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颐听笑了:“你是不是以为咬死不说,那位就会不计一切地救你们?本郡主就实话告诉你们吧,你们犯的事其实罪不至死,上头还有那么多犯了事的顶着呢,周家也就是被罚罚银子,最多是个流放。但是,那位的书信可是昨日就到了,请本郡主悄无声息地解决了你们,还给我送来一大尊玉佛像,哎,你要不要看看?那成色,可不是翡翠比得了的。”
周映傻了:“这不可能,这不可能!我们周家替他做了那么多,办了多少年的事!”
他突然发难,狂躁地朝李颐听扑来。李颐听当胸一脚过去,旁边两个府卫立刻把人按实了。
“其实吧,我早就知道那位是谁了,我也不是想为魏登年主持什么公道,我只是好奇,德高望重的那位怎么就和一个毛头小子过不去,你不说便也罢了。”
其实翡翠簪子和无息到底有没有关联,是不是出自同一人之手,她并不确定,原先她甚至还以为是同官银一样贪取的贿赂。
李颐听是桦阴国的郡主不错,但对大卺的了解也不少。大卺皇帝是个自大的莽夫,要除去将军府,绝不会费这些功夫,其余种种都是她瞎蒙来诓骗周映的,没想到一诓一个准。
只要不是皇帝那就好办。
她默不作声,静静看着周映怒骂痛哭发泄。
终于,周映力气耗尽瘫倒在地,目眦欲裂地骂道:“毕愁这个老畜生!我要杀了他!”
赌赢了。
毕愁,这个名字李颐听是耳熟的,卺朝文官之首。大卺虽然轻文重武,但这个毕愁却很能哄宋帝高兴,是宋帝面前第一谄媚的主。
不过魏家独大时却不是这样。
当年将军府功高盖主,盖的不止有皇帝,还有臣子。
魏家树大招风,魏迹亦是朝中文官弹劾的主要对象。对这些文官的上书,魏迹向来一笑置之,某一次却忽然发怒,自请责罚。当时正是战况吃紧的时候,皇帝当然没罚,反而怪罪了那批文官,其中毕家受牵连最深,一家子尽被流放,直至将军府被灭后才被赦免,重回京都,被皇帝委以重任。
但是毕家一直没忘记被流放的日子,在魏家被诛三族后,甚至把那些年的仕途陨落全部怪罪在了魏登年身上。
据周映所说,他们家是被毕愁授意买下魏登年的,除了下毒以外,毕愁还吩咐他们狠狠地折磨魏登年,却不能让他死得太快。
于是他们给他下毒,让他不能练武,且在外造势,把周映在外面鬼混欠下的钱全部算到魏登年头上,再出来给他擦屁股。久而久之,郸城的人都知道周家收养的那个罪人之子是个声名败坏、不知感恩的白眼狼。
他们常让他吃不饱,干很多很多活,不让他读书。
把一匹狼调教成家犬,只需要让他永远只知道为了眼前的一口饱饭奔劳,再无声无息结束他的生命。
到那时,就算有人记得魏登年,也只记得周家收养他的恩德;再过些年头,这个人存在过的痕迹,就会被彻底抹去。
-3-
李颐听思考多日,最终没有把这件事情告诉魏登年。
她扳倒周家,是想让魏登年知道恶有恶报。如果多了毕愁这个存在,或许会激起他心中的仇恨,那就适得其反了。
这些年的苦难,既然已经结束了,就到此为止吧。
前路若仍艰难,她会保护他。
离开郸城的前夜,李颐听去了一趟郑家,结果扑了个空——出来的老夫子说郑易已经去都城赶考了。她只好悻悻而归。
翌日起了个大早,拜别了外祖母,李颐听吩咐几个护卫以及马夫在城门口等着,带上红豆准备去跟魏登年告别。
魏登年被刘悬选上,要去扈城军营历练,跟李颐听同一日离开。
刘悬的人马已经在城外集结,魏登年向来是个心中有数的人,不知怎的,今日却足足迟了一炷香才到。
一炷香时间足够做许多事情,比如打晕几个县衙里的捕快拿走钥匙,比如避开本就人手不足又松懈的守卫进入牢狱。
暮春的早上,薄阳也没有,天色泛着灰白,整个县衙还在沉睡。
潮湿阴暗的牢房里,那人手上钥匙扣轻轻晃动起来,发出一下又一下清脆的金属撞击声,或深或浅地落进了周家人的耳里。
他们被分开关押,魏登年在每间牢房前停留的时间都很短,大部分的人甚至没有醒来。
他们或许还在做梦,而他手法极快,他们也不会感觉到什么痛楚。
除了周映。
他有些倒霉,因为早起想要小解。不过唤来的人不是衙卫,而是魏登年。
“我就要走了,要离开郸城了,临行前还来跟周兄道别,你说我够不够意思?”
