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信怀说,“那日的宴席上,在座诸位衣着不俗,非富即贵,皆是见过大场面的人。尽管如此,他们遇到刺客,依然面色尽变。唯有姑娘,一身布衣,从头至尾,淡看风云,波澜不惊。此等胸襟见识,恐怕建安城内再难找出第二人。”
“兴许,是我反应迟钝呢。宴席上,事情发生的紧急,我没有看明白发生了什么。等回到房里,记起当时的事,我可是吓得直拍胸口。”
说着说着,叶恭自己忍不住先笑了起来。
这一笑,倒是让两人不那么生分了。
记得沈破曾说,安信怀在中了文武举人之后,没有继续参加科考,等同于放弃了大好前途。能做出此番有违常理之事,定非常人。
不管以前是否认识,对叶恭来说,能有安信怀这样一个朋友,也一定是一件颇为有意思的事。
她道,“无菜,怎能饮酒。不如,让膳房做几个菜,我们去竹林旁摆张桌子,一道沐风赏月,如何?”
“自是极好。”安信怀并无异议。
“不过,我要带一个人一起去。”
安信怀想到宴席当日,叶恭与沈破几乎形影不离,猜测出几分,欣然道,“欢迎之至。”
可惜他猜错了。
叶恭想带的人,并非沈破。
此次春猎,为的是给诸位年轻男子一个展示的机会,好让白芷挑个满意的夫婿。
经过刺客一事,纤云受了惊吓,沈乘没了精力考虑旁事,专心陪着纤云。围猎几乎没人再提,众人各自牵着马,带了弓箭,随意猎些山鸡兔子,打发时间。等到沈乘决定回朝,再一并跟着回去。
沈乘和沈破各有专情,定是娶不了白芷。
叶恭这几天仔细留意了一下适龄的男子,就数安信怀最为出众。家世地位,也配得上白芷。
本来,叶恭打算找个合适的机会,接触一下安信怀。没想到,叶恭还没出手,他自己就找上门来了。
果然是天赐的良缘,拦都拦不住。
叶恭派人传话给白芷,相约一起月下小酌。
一刻钟后,白芷带了玉萤,赴约而来。
她们两人一走近,叶恭就察觉到天族人的气息。
那种感觉,不是天族人转世后,与凡胎融合的气息,而是,未曾沾染烟火的清冽之气。
叶恭忍不住多看了玉萤几眼,她竟与自己一样,都是真身来此。白若与玉萤一道,应该也是真身了。那么,白芷理应不是白若,而是普普通通的凡人。
问题是,白若和玉萤一起来人间,为什么没有在一起。白若现在去了哪里,在做什么事?
就在叶恭思索的时候,白芷已经来到桌前,坐在了剩下的座位上。
白芷与安信怀都是通透之人,见到对方时,先是一愣,很快明白了叶恭的用意。
当安信怀看到身后跟着的玉萤时,又是一愣,而这次,明显比见到白芷的时候,反应更强烈些。
该不会是,安信怀也认识玉萤?
白芷和玉萤来此,是因为沈破在镇江遇刺,陈国女君不放心他的安危。
玉萤在陈国王宫做侍女,安信怀是齐国的名门之后,按道理说,两人没有见面的机会。
但是,他们接触之后,迅速躲闪的眼神,证明了两人之前绝非从未谋面。
事情越来越复杂了。
这时,玉萤躬了身子,适时向白芷道,“殿下,月下风大,奴婢回房一趟,帮您拿件斗篷回来。”
得了白芷的允诺,玉萤转身便走。
走出去七八尺,蓦地回头,目光凌厉地看了叶恭一眼,眼神耐人寻味。
安信怀为叶恭和白芷的杯中斟满清酒,“有酒有月,怎能无诗。我们来玩飞花令的游戏,助助兴,如何?”
白芷欣然答应。
叶恭的心思还在玉萤临走时的那个眼神上,没听清安信怀说了什么,浑浑噩噩地掺和进了文雅的诗词游戏中去。
安信怀出第一句,白芷紧接第二句,到了叶恭,直接端起酒杯饮下。
不知不觉,半坛酒尽数进了叶恭的腹中。
叶恭借口不胜酒力,先行回去歇息。
另外两人没有勉强于她,在她离开后,继续将飞花令传了下去。
叶恭先行去了软禁杜平的地方,站在远处,看了一眼沈破。
这一次,沈破没有盘查刺客的事,而是和杜平聊一些家常往事。
从他孩提时,杜平教他和苏横、纤云、沈乘,在纸上写第一个字开始,讲到《论语》、《中庸》、《大学》,以至《六韬》、《吴子》、《司马法》,于方丈之地阅遍诸子百家。
那时候,他最是羡慕杜平的博学,每每遇见,总要恭恭敬敬喊一声老师。
而杜平也尽心竭力,倾囊相授,不负师名。
当沈破说到后来,再找不回当初师徒如父子的感觉时,他和杜平的眼眶里都有了些潮意。
人一旦书读的太多,心就特别容易软,经不住煽情。
沈破果然找到了杜平的弱点。
叶恭心安了不少,准备回去等沈破。
就在这时,叶恭察觉到玉萤的气息出现在附近。
她沿着气息寻去,在河边一树刚刚吐绿的垂柳下,看到了手里拿着斗篷的玉萤。
叶恭笑了笑,“白芷不在这里,你的路走偏了。”
玉萤眼睛微微眯了一下,像是回了一个笑,“我是来找你的。”
叶恭明知故问,“我们好像并不认识吧?”
