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路骂骂咧咧,吵得太子不想正眼看他。无人注意时,那骂声才微微收敛,从掌心里漏出两根红色的辣椒丢在沿途的地面。
太子等人一路快赶进了城,才安静的宋戌又闹了起来,吵着肚子饿要吃饭,太子无法,只得找了家不起眼的客栈,要了个包间吃饭。
宋戌手上的绳子终于被解开,然而他还是被紧抵在腰间的小刀控制着。
太子坐在窗边,一面注意着客栈外的人流,一面压低声音:“快点吃,吃完就出城,你敢弄出一点动静吸引别人注意……本宫就弄死你。”
宋戌在碟子里挑挑拣拣,听到这话突然嗤笑出声:“等你出了这城,怕是再也没有叫‘本宫’的机会了。”
太子神色一凛,正待说话,外面突然响起脚步,不疾不徐,每一步走得平缓稳当。
太子的神经一下子紧绷起来,他把刀从宋戌的腰间移开,匿进袖里蓄势待发。
一双白皙的手撩开了包间软帘,走进来一个瘦削挺拔的漂亮少年,竹青长袍,鬓发高束,温文儒雅。
他捏着根小辣椒在指尖轻转,像是没有看到面前神色各异的三人,微微一笑:“店里客满,不知可否挤一挤?”
话虽这么说,人已经在唯一的空座上兀自坐了下来。
太子见到他这模样,松了口气,转而不耐烦地摆摆手:“哪里来的不知礼的书生,快滚。”
话音未落,下一刻手肘一痛,莫名有股强大的抓力由小臂推到手腕,藏在袖子里的小刀被逼出,太子抓刀的左手被魏登年制住,以一个怪异又不可抗拒的姿势抵在了自己腰间。
“太子殿下别乱动,不然这东西就会从你的左腰捅进去,然后搅碎你的脾脏。”魏登年贴着他的耳郭,嗓音温和低沉,劝告口吻真诚得让人感动,太子的头皮却一寸寸炸开。
他不是不怕,但与其乖乖回去受死不如一搏。这么想着,他另一只手猛地扬杯,朝魏登年的太阳穴袭去。
他动作十分迅猛,料定老头子派来的这个年轻小子不敢真的私自处置他,然而手指还没够到他的脸,就听见“噗”一声,刀尖没进肉里,而后刀身又推进去了一半,搅动左腹里的脏器。
太子被一只手及时捂住了嘴才没痛叫出来,他费力地扭过头去,瞪圆的眼睛里全是不敢置信。插进左腰的小刀被抽了出来,刀柄翻转,寒光在众人的眼前晃过,又利落划开他手腕上的皮肉,割断了他的手筋。
“这是对殿下不听话的惩罚。”魏登年的笑容和煦温暖,好像只是给他倒了杯茶。
太子抽搐了两下,终于在剧痛中翻了个白眼,昏死过去。
魏登年欣慰地笑了一下,从他身上扯了几块碎布,飞快给他把伤口包扎了,又礼貌地请王美人替宋戌解开绳子,再请王美人把自己绑好,绳头交到宋戌手里。
王美人已经在旁边吓得边哭边打嗝,满腔惊怒怨恨,又怕极了面前这个漂亮暴戾的少年,乖乖照做。
而后,魏登年的目光终于落到了宋戌身上:“救驾来迟,七殿下受惊了。”
宋戌回神,丢开绳子急急问道:“我父皇怎么样了?可有受伤?”
魏登年一撩衣袂,单膝碰地:“陛下一切安好,就等您回去。恭喜七殿下。”
宋戌奇怪道:“喜从何来?”
“七殿下抓此反贼,难道不是奇功一件,可喜可贺吗?”
“哦?”宋戌脚步一顿,上下扫了魏登年几眼。
太子倒台,他这个最受宠的七皇子成了储君首选。面前这人,怎么看都像是在表忠心想要入他羽翼,可人下意识流露出来的姿态是不会骗人的。
拱手时倨傲不肯低下的头颅,跪地时微微抬起的下巴,大胆与他平视的那双充满野心的漆黑眼眸,还有被他极力压制的杀气。
他在生气。
可是他在气什么呢?
宋戌想了一下,没想明白便懒得想了。他急着赶回去,既然魏登年想巴结他,他哪能不要这白得的好处。
“行,那你先提着这两人回去向父皇复命。”宋戌匆匆灌了两杯茶下肚,抬脚便要走,魏登年虚虚拦了一把,两人几乎同时开口。
“我要先去见堂妹。”
“殿下可知郡主身在何处?”
