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温文尔雅,待人和颜悦色的沈破,突然之间变了个模样,着实让纤云心中一骇,生生倒退了一步。
不过,纤云很快明白过来,他们现在脚下踩着的是大齐的土地,身为先王亲封的公主,她在任何人面前,哪怕是公子王族,她都有足够的底气。
纤云瞪大了眼睛,颇为委屈,“你竟然为了她,这样对我说话。”
“若是你惹恼了她,我护不了你。纤云妹妹,我是为你好。”
“为我好?”纤云冷笑一声,从怀里拿出一个剪碎了的荷包,丢在沈破面前,质问道,“为我好,你将我送你的东西,转交给沈乘。为我好,你不问问我的意见,就私自将我的婚事定下。破哥哥,你是了解我的心意的,如果你真的是为了我好,你为什么不成全我?”
叶恭发出一声不屑的轻哼。
难道纤云不了解沈破的心意吗?纤云执着自己的心意,不愿嫁给沈乘,又有什么资格要求沈破放下自己的心意,成全她呢。
沈破垂下眼帘,叹了口气,“在为你定下亲事之前,我是想过先知会你一声,可是,你还小,不知道婚姻意味着什么。若要与你解释清楚,依你的性子,心里藏不住事,定是要惹出祸来。我不为自己辩解什么,我只想告诉你,对你来说,嫁给乘儿是你最好的选择。”
“说到底,还不是因为你的私心。破哥哥,我今年十八岁了,我不是小孩子,你别再用那些话哄我。”
“我没有哄你。纤云妹妹,你要知道,你不是普通的女子,你是杜氏之后,你想要的、你拥有的,注定不能两全。但是,如果你嫁给乘儿,你至少不会两样都失去。”
纤云说,“我拥有的?在十年前,我拥有的一切,就已经随风而去了。除了虚担一个公主之名,我一无所有。现在,你连我喜欢谁、要和谁在一起的权利,一并剥夺。破哥哥,你觉得,我还有什么可害怕失去的?”
“你不必一再翻出旧账,反复提醒我。”沈破捂住胸口,大口大口地呼吸,整个人的身体因为郁愤而微微发抖,“杜胜蓝与顾桥两位将军,是为国战死不假,可是,你不要忘了,当年挑起那场战事的罪魁祸首,究竟是谁!齐陈一战,大齐死了多少无辜将士!究竟是谁欠了谁,要不要我们坐下来,一笔笔、一桩桩算个仔细?”
纤云面色一凛,眼神中透出一丝慌乱。
她以为,父母用性命给她换来的身份,可以让她在齐国肆无忌惮,无视任何规矩。
事实证明,事情的真相,众人都心知肚明,不过是不愿戳破那层窗户纸罢了。
蒙在鼓里的人,从始至终,只有她自己。
即使当年或者现在,她没有参与任何一桩事,可是,斩不断的血缘关系,让她无法置身事外。
纤云的语气弱了下来,带着祈求的目光望着沈破,“破哥哥,我知道你是为了顾全大局。我虽是女子,我也希望大齐国祚稳固、太平永盛。可是,要达到这个目的,除了要我嫁给二公子以外,还有一个选择。为什么牺牲幸福的人,是我,而不是你。”
这纤云的话有点意思,摆明了是在埋怨沈破自私,宁肯让纤云嫁给不喜欢的人,也不肯娶她。不过,假如沈破真要用娶纤云来安抚杜平的势力,就注定要与沈乘争夺王位。即使沈乘甘愿退让,支持他的官员未必肯答应。到时候,一场大乱,在所难免。依照沈破的性子,必然不会这样做。
同纤云类似的问题,前些天,叶恭曾经问过沈破一次,沈破可是歪理一堆,现在他要如何回应纤云,叶恭倒是好奇得很。
叶恭竖起了耳朵,仔细听着。
沈破侧目望了眼叶恭,脑海中闪过一些记忆的画面。
——我们仅仅是同路,各走各的,不要有任何牵绊。
——我的名字,我只告诉我未来的夫君一个人。
——你们凡人的一生,在我看来,不过蜉蝣一日。
——你留着那颗星,只会夜夜噩梦,交给我,却能让我安眠。
——你有没有喜欢过一个人?我有过。
她说出这些话时,每一丝细微的表情,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她留在人间,不过是为了那颗星,为了那个已经过世,却深埋在她心底的人。
不论何种原因,都与他无关。
沈破收回失落的目光,平静道,“孝期未满,不敢成家。”
纤云不死心,追问下去,“孝期不过三年,之后呢?”
