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目光躲闪,“我有负尊上厚望,到现在,我还没有见到沈乘。”
弱弱的回答里,夹杂着几声哭腔。
陆铭好歹是个男人,就算事情没办成,也不至于哭吧。
叶恭正想取笑他一番,却发觉,哭声的来源,不是陆铭的方向。
她和陆铭同时朝着声音来源的方向望去。
白芷蜷缩在角落里,脸埋进双膝,肩膀不住地起伏,小声地抽泣着。脚边躺着一张信笺,纸张被泪水打湿,不少字迹已经模糊难辨,但从前后的内容,还是可以猜出信里的意思。
白若和玉萤自己斩断仙骨,转世去了人间,陈国女君的皮囊没有白若的法力支持,定是开始腐朽了。
想来,白芷收到的信,大抵就是陈国女君的讣告。
叶恭叹了口气,隔空取来一件披风,走过去,替白芷披在肩上。
白芷看清楚来人之后,起身抱住叶恭,哇的一声嚎啕大哭。
她边哭边道,“一个多月前,长姊来这里找我,要我在继承女君之位和留在齐王宫中间选一个的时候,我就该知道,她一定是有事瞒着我。就在刚刚,我收到了陈国飞鸽传来的书信,长姊她突发急症,病故了。”
生老病死,是每个凡人都躲不过的四件事。
叶恭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陪她待了一会儿。
待到她的情绪发泄的差不多了,叶恭告诉她,白若并没有死,只是换了个身份,在人间的某个地方出生、长大,或许在将来的某天,她们还会再次相遇。
或许是叶恭的说法,更容易接受些,白芷渐渐恢复了平静。
叶恭问她,“你选择放弃陈国女君的位子,留在齐王宫,是为了沈乘吗?”
白芷脸颊微微一红,轻轻点了点头,“他在危险的时候救了我,还是第一个揭开我面纱的男子,那时,我便对他倾心了。只可惜……”
她羞红的脸颊,瞬间煞白,眸中多了一丝悲恸。
沈乘的病,大概是无药可医了。
“我带了最好的大夫来,一定可以医好他。”叶恭猜到她的心思,转头朝向陆铭,“我们带你进寝宫,沈乘的病,就交给你了。”
陆铭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拱手回道,“我定当竭尽全力。”
寝宫门外,有两个侍女守着,见叶恭等人过来,屈膝行了礼,放他们进去了。
隔着重重珠帘,他们看到房间里,沈乘头偏向一侧,靠在枕头上,脸色惨白,骨瘦形销,看起来剩不下多少时间了。
沈破站在病榻前,划开腕上的皮肤,将涌出来的血,滴在沈乘的唇上。
几滴鲜红沿着沈乘唇角的缝隙渗了进去,很快,脸色由白转红,气色好了许多。
沈乘缓缓睁开眼,看见沈破,感觉既熟悉又陌生,竟不知要不要开口喊一声王兄。
沈破将情况,用几句话简单讲述完,随后问他,“你的病已经痊愈,再休养一段时间,就会完全恢复。等我去王陵祭拜过先王和先王后,就要回九重天,向天帝复命,以后,大概短时间内不会再来人间。你还有什么,需要我为你做的?”
“王兄对乘儿所做的一切,乘儿已是无以为报,不敢奢求其他。但求将来会有些许机会,能让乘儿为王兄分忧。”
沈破留意到,沈乘的自称,从朕,改成了乘儿。
曾经那个傲慢自私的沈乘,已经不见了。
或许,经过这件事,使他成长了不少。
沈破放心许多,转身准备离开时,正对上迎面而来的三束目光。
珠帘的另外一边,叶恭等人站在那里,不知道看了多久。
沈破和叶恭对视着,僵持了许久。
突然,白芷掀开珠帘,闯进房间,在沈破面前跪了下来,“陛下不肯开口,我来替他求你。前些日子,陛下整日郁郁寡欢,水米不进,全都是因为纤云所致。殿下,只要你能治好陛下的心病,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躺在床上的沈乘闻言,立即支撑起身子,想要下床扶起白芷。可是,他的身体还没有休养好,无法完全受他控制。
他动了一下,整个人从床上摔了下来,狼狈地趴在地上。
沈乘向白芷爬过去,丝毫不顾及一国之君的身份。
白芷忙跪行到沈乘身边,扶起了他。
沈乘握住白芷的肩膀,怜惜道,“你好歹是一国公主,怎能不顾及王室颜面,说跪就跪。”
“如果你不能好好的,我要颜面干什么用。”
“白芷,心病只能靠心药医,你是在难为王兄。”
“他都做不到,我想不到还有谁能帮你。”
陆铭轻咳了一声,试图提醒两人,他的存在。
他好歹是天医,三界之中,除了沈破,没有他治不了的病。
快想起他,然后求他。他就可以出手相助,然后,让叶恭欠他一个人情。
可惜,白芷和沈乘并没有心思猜陆铭在想什么,白芷铁了心抱紧沈破这一根独木。
患难见真情,如果沈乘没有遇见纤云,他和白芷的相遇,一定会是人生中最美好的事情。
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
沈破答应再帮他们一次。
白芷扶沈乘回到床上,沈破运功,在掌中幻出一团白光,慢慢送入沈乘的眉心。
沈乘感觉到眉间有点凉凉的,好像一滴水落在上面,慢慢融进身体里。
他闭上眼睛,一动不动。
沈破对沈乘说,“十三年前,齐陈大战,百姓苦不堪言。为平息战乱,两国互换质子。你就是在那一年,第一次在王宫见到陈国送来的质子,二公主白芷。你与她青梅竹马,两情相悦。父王母后为你们定下婚约,齐陈两国永结秦晋之好。三年前,杜平谋反,整个杜府上下,千余口人遭到株连,一并处决。杜平没有外甥女,你从未听过纤云这个名字。你现在很累,想好好睡一觉。”
从头到尾,叶恭都在盯着沈破的动作,每一步看得仔细。
这删改记忆的法术,是叶恭亲创,理应没有第二个人会用,沈破怎能运用得如此娴熟?
