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沈破缓缓道,“我是觉得,你挺想吃。”
他是嫌苏横多嘴,说多了话呢。
苏横看了一眼马车后面,只见叶恭原地一跃而起,轻飘飘落在了马背上,待到坐稳马鞍,一紧缰绳,策马而来。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潇洒飘逸,一气呵成,一看就是常年骑马的人。
苏横跳上马车,掀开门帘,坐到了沈破身侧。
他知道叶恭听力过人,不再刻意压低音量,对沈破道,“殿下,依属下之见,那位姑娘没有恶意。如果她当真想害殿下,昨夜就动手了,不会拖到现在。她留下,说不准,将来能助殿下一臂之力。”
马车颠簸了一下,窗口的布帘抖动,露出外面的风景,还有叶恭骑马时挺拔矫健的身姿。
好像什么都不在乎,又好像什么都在意得很。
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沈破注视良久,若有所思。
因为路上沈破和叶恭的一番计较,耽搁了一些路程,天色暗下来的时候,他们没有赶到原定的地点,只能露宿在山野中。
护卫们捡了些柴火,点起篝火,围成一圈,拿出干粮和酒水,解决晚饭问题。
叶恭喜静不喜闹,一个人找了个干净的地方,铺了些柴草,双臂交叠枕在脑后,慵懒地侧躺下来。
沈破也没有和护卫们聚在一起。
苏横从马车上拿了两个蒲团,放在背风方向,与沈破坐在一处。
一阵风吹过,篝火跳动,映得人脸上红光一片。
酒足饭饱,护卫们在一起闲谈,无聊之余,划拳吟唱家乡的民歌。
叶恭的目光,穿过层层喧闹,落在沈破的脸颊上。
棱角分明的骨相,舒润平缓的轮廓,五官清晰秀美,连最容易红的耳朵,都那么饱满可爱。生成这般好看的模样,一定有不少女子为之倾慕。
比如纤云,比如陈国女君。
在最容易动心的青春里辗转反侧,在相信至死不渝的年纪里邂逅相遇,在天长地久的美梦里泪流满面,哪怕到最后,只能在心底偷偷过完一生。
如此,甚好。
年轻,真好。
叶恭也曾年轻过,都懂。
大抵是沈破察觉到有人在看他,转过头朝叶恭望去。
叶恭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耳朵里,听到沈破的方向,有脚步声传来。她闭上眼睛,假装睡着。
脚步声在她身旁停了,少顷,身上一沉,一件斗篷盖了上来。
沈破的声音,一如当初那般好听,“天高风寒,更深露重,早点歇息。”
叶恭蓦地睁开了眼睛,这话,不是她曾经说给沈破的话吗,莫非,他带着记忆转生?
她翻身而起,径直盯着沈破的双眸,试图从他墨色的瞳子里,寻找熟悉的气息。
斗篷从她身上滑下来,落在她和沈破中间。
沈破的气息一滞,倒退了一步,“姑娘为何用这种眼神看着我?”
叶恭嗤笑一声,坐了下来。
她真是天真,那可是银河。源自天上,下接忘川,止于北海。河水同宗同源。
除她以外,莫论人神魔妖,但凡掉落河中,哪个能留下一丝一毫的记忆。
叶恭敷衍道,“没什么,想到一件好笑的事。”
“既是如此,我就不打扰姑娘休息了。”
沈破正要起身,叶恭突然攥住了他的手臂,沈破疑惑地望着她,“姑娘可还有事?”
叶恭捡起地上的斗篷,还给沈破,“这个,拿回去。”
他比叶恭更需要御寒。
“可是还在为昨夜的事,与我赌气?”
“没有。”
“那是为何?”
“我可以不食不眠,不热不寒,不病不伤,甚至,不会死。因为……”叶恭挑眉一笑,“我是仙子。”
沈破:“……”
还说不是赌气!
第4章 零零肆
前方是镇江,陈国至北之地,与齐国仅有一江之隔。
这里是两国商贩买卖交流、互通有无的地方,繁华的同时,免不了鱼龙混杂。
客栈这种地方,人员流动频繁,自是不能住的。苏横打听了城郊一处僻静的院落,环境不错,又罕少有人到访,倒是再合适不过,禀报给沈破后,便在此暂且安置下来。
“殿下,女君派来暗中保护的人,没有通关文牒,只能止步于此。”苏横握紧了手里的剑,眉头紧锁,“等过了长江,我们是走民道歇客栈,还是行官道住驿站?”