“你或许不认识我。”玉萤稍一停顿,随后道,“但我认识你。”
“你找我的目的,该不会就是为了让我认识你?”
玉萤不再绕弯子,开门见山,“我来找你,是为了七情剑。那把剑,现在你的手里吧?”
那一日,情况危急,叶恭曾经唤出一次七情剑,但是当时大家都在看纤云的方向,她以为没人留意,原来,还是被玉萤看到了。那么,后来用法术救下纤云,令她毫发无伤的人,大概也是玉萤了。
玉萤和纤云会不会有关联?
想到这里,叶恭忍不住笑自己想得太多。
自己无所谓纤云是生是死,在纤云遇到危险的时候,不也是忍不住出手了吗。
生死之间,不管是谁,哪怕陌生人,都会拔刀相助的。
叶恭说,“是你师父白若,想要收回七情剑?”
“与我师父无关。是我自己,想问你一句话。”玉萤脸上的笑意慢慢消失,眼中多了一抹寒意,“七情剑回到手里的感觉如何?沾满爱人鲜血的剑,握在你的掌中,不会觉得烫手吗?”
剑,烫手吗?
这句话,好似一记重锤,敲在了叶恭的心上,令她顿时脸色大变。
几万年前的旧事,玉萤究竟知道多少?
第29章 〇二九
“你怎么一个人站在这里?”
沈破突然出现,打断了叶恭的思绪。
估摸下时间,从玉萤离开到现在,大概有半个时辰了。
在这段时间里,叶恭想起了许多往事,全是那一世,与那人有关。
他与她最后的结局,是叶恭一直以来无法言说的痛。
或许是因为沈破日复一日的药石针灸,或许是因为沈破曾经的一句话,让叶恭以为,几万年的折磨,终于到了尽头。
而玉萤的一句提醒,将叶恭重新打回原形。
已经偃旗息鼓的心魔,死灰复燃起来。
叶恭苦笑一声,原来,真正不肯放过她的,不是那人。
“走,我带你回去。”沈破握住她的手,正要走,忽的说,“你的手,凉得厉害。”
沈破将她的手,紧紧攥在掌心,又用宽阔的衣袖遮在外面,阻挡寒风。
叶恭记起一句话,问他,“你最近,有没有再做那个梦?”
阴气盛,则梦涉大水而恐惧。
沈破耳根一红,害羞似的低下了头,“有。我看见梦里的你,走进一座宫殿。门上的匾额上写着,云阙宫。”
如果没记错,叶恭应该从来没有跟沈破提过云阙宫三个字。
连叶恭的住处都能知道,看来,沈破的梦,很有可能不是天马行空的虚幻想象,而是,他的白龙元神,投胎为人前的一些记忆碎片。
龙,长居于水。他在梦里,一直身处于深渊之中,倒也合情合理了。
云阙宫外,是北海之滨,叶恭时常在附近散心。
如沈破梦中所说,他时常会见到叶恭,那么,他为龙时,应该是住在北海。
北海,在八万年前,萧诺登基天帝时,将此处列为禁地,严令,三界之中,任何生灵不得靠近。是故,北海除怨灵之外,不见一草一木、一鸟一兽,世人常称之为死海。
沈破怎么可能住在北海?
见叶恭不说话,沈破以为她想到了一些不便启齿的画面。
他抬起眼眸,匆忙辩白,“梦里的你,不过是赤足在沙滩上走走,其他的,我什么都没看见。”
欲盖弥彰,一定是看见什么了。
时间过去太久,叶恭一时半会儿想不起,自己在北海边做了什么,能让眼前人的耳根红成这样。年轻人的心思,她是越来越猜不透了。
沈破也察觉到自己说错了话,立即换了话题,“你身上的酒气有些重,为什么突然喝这么多酒?”
