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横取出一封信,交给沈破。
叶恭探过头去,将那封信的内容看在眼里。
信是陈国的女君写的。她听闻沈破在陈国边境遇刺,内心十分自责,派了二妹白芷来齐国,一来,向沈破当面赔礼,二来,商量两国联手对抗强楚,三来,想在齐国为白芷找个婆家。
难怪沈破肯定自己不会死,原来早就想到陈国的使者该来了。
不过,从白若写信时的口吻,可以看出,她与沈破的关系,确实匪浅。
也不知道,她让沈破帮妹妹找婆家,是不是心中早有人选,提前看好了齐国哪家的才俊。
苏横说,“白芷公主现在建安的驿馆中歇息,等着殿下亲自接见,二公子让我来接你回去。”
他对沈乘的称呼还是二公子,看样子,沈乘并没有登基称王,莫不是遇到什么意外,耽搁了。
沈破担忧道,“乘儿可还安好?”
“殿下放心,二公子一切如故。”苏横犹豫了一下,说道,“他和纤云公主的婚事,怕是悬了。”
一开始,沈破就是想碰碰运气。要是纤云同意嫁给沈乘,皆大欢喜。要是不同意,沈破也另有打算。
眼下,先回建安,再做打算。
沈破回房收拾了东西,准备一并带回。
临上马车前,沈破回了个身,向叶恭伸出手,示意她过来,与他同乘一舆。
没等叶恭想好怎么回复,手已经搭在了沈破的掌心里。既然上车了,那便一道吧。叶恭躬身进了马车,坐在了沈破的右手边。
车马动了,缓缓驶离王陵。
走出一段距离,确定没有人监视,苏横靠近马车窗口,低声问道,“殿下要查的事情,查清楚了吗。”
沈破掀开帘子,回答,“来之前,我几乎可以确定。但是,来此勘察之后,我反而觉得疑点甚多。此处说话不便,待回到苏府,我与你细说。”
苏横点头,恢复与马车的正常距离。
帘子落了下来,马车里光线有些发暗,稍稍适应了一下,叶恭面前的沈破,脸庞轮廓看起来柔和了几分。
叶恭突然冒出个念头,就像现在这样,什么都不做,只静静地看着他,似乎也不错。
夜里能不能睡着,有什么关系,大不了不睡,反正几万年没睡,不也这样过来了。
沈破察觉到旁边的人在看他,偏过头去,冲叶恭笑了笑。
这笑好看得紧,如沐春风一般。
如果叶恭不是另外有事急着去办,或许,会一直这样看下去吧。
叶恭清了清嗓子,对沈破说道,“我要离开一趟。”
沈破神色一凝,笑意渐渐消去,缓缓启齿,问道,“去哪儿。”
“白玉峰。”
是七情剑的铸造之地。
山高万仞,飞鸟不及,距离此处几万里。凡人多是听说,从未有人到过。
沈破、纤云,先后投胎到齐国,随后,七情剑也出现在此处,如果说是巧合,未免牵强。
而且,每一桩,都与叶恭有关。
叶恭不喜多事,但是,事情主动找上门来,她就必须搞个清楚。
沈破问,“非去不可?”
叶恭答,“非去不可。”
沈破自知以他凡人之力,拦不住叶恭的去路,可又实在不愿意她走。
他的眼眶渐渐红了,垂下头,阖上双目,“要来就来,要走便走,你把我沈破的心里,当成什么地方?”
眼前的少年,实在让人心疼。
叶恭心下一动,双手攀住沈破的肩头,挺直身子,两人的额头抵在一起,亲密无间。
叶恭蹭了蹭沈破的鼻尖,“你在人间等我,我保证,很快会回来。”
“这次要多久?天上一日,人间一载。我怕我这一生太短,等不到你。”
叶恭抬起沈破的手,展开他的五指,随后,从袖中取出一物,放进他掌中。
她说,“你知道这东西对我来说有多重要,我现在把它交给你暂时保管,等我回来,你再还给我。”
沈破睁开眼睛,望向自己掌心。
那是一颗星,叶恭几乎当成命一样珍视的东西,现在交到他的手上,没有一丝犹豫。
沈破对上叶恭的眸子,眼睛里的红丝仿佛在燃烧。
他用尽全身力气,将叶恭抱紧,依依不舍,“你说你会回来,必须说到做到。你若是骗了我,纵使天涯海角,我也一定会寻到你,跟你要个交代。”
第19章 零壹玖
白玉峰位于极北之地,毗邻北海,上连九重天,下接人间,山峰耸入云端,终年积雪覆盖,罕有人至。
自从白若选了此处作为栖身之所以后,就在山周围设下机关,除了她的两名徒儿以外,能上山的人凤毛麟角。
就在此地,白若铸造出了十把绝世名剑,其中一把,就是叶恭手中的七情剑。
当然,山周围的机关,只能挡挡凡人和修为不够的仙,对叶恭来说,仿如无物。
叶恭落在白玉峰顶,距离炙焰阁大约半里。
阁门口,有一株几人粗的白玉兰树。旁边的门槛上,坐着一个白衣打扮的仙童,托着腮,向外张望,好像是在等人。
看来,这童子就是白若的徒儿了。
叶恭是第一次来这里,更未曾见过白若,看到远处的仙童,便打算上前询问。
谁知,那仙童发现叶恭来了,竟从袖中取出一副画像,对照着看了一番,飞奔而下,来到叶恭面前,恭恭敬敬拘了个礼,“小仙玉惜,奉家师白若仙君之命,在此等候一位贵客。敢问足下可是战尊,叶尊上?”