厅堂里,一缕薄雾袅袅升起,炉灶上的茶壶咕嘟咕嘟冒着热气。
沈破放下手里的《灵枢》,提起茶壶,悬在茶杯上,壶身随手上的力道微微倾斜,一股水流自壶口倾泻而下,注入杯中。清碧色的茶汤表面水光粼粼,散发出幽幽的兰香。
“我们先在这里小住两日,容我好好想想。”沈破端起茶杯,薄唇在杯沿抿了一口,颈间尚不明显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叶恭撇过头,不去看他。
苏横看一眼叶恭,适时问,“那位姑娘呢。”
沈破手里的动作一顿,放下茶杯,起身道,“我自有安排。眼下,我这里无事,你出去打探下风声。”
苏横意味深长地朝叶恭挤了一下眼,领命出去了。
叶恭假装没看到,打了个哈欠,移步到窗前,望着院子里的风景。
一座假山、两株梧桐树、几丛翠竹,庭院虽小,倒是布置得十分风雅。
沈破在厅堂里踱来踱去,垂下来的衣袖攥在手中,被掌心透出来的潮意慢慢浸透。
最后,反倒是叶恭先开了口,“有什么话,直说无妨。瞻前顾后,不像是大男子所为。”
确实不是大男子,现在的沈破,还是个少年。
沈破收住脚步,面向叶恭,“这几日,你就住在东面的耳房,我去西边与苏横挤一挤。”
“你是想把自己的房间腾出来给我住?”叶恭回过身,朝着他笑了笑,“我不需要房间,你们的计划里,无需考虑我。”
依照沈破的身体,万一委屈了,少不了大病一场,到时候耽搁行程是免不了的。叶恭只想尽快找到纤云,怎么能让这些事影响。
“你要与我赌气到哪时?倘若你还气不过,我向你赔礼便是。”大抵是沈破情绪激动的缘故,呼吸里夹杂着轻微的啰音,“我劝你离开,你不肯。我留你同行,你又不愿。你且给我指一条明路,让我知道自己该如何待你。”
他生气了?
生气的样子,依然是温和柔软,儒雅风度。
叶恭思忖片刻,回道,“我要找一个人,只有跟着你,我才能找到她。话已经说开了,以后,你不必特意照顾我,我也不会干涉你。我们仅仅是同路,各走各的,不要有任何牵绊,互不影响。”
她要找的人,是什么人?是男人还是女人?
沈破被自己突然冒出的想法吓了一跳。
不过是萍水相逢,他为什么会这么在乎她的事情。
沈破迅速调整了情绪,“此话当真?”
“信不信由你。”
沈破修长的睫毛垂了下去,眼睛里的光芒被遮挡住了,“这世上,有太多人盼着我死。归齐的路上荆棘遍布,若让那些人看到你与我同道,怕是会牵连到你。如果将来有一天,你命悬一线,你真的要我置身之外,坐视不管吗?”
真是小看了叶恭。
这世上,能够伤到叶恭的人,还没生出来。
叶恭点头,“嗯,就这样。你不用救我,当然,你遇到危险的时候,也不要指望我会救你。”
“一言为定。”沈破蓦地抬头,赌气似的,“如有违约,怎样?”
“违约是狗。”
“千金一诺。”沈破抬起手臂,手掌竖起。
叶恭应该配合地说一句“快马一鞭”,然后与他击掌为誓,这样显得比较郑重。
但,这真的是……
太傻了。
像是戏文里的情节。
凡人们啊,总是,明知道傻的不行,仍是一意孤行,乐此不疲。
叶恭决定满足一下沈破的戏瘾。
正要上前与他击掌,忽然,耳畔听到一阵清晰细微的破空之声,由远及近,转瞬即至。
来不及多想,叶恭飞身一跃,扑向沈破。
沈破被扑了个满怀,身体被叶恭牢牢抵在墙上,下颌与叶恭的额头只有一线之距。
从他口中飘出的,淡淡的茶香,扑面而来,很好闻。
叶恭没什么反应,反倒是沈破的耳朵又红了。
他举起的手悄悄收了回去,话都说不利索了,“击掌……就行,你……不用整个人……都过来。”
好尴尬,好想骂人,好想揪住他的衣领,把他从窗户里扔出去。
叶恭眯起眼睛,挤出一个自己都不知道有多难看的笑,“已经过来了,你说怎么办呢。”
沈破的手移到身前,看样子是想推开她。快要触到她的时候,停住了。男女授受不亲,手放哪里都不合适。
他手足无措的样子,无辜的眼神,映在叶恭眼里,像是有只毛茸茸的小爪子,在心里轻轻挠了一把。
叶恭轻笑,“嗯?”