叶恭呆立在那里,看着沈破施法完成,收回手。
沈乘头一偏,靠在了白芷的怀里。
沈破叹了口气,对白芷道,“乘儿是个痴情种,只是太年轻,不小心爱错了人。等他醒来后,会彻底忘记纤云,一心一意待你。我会下令,不许任何人提及纤云的事,你和乘儿好好在一起,不要辜负了我和你长姊为你们所付出的努力。”
白芷郑重地点了下头,扶沈乘躺好,在床榻旁边守着。
沈破的目光移向门口,在看到叶恭的时候,唇张了一下,不过,很快就合上了。
他拼命控制住想要去叶恭面前一诉衷情的冲动,从叶恭身侧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在亲眼见过沈破对沈乘所做的事之后,叶恭的心,像是被刀狠狠刺了一下,痛得厉害。
她飞身拦在沈破面前,质问一句,“你是不是动过我的记忆?”
叶恭警惕心强,唯独对沈破不设防备。能够潜入叶恭的记忆,任意修改删除而不被察觉的人,除了他,还能有谁。
沈破攥紧了手掌,眼神中透出几分凉薄,“是,如何?不是,又如何?”
第62章 〇六二
这是间接承认了。
叶恭起初曾经怀疑过,有可能是沈破所为,但她始终想不出,沈破有什么理由这样做。
她眼神里透出一丝失落,自嘲似的说,“是我不够宠你吗?”
简短的一句话,准确无误地刺痛了沈破的心。
他黯然地移开目光,狠下心来,“你什么都好,是我自己的问题。”
好一个什么都好,如果说的是真话,怎么会突然间变了个态度。
叶恭不相信他们之间,没剩下半点情分。
“我相信你这么做,有你的苦衷。你说不出口,没关系,我会当这件事没有发生过,以后也不会再提。”叶恭伸出手,握住沈破的腕子,“你跟我回云阙宫,我们现在就成亲。”
沈破蓦地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盯着叶恭,目光里有瞬间的柔软。
他想答应,想跟她走,想和她白头到老。但是,现在还不是时候,他没有别的选择。
沈破收回目光,将手腕缓缓从叶恭掌中移开,眼睛里既有决然又有不舍,“谢尊上抬爱,我有自己的打算。”
叶恭看着空了的手,用力攥紧,整条手臂都在轻微颤动。
她按捺下心中快要爆发的情绪,喝令沈破站住,“你记得自己说过什么吗?你要来就来,要走便走,你又把我叶恭的心里,当成什么地方?”
沉默,长时间的沉默。
沈破偏开头,不去对视叶恭的眼睛,“那你记得你说过的话吗?凡人的一生,在你我看来,不过蜉蝣一日。一场梦罢了,我已经醒了,尊上为何还不肯醒?”
如果早知道齐王的大公子就是他,叶恭怎么可能说出那样的话。
可是现在,该怎么回答他。
要像个凡间的女子一样,苦苦挽留他不要离开吗?
纵使他在叶恭心里的位置再重要,身份和尊严都不允许她这样做。
叶恭说,“沈破,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如果你后悔了,可以现在跟我走。如果你执意如此,将来,不论你用什么方法求我,我都不会原谅你。”
沈破犹豫了片刻,很快转过身,生怕叶恭看出自己的真实想法。
他说,“尊上,你知不知道,女子太过主动,会被人看不起。”
他当时,还说过,以后,他来主动。
现在,他不愿意主动了。
叶恭望着沈破放在身前的左手,冷笑道,“既然如此,你就将手上的指环,还给我。”
“尊上的云阙宫里,奇珍异宝不计其数,何必和我抢一枚不值钱的指环。”
“你认为那是一场梦,就该把梦里的东西物归原主。”
这次分别以后,不知道下次见面会是何时何日。
兴许几天,几年,甚至,像上次一样,隔了几万年。
指环是叶恭送给沈破的,他想留下做个念想。这样,即便未知的年年岁岁没有她在身边,他也能睹物思人,一个人扛过寂寞的潮汐。
沈破迅速用右手护在左手的无名指上,“我若是不还呢?”