男子的声音低低的,凑在他耳边,就像玉石打磨在沙砾上,沙沙的,温和轻柔。
光听声音,极容易让人以为是个教养极好的君子——如果忽略他死死捂在周映嘴巴上的大手的话。
他语气熟稔得像在跟多年的挚友交谈,不过似乎并没有让他回答的打算。
周映抖着身子,极力地蹬着腿,可一切只是徒劳。
他惊恐的眸子里映出了魏登年残忍绝艳的笑脸,他第一次发现自己这个远方堂弟像一只行走在人间的恶鬼。
“我本来是不想让你们这么松快的,我一直都想跟周兄讨教,桑皮纸在脸上铺到第几层才会窒息而亡。你们应该感激她。”
…………
魏登年脱去了那一身晦暗的家仆服饰,虽然上面一滴血都没有沾。
他带着他极少的行囊向城门外走去,沉郁的眉眼一如以往,只不过心情极好,甚至朝着一路冲他痴笑的女子们点头致意。
李颐听站在城门前等他。
十八岁的魏登年,风姿神貌初显。
迎风走来时,衣袂翻飞,每一下都拍在她的心上。
什么郑易小美男,什么不辞而别,统统被她抛到脑后。
李颐听笑得像只闻到肉香的狐狸:“早啊魏登年,你今天有喜欢我一点吗?”
他也冲她一笑,十分体贴地没有再次拒绝她:“早啊郡主。”
李颐听“啊呜”一下捂住心脏,今天也是想被反派轻薄的一天!
她嗒嗒嗒地跑到他身边:“此去一别,要记得想我,但也不用太想,因为我们很快就会见面的。”
魏登年轻轻勾了勾嘴角:“郡主这么肯定?”
李颐听笑眯眯的:“你不来找我,我就去找你。”
魏登年停下脚步:“若是你没来呢?”
李颐听不知道他怎么突然看上去就认真了,摇摇头:“这个假设不成立。大夫配的药拿了吗?准备什么时候吃?”
魏登年道:“晚一些吧,初去军营,我不想出什么纰漏。”
“好好好,”李颐听弯着眼睛,“你可以等到我们见面再吃,我陪你,有人陪着就不会那么痛苦了。”
魏登年没有答应也没拒绝,李颐听便权当他答应了,喜滋滋地跟着他往城外走去。
城门外,两拨人眼巴巴地看着他们。
“对了,你今日怎么来得这么晚,是不是要走了,所以昨晚高兴得睡不着啊?”
魏登年笑意凝固了一瞬,不知怎的,话到嘴边又顺着嗓子眼落了下去。
他向来不屑说谎。他不堪的样子她都见过,他从前巴不得把她吓跑,可是为什么……
“是啊,睡得太晚了,早上都起不来。”
李颐听对他的话没有任何怀疑,点点头又试探地问道:“以后还会回来吗?”
“不会,结束了。”魏登年笑得生动,眼睛里却漫过一瞬寒光,直到他把目光落到身边的女子身上。她肩膀沉了沉,似乎偷偷松了口气,眉眼像风一样干净,吹散了魏登年眸中的凉意。
-4-
皇陵建在薄奚山上,太后祭礼便是在那里举行的。
太后生前独揽政权,和宋帝其实并不算和睦,死后倒是享了宋帝的一片孝心。
薄奚山在大卺位置偏东,最近的城池也就是扈城,远离都城的喧嚣繁华,环绕青山绿水,半座山头隐在云霭之下,倒像是座小仙山。
李颐听对这种出行毫无兴致,奈何她老爹濮阳王在都城关了小半辈子,最爱这种动辄一大堆人簇拥着的皇室活动,由不得她做主,早就给她报了名。
跟宋炽性子端庄沉闷的外祖母不同,他老爹是个不正经的,虽然打着祭拜太后的名头出行,实际上已经着人张罗起狩猎的装备。
他原话是这么说的:人死都死了,做的这些都是给活人看的,咱们拜不拜的,太后她老人家压根不知道,没什么意义,好不容易出去一趟,当然图自己快活。
李颐听听到这话,当场还左顾右盼地担心,想提醒她爹别当着下人们的面这么大不敬,结果她嗑瓜子的娘补充了一句,多打几只鹿回来,山鸡也行,炖汤味鲜。
李颐听算是知道宋炽那一身纨绔气息是从哪里来的了。
在都城待了半月后终于成行,当日,御龙营的人清空了小半个都城的街道为皇家车队开道,完全对得起兴师动众四个字。
李颐听知道后直摇头,卺朝的皇帝还是这么神奇。
千人的车队从奉天殿前一直延伸出宫,除宋帝外,还有七七八八的皇子妃子亲王重臣,跟皇家沾亲带故的那一批轿辇在前,臣子们在后,皇帝的车驾居中,被天子亲兵层层围护,滴水不漏。
五月的日头已经灼人,更何况是午后。车队停在路上,李颐听无聊地不时撩开车帘探头探脑,忍不住问道:“父王,我们在等什么?”