“我我我,你你你,他他他……”沈破磕磕巴巴,半天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干脆指了一下门口。
叶恭侧头去看,苏横站在那里,朝他们干笑两声。
他眼睛左右转了转,“公子不在?那我出去找找。”
然后,仓皇而逃。
叶恭放开沈破,慢条斯理地整理方才弄乱的衣角。
沈破靠在墙上,两手撑膝,胸膛起伏不定。
过了半天,沈破的呼吸渐渐慢下来,吓得煞白的脸色,逐渐恢复了正常。
他的视线落在身旁的墙面上。
一只利箭斜插着,深入半寸有余。
如果刚才不是叶恭推开他,此时,他已经中箭身亡了。
他拔下箭来,仔细观察一番。
箭镞分双翼,由青铜铸成,尾部有孔,箭杆直接插入孔中。
齐陈两国地处中原地区,用的是实心圆铤式箭,而眼前这一支,是空心銎式箭,游牧民族专用。楚国地处西北,高山草原,游牧民族尽居于此。
叶恭自言自语道,“齐国公子在陈国边境遇刺,用的是楚国的箭。一箭三雕,好险恶的用心。”
倘若刺杀成功,后果难以设想。
叶恭又道,“来人只射了一箭,并未恋战。要么,是为了挑起事端,要么,是算准了一击必中。如果是后者,这次没成功,必然还会来第二次。”
沈破抬眼,眸中多了一丝欣赏,“没想到,你一个女子,竟有些见识。”
“轻视女子者,必败于女子手下。”叶恭望向沈破,四目相对,似有暗波浮沉。
沈破想到那一箭飞来时的画面,脸颊泛起一抹淡淡的红晕。
他低下头,颇有些心虚,“我们刚刚约定好,无论多么危急,绝不救对方。这一命,我要如何还你。”
在叶恭的记忆中,曾经有人对她说过,我们为战而生,双手沾满鲜血,将来必遭报应,不得善终。在我们有生之年,一定要多做些善事,尽力弥补。若是苍天怜见,我们或许可以白头到老,恩爱此生。
她时刻记着,也时刻在做。
以至于,慈悲刻骨入髓,形成习惯,变为她灵魂的一部分。
事情可以改变,习惯却改不了。
时间允许,她可以刻意为或不为;当没有时间考虑的时候,习惯会下意识为她做出选择。
哪怕,她早已厌倦了做她自己。
叶恭怅然,“我本来没打算救你,没管住自己的手。”
她拂了拂袖,准备离开。
就听得身后传来一句,“我明白了。”
待到回头,只见沈破握紧箭杆,用箭簇朝向自己的心口,猛地刺了下去。鲜血从箭身汩汩而出,胸前的衣衫落满了点点红色。
豆大的汗珠从沈破额头上滚落,他咬牙硬撑着,眼神倔强,“既然你没打算救我,这样,算不算没救成。”
沈破本就体弱,力气自然不如寻常男子那般大,这一箭刺的并不深。但是,按照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已经算得上是重伤。
恍惚中,叶恭仿佛看见银河之中,那条宁肯堕入凡尘,也不肯让人救的小龙。
执拗,又让人心疼。
想要上前帮他止血医治的冲动,被叶恭生生遏制住了。
她紧紧攥起拳头,手背上的青筋一条条跳起,“算。但是,你还差我半条命。”
“我会还的。”沈破的声音有些颤抖,却依然清晰坚定。
苏横闻声而来,脚步慌乱。
待看清情形,苏横快步迈进房间,扶住了身形飘摇的沈破,“我出去打听风声的时候,看到有个黑衣人飞过来,我跟回来以后,他已经离开了。可是,刚刚不是好好的吗,殿下怎么会?”
叶恭冷哼一声,“他自找的。”随后吩咐道,“苏横,你现在派人放出消息,公子沈破于陈国边境遇刺,身受重伤。具体细节,不要透露。”
苏横犹豫,“殿下的伤。”
“我的伤,我自己会处理。”沈破推开苏横,“按照姑娘说的做,马上。”
苏横重重叹了口气,攥紧手中的剑,快步跑了出去。
房间里再次只剩下叶恭和沈破两个人。
叶恭皱眉,“就算你想引蛇出洞,将计就计,也不必对自己下这么重的手吧,会有谁去检验你伤口的真伪呢。”
沈破没有回答,而是,“劳烦姑娘,也先出去一下。”
叶恭没动。
沈破有气无力道,“我需要包扎伤口。若是姑娘继续留在这里,用不了多久,我剩下的半条命,就一并还给姑娘了。”
叶恭腹诽,你不是硬气吗,你不是逞英雄吗,有能耐你继续啊。
这些话,到底没说出口。
叶恭去了院子。
打量过四周,叶恭发现两株梧桐树生得不错,便找了一根布绳系在中间,躺上去小憩。
刚阖上眼睛,就听到房间里,沈破一声闷哼,随后是金属掉在地上的声音。
叶恭心想,嗯,拔完箭了。
接着,沈破小声低语,“好疼。”
叶恭:“……”
毕竟,他只是个少年。
戏文里,那些打断骨头,也不喊一声的情节,果然是骗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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