生怕小帘子上的竹刺会扎到和珅的手指肉里,连忙上前来把和珅紧紧拽着小帘子的手轻轻掰开:“少爷,您这是怎么了?”
“您小心着点儿,这上头的刺尖儿厉害的很,您别伤了手。”
伍弥迩顺着和珅的目光往外头看,目光落在岸边的人身上,他问和珅:“那边的小姑娘,哥儿认得?”
刘全和伍弥迩的话,和珅压根就没听见,他现在满心满眼都在冯之溪的身上。
他在狱中自尽时,心中最为惦念的人,便是他的妻。
他那会儿虽是骤然事发,但之前也不是没有任何的蛛丝马迹,只是他已成典型,身前也没有可以阻挡的人,在那条不归路上他实在是走的太远了,想回头也晚了。
令他自尽的圣旨有明言,他罪大恶极,但罪责只令他一人承担,不连坐家人。他死后,不论是儿子还是妻子,都沾了儿媳妇的光能好好的活着。
他知妻子能活着,已是极难得了。他只愿与他携手走过大半生的妻能活得好一些。
如今重生,又再次见到那个鲜活灵动的小姑娘,和珅百感交集,万般情绪在心中激荡,最后化为满腔的热泪被含在眼眶里,心中喃喃的想,真好呀。
能看见小姑娘的她,这般自在无忧的放纸鸢。真好。
和珅舍不得移开视线,就那么定定的看着,连刘全把他的手从小帘子上掰开了都不知道。
岸上的冯之溪可不晓得那等着泊岸的船里有人在静静的望着她。
她一心一意的同小伙伴还有丫鬟们放纸鸢,脸上都是开心的笑。
小姑娘跑得兴起,红晕染上脸颊,在阳光照耀下粉嫩的像一朵盛开的桃花。
原本和缓的风不知为何突然大了一些,冯之溪那个飞的挺平稳的纸鸢突然失了平衡,然后一头扎进了静静流淌的河流之中。
小姑娘立时就站在岸边着急起来,她身边的小丫鬟也跟着着急:“哎呀,怎么办啊?”
“这是老太爷亲手为姑娘制的纸鸢,今儿还是头一次拿出来用,怎么就落在水里了呢?你们快些去寻人来,让人想法子把纸鸢从水里捞出来,再迟一会儿可就要泡烂了!”
小丫鬟们慌忙去找人。
刚才同冯之溪一块儿玩的小伙伴已经跑远了,还不晓得她这边的状况。
和珅的船要泊岸,离岸边也不是太远,他清清楚楚的瞧见小姑娘的眉头都皱起来了,水汪汪的眼睛里都是慌乱无措。
他的小姑娘就是这样,一遇上着急的事情,一慌张眼睛就会红。
和珅伸手把身上的大氅脱下,又几下扯掉身上的长袄,直接穿着单薄的里衣出了船舱,稍微活动了两下筋骨就一头扎进尚还刺骨的河水之中,往那河面上漂浮的纸鸢游过去。
刘全和伍弥迩就站在他身边,完全没来得及拦着他,等和珅跳进水里了,他们俩才反应过来。
刘全跟着就追出来:“少爷!少爷!您这是要干什么呀!”
刘全都给急哭了。
伍弥迩倒还冷静,忙让船上的几个汉子下水去把和珅带上来。
因他们要走水路,所以雇来的汉子都是水性很好的,伍弥迩一吩咐,就有三个水性最好的汉子脱了外衣跳进河里往和珅那边游过去了。
和珅会水,水性还是不错的。常保对于弓马骑射这方面的教育完全没有松懈过,他又是副都统,自然也是希望和珅会些东西防身的。这游水打小就教给他了。
和珅这会儿身上的伤也都全好了,他一口气顶上来,还真是让他顺顺当当的游到了纸鸢那儿,小心翼翼的把那纸鸢举起来,然后往岸边游。
他这边刚上岸,那三个汉子就游过来了,倒是跟着和珅前后脚的湿漉漉的从岸边上去的。
冯之溪出来游玩,也没有带太多的人,这会儿身边的人不多,小丫鬟们都跑走喊人去了,倒是只留下贴身的丫鬟和小姑娘一块儿站在岸边看她的纸鸢。
和珅走过去,将纸鸢珍而重之的递过去,望着冯之溪的目光如烟如雾般温柔:“姑娘,你的纸鸢。请收好。”
他下水捞的及时,纸鸢没散架也没泡烂,就是有一点点软。
小姑娘身边的贴身小丫鬟接了纸鸢,冯之溪小姑娘的脸红红的:“谢谢公子。”
冯之溪的声音软软的,看着和珅的目光也软软的。方才和珅跳进水里捞她的纸鸢,她全看见了,此时瞧见和珅浑身湿漉漉的,她心中过意不去,可她是头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一时又不知道该怎样弥补,只能轻轻咬了咬嘴唇。
“公子……敢问公子贵姓?”问清了人家,才能道谢啊。祖父是这样教过的。
和珅瞧她这个样子,心中越发柔软,微微一笑,还没来得及说话,刘全就抱着他的大氅和衣裳赶来了。
“少爷,少爷,您没事儿吧?您这身上都湿了,得赶紧把湿衣裳换下来啊。舅老爷说接咱们的人已经来了,咱们的船靠岸了。少爷,咱们快去换衣裳吧!”
和珅看了刘全一眼,又回头望着冯之溪笑:“此处近水,不甚安全。姑娘还是换个地方放纸鸢吧。”
和珅瞧见码头上迎他们的人已经来了,那都是衙门上的人,知道他们于今日到达眉州,是特意来与他们见面,然后再去商谈接他阿玛回京师的事情。
他不好让人家久等的。
和珅深深瞧了瞧冯之溪的眉眼,又望着小姑娘笑了笑,带着眼中藏着的恋恋不舍,同冯之溪告别了。
他往码头那边走,正好看见小姑娘的丫鬟们和小伙伴回来,叽叽喳喳的说着些想法子的话,又说不要那纸鸢了,又怕冯家老太爷怪罪,又说她们想法子给重新做一个,又说老太爷人好,只要小姑娘回家撒撒娇准保没问题。
和珅听得心中好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她们已经走到了小姑娘面前,看见捞上来的纸鸢都特别惊讶,叽叽喳喳的就问起来了,而冯之溪只是愣愣的看着他这里,好像还没有回过神来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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