好久没人提过战尊的名号,突然被人唤起,叶恭感觉颇有些生疏。
叶恭回礼,答道,“在下叶恭,有要事想见尊师白若一面。”
“不巧,就在半个多月前,家师带师姐玉萤下山去了,怕是要两三个月后,方能回来。”
算起来,半个多月前,刚好是沈破和纤云投胎人间的日子。
仅仅是单纯的巧合,或者,中间有所关联?
叶恭想了想,又道,“既然她让你在此等我,可是早就知道我会来?”
玉惜点了一下头,圆圆的小脸上面,一双墨色的瞳子,亮晶晶地望着来人,“家师临走前交代,若是尊上来了,必是心中有所疑问,要玉惜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白若提前料到叶恭的来意,看样子,是打算帮叶恭的。不然,她大可以将玉惜一起带走,留下一个空阁,无需为叶恭解惑。她有这般诚意,叶恭自然却之不恭。
想到这里,叶恭取出了七情剑,递给了玉惜,“我想知道这把剑的来路。”
玉惜接过剑,轻轻抚摸剑身,目光柔和,仿佛在她眼前的不是剑,而是一个与她同龄的玩伴。
她注视剑许久,缓缓道,“这是师父铸造的第七把剑。铸剑之时,我在一旁协助,亲眼看到,师父将自己的七情斩下,熔入其中,以烈火淬炼了七七四十九天方才铸成。七情剑,上可以弑神,下可以除魔。若是凡人被此剑所伤,便会灰飞烟灭。许多人闻讯而来,想要重金求购,可是师父说什么都不卖。师父说,千金易得,知己难求。如果有一天,她得遇知己,便将此剑赠与对方。”
“你可知,她将剑赠给了谁?”
“一个年轻的凡人。”
“叫什么名字?”
“师父没问。师父说,知己相交,贵在交心。姓名、家世、来处,皆是俗物,不问也罢。”
又是没有名字的凡人。
叶恭心下一动,莫非,白若赠剑的知己,就是那人?
问题是,一个在云巅之上,一个在凡尘之中,怎么可能相遇,又怎么成为知己的呢。
这是白若的私事,就算问玉惜,恐怕她也不清楚。还是等有机会,再当面请教白若更好些。
叶恭看到玉惜手中的画卷,随口问了一句,“没想到你师父,除了铸剑以外,竟然还会画画。”
玉惜懵了一下,沿着叶恭的目光,看到画卷的时候,不好意思地笑着挠了挠头,“我师父呀,琴棋书画,一样都不会。这画,是她那位知己留下的唯一遗物。平日里,师父一直是放在木匣里藏起来,要不是这次事情紧急,师父才舍不得拿出来呢。”
叶恭的神经瞬间紧绷了起来。
那人的画,叶恭再熟悉不过,究竟白若的知己,是不是那人,叶恭看一眼画像便知。
叶恭说,“能否将画借给我看一眼?”
玉惜没有犹豫,痛快地点头同意了。
她小心翼翼展开画像,只是露出小半截,叶恭已然认出画画的人,的的确确是那人不假。
这幅画,是那人在向她辞行前,画过的唯一一幅画像,上面还有题字:粉色无端次第开,红袖策马踏香来。
不与东风争春意,但使卿心入我怀。
这幅画像,本该在那场烈火中焚毁,如何出现在白若的住处?