“三年之后,大局已定,与我成不成家,再无关联。”
“破哥哥,别骗自己了。纵使你今日说出一千个、一万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也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纤云指向叶恭,“说到底,你不过是为了她,对吗。”
叶恭再一次中箭。
一次又一次,这丫头揪住她不放了,有完没完。
懒得搭理她,不代表好欺负。
叶恭吃完最后一口糖人,将手里的签子往篝火堆里一丢,霍地站起身,大步往纤云这边走过来。
她站到沈破身边,抓住他的手,在纤云面前亮了一下,皮笑肉不笑道,“不错,就是因为我。你最好对我客气点,毕竟,三年之后,我就是你的破嫂嫂。”
纤云和沈破同时呆住了。
两人异口同声,“你说什么?!”
叶恭斜睨一眼纤云,懒洋洋地说,“没听清?好,那你听着,沈破将来会是我的夫君。要不要我再说一遍?”
“你!”纤云恼羞成怒,气急败坏道,“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人,勾引破哥哥!”
叶恭笑了,“我和沈破两情相悦,你说我勾引。那你对沈破一厢情愿,岂不是犯贱?”
纤云哑口无言,又不想就此作罢,转而目光投向沈破,“破哥哥,她出口伤人,你要为我说句公道话。”
沈破听到叶恭刚刚的话,一直处于震惊中,还没有缓过神来,完全没有听到纤云的话。
纤云见沈破不站在自己这边,逼急了,口不择言地说,“你们孤男寡女,在王陵重地,行此等龌龊之事,就不怕传出去,遭人耻笑。”
越来越不讨人喜欢了。
对纤云留情面,不过是看在天后的面子上,既然纤云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不能怪别人了。
叶恭脸色阴沉下来,眼睛里闪过一丝杀意。
一阵大风从叶恭背后袭来,房门咣当一声关上了。
叶恭唇角弯起,淡淡一笑,“传不出去,不就没人知道了吗。”
房间里狂风大作,纤云眯起眼睛,用手挡在面前,快步退到了门口。
她用力去拉门,可是,不管她怎么努力,都无法打开一丝缝隙。
她突然明白,沈破那句劝她不要去招惹叶恭是什么意思了。
叶恭是她惹不起的人。
劲风中,纤云的头发、衣服被风吹得凌乱不堪,渐渐无法站立,摔倒在地。
她紧紧握住颈间,脸颈涨的通红,眼睛瞪得老大,好像有人扼住了她的呼吸。
命悬一线,如果不是心上人就在她面前,她定是不顾颜面,挣扎着大喊救命了。
就在这时,沈破回过神,急忙对叶恭说道,“纤云现在不能死,她的命,我还有用!”
既然沈破开口替她求情,总不能拂了他的意。
叶恭收了法力,冲纤云喝道,“马上滚,不要让我看见你。”
纤云狼狈地站起身,顾不上拍打身上的尘土,急匆匆打开了房门。
左脚迈出门槛,正准备离开,忽的转过头,“破哥哥,我知道,你是受这妖女逼迫,才说出一些言不由衷的话,我不会放在心上。等我回去,一定想办法把你从她手里救出来。”
说罢,狼狈逃了出去。
叶恭嗤笑,真是自作多情,死不悔改。
回过头一看,沈破望向她的眼神怯怯,耳根微红。
呃,他这是不好意思了?
沈破的掌心里沁出了一层薄汗,垂着头,紧张道,“你刚刚……”
未等他说完,房门处突然传来一声,“王兄。”
沈破忙抽回手,望向声音来源处。
门口,沈乘一身便衣,风尘仆仆而来。
他看了一眼叶恭,不知她是什么来路,索性不提不问,将目光转而望向沈破,“我看见纤云离开的时候,好像脸色不太好。她怎么了?”
沈破从地上捡起剪碎了的荷包,拂去尘土,放进沈乘的手里,“纤云的事,我已经尽力。如果她誓死不嫁,没有人能强迫于她。以后,你要拿出十二分的真心待她,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多谢大哥教诲,乘儿记住了。”沈乘接过荷包的时候,将一样东西偷偷塞进沈破手里。
沈乘使了个眼色,沈破会意,迅速将东西收进袖中。
沈破说,“趁纤云没有走远,快去追。”
沈乘本来有许多话要说,可是附近有许多眼睛盯着,不适合长谈。
最后,他只得点点头,转身离去。
房间里再次安静下来,只剩下叶恭和沈破两人。
叶恭坐到桌前,倒了杯水,低头饮了一口。
沈破纠结了一会儿,犹豫再三,最后忍不住开口道,“刚刚你为我解围,不惜借婚姻而言,我心中感激。我自知凡胎俗骨,配不上你,但是,你的清白既为我所累,我理应对你负责。三年之后,我必三书六礼,八抬大轿,迎你过门。”
噗——
叶恭含在嘴里的一口水喷了出来。
第16章 零壹陆
他这是在求、求、求婚?!