自然是抢回来。
叶恭伸手去夺,沈破闪身躲开。
一争一避之间,沈破的衣袖被叶恭扯开,露出一截布满疤痕的手臂。
那上面布满暗红色的沟壑,纵横无数,不知道曾经流过多少血,有过多少伤口。
叶恭想要回指环,本身就是赌气,等沈破的伤痕落入视线,她的眼底划过一抹深深的心疼。
她捉住沈破的手臂,将衣袖向上再卷一段,更多伤疤露了出来。
可想而知,他的衣服下面,一定有更多伤痕。
叶恭正要继续查看,沈破蓦地抽身出来,忙用衣服遮挡住。
沈破又急又恼,“尊上好歹是万神之尊,竟然做出这等轻薄事,就不怕辱了自己的名声。”
叶恭哪里顾得上自己的名声,只想知道沈破的伤疤,究竟是怎么回事。
“告诉我,谁弄的?”她逼近沈破一步,疾声厉色。
那样子,仿佛只要沈破说出伤他的人,叶恭会立即去索了对方的性命,替他报仇。
“与尊上无关。我马上要回九重天复职,没有时间陪尊上说话,请尊上早些回宫歇息。”
不肯说,那叶恭便来猜一猜。
依照在凡间几年的相处,叶恭记忆中的沈破,不管什么样的仇,哪怕暂时无力对抗,将来某天,也一定会连本带利讨回来。
这伤痕,他不肯说原委,一定是还未报仇。
要么,对方太强大,沈破不是对手,不得不暂且隐忍。
要么,对方与他关系亲密,不方便报仇。
沈破虽然元神不全,修为大减,但是,只要不去对抗叶恭,这三界中,仍是鲜有对手。
第一种可能不存在。难道是……
“虎毒不食子,我万万没想到,萧诺居然这般待你。”
叶恭猜出几分可能,抢先一步走在沈破前面。
“是我自己!”沈破快步追上叶恭,从背后抓住了她的手臂,强行留住她的脚步,“我虽与天帝不睦,但这件事确实与他无关。”
沈破突然间想到,叶恭的记忆,是他亲手改过的,除了那人的一世,其余关于他的部分,删的干干净净。叶恭是如何知道,萧诺是他的生父。
他像是烫到似的,突然松开叶恭的手,目光中有惊有惧,唯独没有喜,“你,全都想起来了?”
叶恭眼睛微微眯起,暗自思忖了片刻。
如果告诉他,自己没有恢复记忆,那就只能实话实话,她看过他的命簿。虽说叶恭是为了医治沈破的病,想要找到沈破的病根,才去看命簿的,但是,他知道了会不会生气,觉得她侵犯了他的隐私?
如果跟他说,她恢复记忆了,与他聊起往事的时候,早晚会露馅,命簿的事,还是瞒不住。
承不承认,都是两难。
所以,索性不要回答了。
沈破垂下眼帘,慢慢地摇了摇头,低声自语,“不,她没有记起来。”
当年,在离开云阙宫之后,沈破曾经回去过一次,叶恭见过他的伤口,亲自为他上的药。他甚至将自己受伤的原委,全部告诉了她。
如果她的记忆恢复了,绝不会不知道这件事。
沈破猜测,她知道萧诺和他的关系,或许是从他人口中听说。
眼下,不管她有没有恢复记忆,最重要的是,保护好她。
沈破鼓了很大的勇气,才硬下心肠,对叶恭说,“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我与尊上的缘分已尽,请尊上不要执着。”
他调头,朝着宫门口的方向走去。
眼前亮起一团亮光,光芒散尽,叶恭站在他的面前,拦住他的去路。
叶恭质问他,“是缘分已尽,还是你想做逃兵?沈破,你是个男人,反而不如我一个女子有担当?”
担当是什么,敢爱敢恨吗。
那她知不知道,有一种爱,叫做不爱。
不爱,比爱,要难上一百倍。
“那我就告诉你,我为什么悔婚。”沈破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忽略掉心底的难过,径直盯着叶恭的眼睛,再不躲避,“你知道我的原身是龙,可你知不知道,龙是何物?”
《说文解字》中曾有过介绍,恰好叶恭读过这本书。
她复述了一遍,“龙,鳞虫之长,能幽能明,能细能巨,能短能长,春分而登天,秋分而潜渊。”
“你错了。”沈破目光悲凉,一字字道,“龙,性淫,能与万物合。故,龙生九子,子子不同。尊上,我承认曾经爱过你,但我不会只爱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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