濮阳王搓开几颗花生米外面的红皮,把白香的仁丢进嘴里才道:“还不是在等被我哥惯坏的小侄子。”
话音刚落,由远而近的一声嘶鸣打破了庄严的气氛,李颐听下意识撩开了帘子,先入眼的是一匹脚力强健的高头白马,然后便是纵马放肆的少年。
从见到他的那一刻,李颐听整个人便如同被钉死在了车厢里,再也不能动弹。
去祭拜太后的诸人至少面子给足,服饰皆以白色为主,唯独这少年一袭明晃晃的刺眼金色,蟒袍玉带黄金缎里,银制的头冠上红宝石有三,东珠有四,就连脚踩的一双云头锦靴都是双面缎的银线勾勒,夸张奢侈,像一根行走的金条。
然而这身俗气至极的装束配上那张风流张扬的脸,顿时拔高到了贵气的档次。
谁人不爱金条?谁人又不爱俊俏脸蛋?不巧的是,这两样他全占了。
从宫禁严明的宫城里一路纵马而来,冲散护卫军进了车队才狠狠勒了缰绳,引得白马一声长鸣,而他夹了夹马腹又悠悠走了几步,扭头潋滟一笑,眼尾上挑:“哟,都到了。”
周围顿时不少人冲他行礼。
“七皇子。”
“拜见殿下。”
宋戌摆摆手,扭了马身朝后走了几步,停在李颐听的轿辇跟前,先朝濮阳王喊了一句叔叔,然后从头到脚将李颐听扫了个遍。
他懒懒嗤笑一声:“小堂妹,你这衣品可真是愈见低劣了啊,戴点头饰吧,被百姓见了,还以为皇家穷得要去讨饭了。”
李颐听袖子里的手一点点攥紧。
卺朝七皇子,宋帝最喜爱的儿子,此时还未成为大卺的储君,跟宋炽从小吵到大的对头,以及凡人李颐听名正言顺的丈夫。
他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一点都没变,还是这么招摇,一点点内心活动都能在他脸上瞧得清楚分明,不假辞色。
对于皇子这个身份来说,他或许太年轻,又或许还太张狂,可是年轻和张狂这两个辞藻多数时候是绑定在一起的,当它们同时出现在某一个人身上,还是一个好看的人身上,绝大多数时候,都很招人喜欢。
她盯着他,胸口发紧,在心里偷偷打了个招呼。
好久不见啊,宋戌。
宋戌瞧着李颐听木木的模样,咂摸出点奇怪的感觉来。
不仅平常跟他争父皇赏赐时的那股蛮横劲没了,眼睛里还有点,还有点……管他的!宋戌说不出来,但他很满意宋炽这副样子,她定然也觉得自己说得很有道理。他得意地拽了拽缰绳,轻喝几声,钻进了前面皇子们的队伍里。
濮阳王咂着嘴,恨铁不成钢道:“他才说两句,怎么你还气得手抖呢,你反击呀!骂他呀!实在不知道骂什么,你就说他头上的东珠是假的,气死他!在你外祖母家待久了都不会吵架了?你退步了啊小宋,为父对你很失望。”
李颐听干笑几声:“女儿这是懒得和他一般计较。”别开眼去,在心里反复默念了几遍“我是宋炽我是宋炽”,终于平静下来。
接下来的半日车程,中途休息了两次,宋戌也没再来挑衅李颐听,晚间便相安无事地到了薄奚山。
山间雾浓露重,不宜再往上走,车队要在半山腰的皇家寺庙休憩一晚。
大家分了房,休息的去休息,像濮阳王那般憋了一路手痒的,便偷偷去附近小猎一下。
李颐听假装回房间休息,换了套更方便的裙装摸出去在庙里闲逛,顺便给月老庙供奉点香火。
逛了片刻才发现,庙里压根没月老像。
偌大一个皇家寺庙没月老,这完整吗?这专业吗!李颐听连连摇头,决定去找主持掰扯掰扯,让他辟间屋子,建尊月老像来。
皇亲国戚都被安置在左边的上等客房里,下人们也有下人房,右边的一片屋子空着,李颐听瞎转悠的时候,忽然听见细小的争执声。
是女人的声音,还在呜呜咽咽地哭。
一排的客房都黑漆漆的,李颐听猫着腰,一个房间一个房间摸过去,贴在窗户上听,终于在其中一间客房前站定。
窗户纸被她戳了个两指宽的小洞,看见里面正捂着脸啜泣的女子,和她面前轻声安抚的男子。
“一二三四……”借着朦胧月光,李颐听依稀辨认出男子身上的袍子有九条张牙舞爪的金蟒。
是太子啊。那对面捂着脸的是谁啊?
李颐听身子前倾了些,几乎整个人都贴在了窗户上,时不时兴奋地往洞里看一眼。
从那女子断断续续的哭啼中,李颐听大概得知此女犯了个错,不过她说是被陷害的,还闹到宋帝面前去了,宋帝十分不悦,准备此次祭拜过后把她留在宫外思过。
女子哭得伤心着急,一直说自己在宫外肯定会被下黑手弄死,太子恰到好处地拥住了她,体贴地宽慰,说绝不会让她出事,今晚就会动手,不会让宋帝有机会处置她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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