宋戌探究的目光落在他脸上,魏登年当即颔首:“跟着陛下来祭拜太后的诸位贵人中,唯有七殿下和郡主不知所终。”
宋戌同魏登年擦身而过,声音飘远了:“不必,本殿下会亲自去找她,你复命去吧。”
魏登年平静地拱了拱手:“是。”
宋戌爱骑快马,尤其驰骋于猎场追逐猎物时最觉快意舒畅,猎场的风刚劲猛烈,猎物在箭下逃窜,他这个懒散惯了的人,也只在狩猎这一刻才会露出点身居高位的杀伐狠意。他享受追逐,喜欢刮过耳郭的自由风声,可他这一辈子从来没有哪一次在骑快马的时候像这次这样心如火燎,全无逸致,脑海里全是那女人倒在血泊里的样子。
舒爽的风吹不干额上的冷汗,他只想快一点,再快一点。
路上半刻没有停歇,竟然只花了两个时辰就从扈城上了薄奚山,顾不得门口的士兵阻拦,策马冲进皇寺,一路奔去后院的客房,下马时还踩在小石子上歪了个趔趄。一间间客房推开来疯找,终于在倒数第四间厢房里看见了倒在地上的李颐听。
宋戌几步扑过去,伸出双指去探她的脖颈,感受到她肌肤下面跳动的脉搏才终于肩膀一沉,整个身子松软了下去:“宋炽,宋炽?”他一边去解绑她的绳子,一边急切地喊,“醒醒,别睡,我带你去找太医。”
李颐听眼珠子在眼皮底下动了动,睁开眼睛,气若游丝:“我要死了。”
宋戌道:“老子绝不会让你死!”
李颐听张了张嘴,宋戌立刻倾身过去仔细听。
她干得起皮的嘴微弱张合:“我要吃糖蒸酥酪,要饿死了。”
“……”
-3-
魏登年押着太子和王美人回到皇寺,比宋戌晚了一个时辰。
出行时队伍里的一千人如今已经折了大半,正在整顿。他沿路走去,看见他的扈城新兵都乖乖尊称一声小魏统领。
魏登年一一点头,提着两人去见宋帝,细细碎碎的议论声在他身后聚集起来。
“那是谁啊?”
“太子被他抓到了?这是大功吧,这人好运气啊。”
“那太子怎的伤成那样?”
魏登年仰视着主位上的中年男子,卺朝的九五之尊,他的杀父仇人。
光阴好像在一瞬间有一万年那般绵长。
最终,他微微一笑,平静缓慢地跪下去行了拜礼。
“太子极力反抗,微臣不得已做了些处理。”
宋帝的目光从始至终都没有从血糊糊的太子身上移开,也没有怪罪,摆摆手,便让魏登年离开。
魏登年应了一声,悄然退下。
剩下的,便是他们父子间的事情了。
后院关于魏登年的讨论还在继续,且声音越发大了。
“你是说,是他发现了不明人马在扈城活动,从而揣度有场大乱,把你们叫上来救驾的?”
“这也太料事如神了吧,幸亏你们听了,要不然真要出大事!不过就这种人微言轻的小将领,你们怎么都信他?也不怕他胡诌,没人拦一拦,反抗一下?刘将军也不阻止吗?”
“刘悬将军可信任他了!待他跟亲儿子似的。”
“切,你们以为随便哪个小卒子说话大家都会听吗?他不一样,他是魏登年。”
“谁啊,没听说过。”
“魏迹魏将军的独子!”
“那个罪人之子?”
“所以你们是因为他是魏将军独子才听信的?”
“不,是小魏统领值得相信。”
新兵们刚来扈城的时候水土不服,骨子里那些个贵族的坏毛病都冒了头,对于刘悬亲点的这个小将领秉承着不服不听不受管的状态。
再加上老兵看不起新来的纨绔们,一天天地给他们下马威,还挑事要跟他们比试,比骑射比身手,输的人自领三十军棍。
这种事情,每次来了新兵都会发生,只要不闹大,刘悬基本不管。
魏登年长得文弱漂亮,常常被他们调侃笑骂,他也不回应,更是让人觉得性子孬软,手下的人也越发不服。最后闹得没有办法了,他点了新兵里叫嚣得最厉害的几个去与老兵比试,结果一个个都被打得趴下,最后魏登年才上场。
马背骑射,比的就是命中率。离箭靶八十米距离横向纵马,且只有来回一趟的发箭机会,也就是说在这一个折返的回合里,比试者要发出十箭,谁的命中率更高便算赢。
魏登年让对手先来。那个老兵是骑射的老手,在这样的难度下也只有八支羽箭命中红心。
接着便是魏登年。
军马速度较快,且必须要侧身发箭,在不断的移动中瞄准红心,靠的不仅是本身骑射的实力,还有眼力,否则很可能就会被风速影响,最后连靶子都射不中。
魏登年行云流水地翻上马背,搭箭拉弓,底下的新兵都为他捏了把汗——至少在此刻,他跟新兵是一个阵营。
魏登年连犹豫都无,马跑起来的时候便射出一箭,正中红心,紧接着又祭出第二支。两支箭几乎是首尾相连地追着,从箭尾劈到头首,再入红心。
是天雨流芳箭!