婚姻大事,叶恭不是没有想过。
当年在凡间时,那人曾经说过,等他回到故国,禀明义兄,就会带着聘礼来提亲。后来,随着那人离世,再无人提及。
天界也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若是天帝立下太子,在昭告天下之后,太子必须要娶水神为太子妃。目前,暂代水神之位的人,就是叶恭。此事尚未解决,现在,沈破又……
叶恭望天兴叹,老天爷一定是在耍她。
她扶了扶额,头痛道,“这种玩笑开不得。”
“我没有开玩笑,我是认真的。”沈破紧张地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喉结滚动了一下,郑重道,“姑娘,请你告诉我,你的名字。”
叶恭仔细打量他一番,表情严肃,眼神坚定,确实不像开玩笑。
她拭干脸上喷溅的水滴,说道,“我有婚约在身,对方是,天族太子。”
沈破的目光黯淡下来,透出满满的失落。
叶恭继续道,“若遇良人,毁一毁约,也无妨。”
逝者已矣,她还要活下去。
至于那个婚约,天帝天后大婚至今,未曾生下一儿半女。更何况,叶恭生性不羁,从来就没打算规规矩矩做神。即便立下太子,叶恭身为万神之尊,就算毁约了,谁敢说半个不字。
沈破的眼睛亮了一下,“我相信,定有一天,你会心甘情愿把你的名字告诉我。”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沈破每日为叶恭针灸熬药,时刻留意着她身体的变化。
叶恭失眠的情况虽然没有转好,却不似以往那般疲倦了,看来,沈破的方法确实有效。
可是,沈破却是满怀心事,一天天阴沉下去。
某一夜,沈破突然提出,要出去走走,散散心,叶恭自然没有异议。
两人漫无目的走出去老远,身后总有几个人暗中尾随。想来,纤云不肯嫁给沈乘,杜平定然是要派人加倍盯紧他们。
到了附近的小镇上,沈破突然问叶恭,“你知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叶恭想了想,花灯节早就过了,端午节还未到,好像今天没什么特别。
她不解地摇了摇头。
沈破没有回答,神秘地一笑,突然握住她的手,拉着她在路上狂奔起来。
眼前是少年好看的侧脸,耳畔掠过呼啸的风声,鼻前嗅到少年未曾沾染世俗的干净气息。
叶恭没有理由放开他的手,只想像现在这样,什么都不想,任由他牵着,随他一直奔跑下去。
他们挤进喧嚣的人潮,从狭窄的小巷子里走出,成功甩开监视他们的眼线,一起来到僻静的荒野,站在倒映着璀璨星辰的湖边。
沈破望着水中两人的倒影,渐渐平复凌乱的呼吸和狂跳的心,“今天,是我们两个人,单独在一起的第一天。”
他对上叶恭的眸子,“今夜的星辰,甚亮。你,甚美。”
叶恭忽然想起,那天沈破醉酒后,枕在她肩头的画面。
她笑了笑,打趣道,“你是不是,一直都是说一半话,心里藏一半话?”
沈破也跟着笑了,笑得心满意足,“原来,那夜不是做梦,你真的回来过。”
又说漏嘴一次。
大概,在沈破面前,叶恭是不可能藏住秘密了。
叶恭拨开额前的碎发,“原来,你温文尔雅的模样,是装出来的。实际上,也是个油嘴滑舌的登徒子。”
沈破听她此言,无半分恼意,反倒眯起眼睛,笑道,“登徒子之妻,为其育有五子。你将我比作登徒子,莫不是在暗示我什么。”
叶恭捏了捏他的手,唬他道,“你若是早前几天,跟我说这等浑话,怕是此刻已经死了。”
“早前几天,我尚且不知自己竟会说这等话。”沈破望着叶恭的眼睛里,柔情似水,“如果不能活在你身边,能死在你手上,未尝不是一种福气。”
叶恭的眸色蓦地凝住,脸上的笑意渐渐冷了下来,眼睛里有一瞬间的失神。
巧合,一定是巧合。
那人已经灰飞烟灭,沈破不可能是那人。
叶恭正过头,面朝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平静地说,“如果你肯像刚才那样,哄一哄纤云,你这一生会过得轻松许多。”
沈破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如果你像纤云一样好哄,我这一生,会过得更轻松。”
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少年。
叶恭说不过他,索性转移话题,“你费尽周折甩开眼线,恐怕不是为了和我一起看水看星星吧。”
一如既往地会煞风景。
“我本想,多和你单独待一会儿。”沈破没有否认,神色慢慢凝重起来,“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沈破走在前面,绕过湖对面,在山坡的背阴处,找到一个杂草掩映的洞口。
他拨开杂草,率先走了进去。
叶恭没有犹豫,紧跟其后。
初入洞口,需要弓着身子,走了不过三丈远,眼前陡然开阔起来。
只是光线太差,看不清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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