至于那七情剑,既然是白若赠与那人,定不可能讨回来。究竟最近几万年,剑落在谁的手中,怕是在这里找不到答案。
叶恭原以为,来白玉峰,能够解开疑惑,万没想到,事情反而千头万绪,变得更加复杂。眼下,距离云开见月明,还有很长的一段路,需要叶恭一个人慢慢走。
路的尽头在哪里,叶恭也不知道。
叶恭将那副画跟玉惜讨要了来,之后道了别,下山去了。
她心里想着,离开北海已有些时日,该回去看看了。
叶恭调转方向,直奔云阙宫。
踏入宫门,进了书房,叶恭吓了一跳。不过是离开区区十几天,案上积压的公务,已经有一人多高。早知道会这样,她就应该先把纤云掳回来,将水神的衣钵传给那个臭丫头,以后水族的事务,也就不需要她来处理了。
事到如今,后悔晚矣。赶紧把公务处理完,才是正事。
叶恭坐下来,翻开一册折子,看了几行,头痛得厉害。
将这些公务一一批阅完,怕是最快也要三五天时间,好麻烦啊。
叶恭的眼睛转了转,忽然想到一个主意。
她挥了一下手,将案上的折子尽数收入袖中,一并带走。
再次回到人间的时候,沈破的府邸还未修好,仍旧住在苏横的府上。他手里拿着书卷,有个把时辰没有翻页,心思明显不在看书上头。
叶恭正要进房,忽然冒出个念头,想要逗逗他。于是,她隐了身形,悄悄来到他的面前。
看着熟悉的面容,叶恭忍不住想要触摸一下他的脸庞。
手伸到半路,沈破脸色微变,忽的捂住了胸口,眉头皱了起来。他好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眼睛四下里观望,探寻某种气息。
叶恭收回手,好奇地看着他的动作。
沈破放下书卷,站起身来,向前迈出了半步,几乎与叶恭面对着面。
突然,他张开手臂,在身前一尺的地方,两手合拢,环在一起。
叶恭猝不及防,竟被他圈在怀中。若不是她历经万世,有泰山崩于前而不乱的镇定,怕是早就惊呼出声了。
她现在分明隐着身形,沈破一介凡人,怎么可能看穿。
沈破这一抱,一定是坐得久了,想要活动一下筋骨,碰巧遇到叶恭而已。只要她不吭声,他就不会知道她就在他面前。
叶恭屏住呼吸,等着沈破松开手。
没想到,她等了一会儿,却等来沈破一句,“回来了,也不知道说一声。你这般任性,要我拿你如何是好。”
叶恭惊得瞪大了眼睛,表情凝固在脸上。
兴许是太久没有练法术,生疏了,所以让他看出了破绽?
正想着,沈破又道,“虽然我看不见你,但我知道,你就在我眼前。”
果然瞒不过他。
叶恭笑了笑,收了法力,现身于沈破面前。
“就你调皮。”沈破刮了一下她的鼻子,眼睛里是满满的宠溺。
叶恭板起脸,佯作生气的模样,“没大没小。”
沈破收紧臂弯,抱紧怀中的人,下颌枕在她的肩上,闭了眼睛,心满意足地说,“有什么关系,我又不嫌你老。”
用得着嫌,难道不是吗。
叶恭撇了撇嘴,换了个话题,“对了,我来的时候,分明隐了身形,你应该看不到我。那么,你是怎么发现我的?”
“这是我的秘密。”
“在我面前,也要有所隐瞒?”
“等到你愿意把你的名字告诉我的时候,我就将这个秘密告诉你。”沈破双颊微微一红,语气中带了几分羞赧。
未经人事的少年,如白纸一般干净,连心里喜欢一个人,都生涩得很。
叶恭不再逗他,四处张望了一番,“你准备让我住在哪里?”
“来,我带你去看。”沈破牵了她的手,带她到自己隔壁的房间,推开了门。
房间整洁干净,一尘不染。里面有一张舒适的大床,精致的梳妆台,桌上还有一捧散发着香气的新摘下来的桃花。
叶恭看着房间里的陈设,不由出了神。
什么时候回来,叶恭自己都不确定时间,沈破肯定也不知道。
那么,桌上这花,一定是每天都换一次,才能在叶恭回来的时候,保持新鲜。
她离开人间虽然只有短短须臾,人间已然过了一月有余。在这三十多天里,沈破日日来更换桌上的花,当真是费了心思。
叶恭感动之余,不免有些心疼。可惜,这心疼并没有持续多久。
“这房间,我很喜欢。”叶恭冲沈破笑了笑,“我这次回来,也给你带了一份礼物。”
沈破眼睛里透出一丝惊喜,迫不及待想要知道是什么礼物。
叶恭在桌上挥了挥手,满满一桌子的公文,赫然出现在沈破的视线之中。
“这是什么?”沈破心中疑惑。
“为了能早些见到你,我连积压了十几天,不,按照人间的算法,是积压了十几年的公文,都没有批复,就赶回来了。”叶恭强忍着笑,硬是说完了后面半句话,“所以说,你是不是有责任、有义务,帮我处理完呢。”
开玩笑的吧。
沈破脸上的喜色,在听完叶恭的话后,消失得一干二净。
他怎么觉得,叶恭好像是挖了一个坑,等着他往下跳呢。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打断了沈破的思绪。
苏横几步走进房间,拱手禀道,“殿下,您吩咐我的事,我已经打听清楚了。”
话说完后,感觉到房间里的气氛有些奇怪,抬头一看,叶恭笑眯眯地站在他的身前。
他大吃一惊,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妈耶,她、她、她什么时候回来的,他是不是又坏殿下的好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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