周围一片惊呼。
他们只听说过卺朝一位魏姓将军曾用此箭法取过敌方将领的首级,力道之大,贯穿对方头颅不说,还命中其身后主将,再接连数发,灭了敌方所有的将领。
可那已经是七年前他最后一次为卺朝出战的事了,何况他们都未在战场,谁也没有亲眼见过。
魏登年便如当年的那位将军,连发十箭,只用了半个来回便结束了比试。靶上红心只有一支羽箭,以及底下一分为二的一堆木屑。
练兵场安静了片刻,谁都没有说话,最后还是一个老兵站出来,说会射箭只代表六艺中的一艺精湛,是不是好兵还得再来一轮。
底下新兵为他抱不平,赢了就是赢了,哪有什么第二次比试的说法。魏登年却是干脆地应了一声“好”。
要么不比,比了便要叫所有人服输。
仪态端方的男子拿起长刀来像是提笔挥墨,一股子都城里养尊处优的书生气,甚至费力地咳嗽起来,那弱不禁风的身板简直让人担心他舞不动沉甸甸的军刀。
将士们狂笑不止,原先被他箭法震慑住的老兵们也重新露出些轻蔑。
可是书生动起手来却成了修罗鬼刹。他手腕腾挪了那么几下,仿佛只是拱手作了一礼,老兵便跪在地上被制得动弹不得,纵是憋红了脸,双拳也再难使出力气来,似被一团棉花束住。
魏登年嘴角勾起个弧度,礼貌道,请大家一起上吧。
语气还是如往常那般温和,可再没人觉得这是客气了。
老兵们面面相觑,人群中冲出来三四十个不服气的。
书生手里的狼毫成了镰刀,刀刀割人首级。
无人看清他是如何动作的,那些冲上去的人全在半炷香里倒在了他的脚边,虽然不及要命的程度,可是手脚不是骨折便是脱臼,要养好怎么也得折腾个把月了。
越是前些日子调笑魏登年大声的,越是伤重。
若只是赢了这些人倒也还好,魏登年还把原先手底下那些输了比试的新兵的惩罚,全部揽到了自己身上,五个人,一百五十军棍。
于是新兵们看着本就身子孱弱还被打得鲜血淋漓、中间两度昏死过去的魏登年,哭得比自己赌马斗蛐蛐输了半副身家还悲痛。
刘悬看不下去要人停手,可魏登年不肯;老兵们下不去手,魏登年也让继续;新兵们跪成几排哭得鼻涕冒泡,争着认错求罚,魏登年全部不理。
用兵之道,兵战为下,心战为上。
一百五十军棍,让他揽尽扈城军心。
太后的祭礼延迟到午后才举行,大家都受了惊吓,一个个神经紧绷,匆匆拜完就启程返回都城。
来时大张旗鼓,去时如惊弓之鸟,紧赶慢赶的,一日后终于抵达了都城。
整场谋反里,贵族中伤势最重的李颐听被宋帝特许接进皇宫休养。
临去的路上,濮阳王紧紧拉着李颐听的手不肯放,还睁着眼睛干号假哭:“炽儿啊,你要不然替爹问问陛下,能不能让爹也住到宫里头去啊,你伤成这样,我回了王府你娘要打死我的呀!”
李颐听气得翻白眼,手往回抽了几下还抽不出来。
宋戌怕扯到她伤口,连忙强行掰开了濮阳王的手,安抚道:“叔叔放心,我会替您照顾好堂妹的。”
濮阳王听了,并没有多么欣喜,唉声叹气得更厉害了:“要是那晚狩猎你跟我一起去就好了,倒霉孩子,真是,怎么这么不让人省心呢?”
为啥不说不去打猎陪着她,反而还怪罪上了?
李颐听终于睁开眼睛,有气无力丢出一个字:“滚。”
原以为离了濮阳王后终于能清净地休息了,没想到后头还有糟心事。
宋帝宠这个郡主侄女谁都知道,各宫的娘娘都想接她住到自己的殿里,派来的轿子全堵在后宫。
李颐听被吵得肚子又饿了起来,身体还痛着疲累着,就同普通凡人受重伤一个感觉,但死不了,痛着痛着也就习惯了,干脆起来去看看热闹。
下马车时扯到了伤口,右胸汩汩地往外冒血,一直浸透了外衫,吓煞了来接她的众人。
最后还是宋戌先回过神,一把将她抱进了轿子里,放了话——哪里都不去,就住在云华宫。
云华宫是当今贵妃也就是宋戌她亲娘的居所,李颐听被接进云华宫的偏殿休养。
宋戌刚把她安置下来就被宋帝的人叫走了,他擒拿反贼有功,回来就被封为储君,原太子被废,斩立决,王美人株连九族。都城八卦此事已经持续了三日。
新太子册封礼过后还有见不完的朝臣和应酬,又折腾了几日,想要求见的人把殿里招待的椅子都坐塌了几张,宋戌被吵得烦了,一张折子递到他爹面前,嚷嚷着做太子太累他不做了,直接被宋帝让人轰出了殿。为了不跟那些老臣们虚与委蛇,他干脆躲去了李颐听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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