这一打岔,叶恭当真就忘记追问前面的事。
叶恭在手心里哈了一口气,嗅了嗅,好像也没有他说的那么重。
她满不在乎道,“约了安信怀和白芷一道喝酒,他们要玩飞花令,我输的次数太多,就变成现在这样了。”
藏在沈破衣袖里的手,突然被攥得更紧,连衣袖都在微微颤抖。
沈破耳根的红色消褪,取而代之的是转青的脸色,和双眸中似冰的寒意。
叶恭心道坏了,她没事在他面前提什么安信怀,还一起喝酒,这不是没事找事么。
这个男人的心眼儿,就针尖那么大,可是容不了沙子。
赶紧想办法补救,不然,他又要躲房间里一个人生闷气了。
正想着,沈破拉起她,大步去了安信怀和白芷所在的地方。
时间过了那么久,他们两个还在玩飞花令。
空余的座位只有一个,沈破不等他们开口,已然坐了下去,随后,往自己膝上轻轻一拍 ,示意叶恭,“阿恭,委屈你,先坐在这里。”
叶恭大大咧咧惯了,从未试过做个娇滴滴的姑娘是种什么样的感觉,试试倒也无妨。
她向前走了几步,依言坐在沈破膝上。沈破手臂一弯,将她揽在怀里。
虽说看起来有些轻浮,但是,叶恭的身份摆在那里,谁人敢取笑?
倒是,玉萤的目光快要杀人了。
叶恭就是喜欢这种,别人明明气得要死,又不能拿她怎么样的感觉。
白芷好奇地打量着他们,“前几日,见到阿恭姑娘的时候,我还专程询问过你们的关系,姑娘亲口否认。今天看来,二位是已经……”
沈破望着怀里的人,笑道,“只要阿恭点头,就是了。”
白芷看着叶恭身上的布衣,忍不住说,“你们身份相差悬殊,当真不介意门户之见吗?”
沈破回答,“阿恭大量,不嫌我没出息。”
白芷的目光里闪烁着亮光,“在陈国的时候,阿姊就说过,殿下是位良人,将来不知道哪位姑娘慧眼识英,会嫁给你。等我回去,我就写信给阿姊,告诉她这个好消息。”
叶恭一直在静心留意诸人的反应。望过来的四双眼睛里,有羡慕,有怨怼,有审视,还有,温柔。
看白芷的样子,她们姐妹似乎对沈破没有特别的心思。至于玉萤,眼睛里透出来的情绪,虽是对叶恭有敌意,却不像纤云那般含着赤裸裸的贪恋。
如果玉萤不喜欢沈破,先前为何要提起当年的旧事,让叶恭不得安宁?
思索间,其他人又闲聊了几句,玉萤上前,为四位斟满酒杯后,退到一旁。
沈破捻着酒杯,微微一笑,“既然沈某赶上你们的游戏,索性一起玩一玩。轮到自己答不出,或者重复的,罚酒一杯。”
本来,就白芷和安信怀两人玩着,甚是无趣,有沈破参与进来,会有意思的多。
他们无不赞成。
白芷是客,先出第一句,“花褪残红青杏小。”
安信怀紧跟,“梨花满地不开门。”
叶恭闷头了一会儿,好歹跟上一句,“柳暗花明又一村。”
沈破接,“报与桃花一处开。”
白芷:“东风夜放花千树。”
安信怀:“东风无力百花残。”
叶恭想不出了。
正要认罚喝酒,没等她碰到酒杯,已被一双修长的手抢了去。
叶恭按住沈破的腕子,摇了摇头,“酒助湿,对你身体不利。这轮本就是我输了,该我自己喝。”
沈破笑笑,“我们之间,分什么你我。”
他避开叶恭的手,当众仰头饮下。
酒杯还复桌上,沈破继续接了下去,“闲敲棋子落灯花。”
一轮结束,除了叶恭,其他人都是小试身手。
接下来,第二轮,第三轮……叶恭的酒,都是沈破替她喝的。
一直到第十六轮,白芷终于想不出从未说过的诗句,认罚喝了一杯。
第二十四轮,白芷已是微醺,再喝下去,就要失态了。她主动告辞,玉萤陪她先行回房歇息。
叶恭坐在了白芷腾出来的空位上。
除了她是来凑数的以外,桌前剩下的另外两人,沈破和安信怀是真正的对手。
安信怀主动提出,“不如,由阿恭姑娘负责斟酒,只我们两个对。”
他本是好意,毕竟叶恭的确是太拖沈破后腿了。
但在沈破看来,却是瞧不起他的酒量吗?他以前很少饮酒,不代表酒量浅。
沈破拾起酒坛,替安信怀满上,“我来斟酒,咱们继续。”
叶恭将胳膊放在桌上,一手托着腮,眯着眼睛,侧耳听着。一句句诗词,从沈破口中吟出,别有一番雅韵。叶恭听着听着,唇角不自觉地弯了起来。
微风朗月,清酒少年,本就是诗,本就是画。
酒不醉人,人醉人。
到了第七十二轮,轮到沈破时,他说,“牡丹花下死。”
安信怀接道,“做鬼也风流。”
叶恭愣了一下,忍不住莞尔一笑。
太熟悉的诗词,在别人说出上句,很容易跟着说出下句。
安信怀意识到自己说溜了嘴,也跟着大笑起来。
笑过之后,安信怀端起面前的酒杯,向沈破道,“殿下熟读万卷,学识渊博,信怀输得心服口服。”
21/104 首页 上一页 19 20 21 22 23 2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