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胸口仿佛又受了一记重击。
投生晚了十几年就算了,还投生岔了,她投的这具身体的原主,压根就不是苏觅啊!
记忆像一锅煮开的沸水,咕噜噜冒着泡地钻进了李颐听的脑海。
李颐听顶替的这位叫宋炽,乃是卺朝濮阳王的独女,每年都要来她外祖母家避暑,也就是此刻她所在的郸城。
郸城偏北,夏季温暖如春,只是冬日也比南方更加寒冷。
宋炽现在本不该出现在这儿,只是她瞧上了这里一个小门小户家的公子郑易,是以刚过完年,便又从王府跑过来小住。
刺史郡守清楚她的身份,都爱巴结恭维她,稍微有钱有势点的人家更是想尽办法把自家小孩塞进来陪驾,说不定一不小心被她看上,一朝就飞上枝头了。这里面也包括买下魏登年的周家。
今日宋炽提出去湖面玩冰嬉,一堆少年小姐围着,等待她挑选陪驾的。大家都以为宋炽又会选郑易,结果这宋炽还在生气上一回郑易驳了她的红烧肉,在一圈少年里挑中了周家儿子周映带出来的魏登年。
想来那个宋炽也是个有眼光的。
然后她便掉进了冰窟窿。
再然后,李颐听就顶替了这个刚刚溺亡的郡主。
“又是郡主。”李颐听倒吸一口凉气,跟着苦笑一声,随即用力甩甩脑袋,把那些糟心的前尘往事从脑子里甩了出去,在心里把即墨从头到脚狠狠唾骂了一遍。
魏登年在前面走得飞快,像是要甩开她似的;李颐听身娇体弱,在后面气喘吁吁地追着。
华贵娇俏的袄裙已经湿透,沉甸甸地坠着,在九重天上当了几年脚不沾地的神仙,好不容易习惯了,一朝又成了会冷会累的凡人,还真是不适应。
罢了罢了,一个尽职尽责的神仙就是不管环境多么艰苦困难,都是任务第一。
更何况……
李颐听盯着前方疾走的颀长身影,偷偷笑出了声,暗道,我们小年肯定也很冷,不过没关系,姐姐烤完火就来轻薄,呸,温暖你啊!
她把一边掌心背在身后催动法力,想让身体暖和一些。
口诀默念了几遍,李颐听却没感受到一丝暖意,一阵风扫过来,冷得甚至想干呕。
她略惊,一掌劈向身边的树干,立马惨叫出声。
那一掌并没有把树劈为两截,反而因为扇得太用力,导致她的手掌被刮出一片血丝。
仙术全失!
李颐听七窍生烟:“即墨,你以后一定单身亿亿年娶不到媳妇!”
前方脚步一顿,魏登年面无表情地转身:“郡主怎么还跟着我?您方才在说什么?”
好神仙不吃眼前亏。
李颐听略一思索,立刻把自己受伤的手伸了过去,矫揉造作地噘起嘴:“我刚刚摔到手了。”
魏登年扫了一眼她的手,动也没动,长身玉立,站在原地:“现在郡主和草民身上都湿透了,草民也没有干净的布料能给您包扎,快些回去才是。”
李颐听见他不吃娇滴滴这套,立刻换了语气,眼巴巴地看向他,柔弱无助地哼哼道:“小年,我冷。”
魏登年见鬼似的看着李颐听,好像在思考她是不是刚摔进河里把脑子摔坏了,正要开口,咳嗽声先从他嗓子里钻了出来。
起先还是正常的咳嗽,可是他逐渐站不稳当,需要扶着树干才能维持身形,咳得大声而激烈,苍白的脸颊都添了一丝病态的红润。
李颐听瘪瘪嘴,好吧,他才更冷更娇弱。
“你没事吧?”
李颐听走近去,魏登年捂着嘴的手放下来,唇瓣上沾了什么,立刻恢复了点气色。
他手攥成拳头,伸出一指指往反方向:“郡主回去的路在那边,穿过那片林子就是了。周府和老太师府不同路,郡主自便。”
说完这几句话,魏登年好似费了极大的力气,喘了两口气,重新往周府走去。
“你……你不送我回去啊?”李颐听跟上去扶了他一把,隔着几层湿冷的衣料,仍然摸到他柴瘦的肘骨。
“郡主自重。”下一刻她的手便被魏登年拂开,“您的路不是这条。”
“我……我有话要跟你说。”
李颐听话音刚落,反方向的小树林忽然亮起隐隐火光,照得那边人头攒动,唤着宋炽名字的声音传了过来。
“寻您的人来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吧。”
魏登年慢声慢气地丢下这句话,独自进了密林。
李颐听看了看那头的火光,又看了看越走越远的魏登年,咬一咬牙,小跑着跟上他的脚步。
“你怎么还跟着我?”
他似乎丧失了最后的耐心,连称呼都省去了,微蹙起眉,连看也懒得看她一眼。
李颐听还没想好借口,沉默着装没听到。
火光逐渐被越发粗大茂密的枝叶遮挡,远处的呼唤渐渐弱了下去。冬夜的静谧覆盖了整片密林,行走其中,连两人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尤其是魏登年一步更比一步粗重的呼吸声,想不听见都难得很。
李颐听跟在他旁边,盯着他浮虚的脚步忧心。终于他腿脚一软,膝盖笔直跪了下去,她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扶住,把他的手搭在自己的脖子上。
一股很浅的奶香味从李颐听鼻尖溜过,可当她把魏登年拖到旁边靠着树休息后,再仔细一闻,又什么都没闻到。
“喂,你怎么了?有没有事啊?”
李颐听皱着眉,轻轻拍他的脸,担忧之色呼之欲出。
这个小美男,身体很不好啊,要是被她弄到手了,会不会英年早逝啊?
魏登年再次猛烈地咳嗽起来,声音听上去有力无气:“只是半日未进食饿的,还死不了。你怎么还没走?”
李颐听道:“我有话跟你说。”
魏登年:“说。”
李颐听:“魏登年,你娶我吧。”
-3-
魏登年前世被后人诟病最多的事情有三。
其一,登上高位后,用极其残忍的逼供方式弄死了曾经养大他的周府满门。
其二,在赢了庙堂之争后,把政敌毕家一家全部烧死。
其三,也是让他彻底恶名远扬的一次事件——他受命攻打桦阴国,杀尽桦阴国所有皇室后,将皇城里四十万百姓全部活埋。
在见到他以前,李颐听从没想到这样一个恶名远扬、受万人唾骂的魔头,此刻竟然会瘦弱到这种地步,走两步就要喘咳,且他还阴郁古板,不爱说话。
李颐听对上他那双没什么情绪的眸子,笑得像只想抢烧鸡的狐狸:“魏登年,你娶我吧。”
原本魏登年还烦躁不耐,听到此话,神色陡然沉冷下来:“哦?理由呢?”
李颐听道:“你方才轻薄了我。”
她指的自然是掉入湖中被魏登年捞起来换气的事情。
李颐听有意无意地低下头,露出一截细白的脖颈和一点恰到好处的羞愤:“我们做女子的,都要守妇道,既然被你轻薄了,我便是你的人了!”
魏登年道:“若是我不娶呢?”
李颐听道:“那我便让陛下治你的罪,轻薄之罪。”
魏登年挑眉:“那分明是为了救你的权宜之举,且只有你我二人知道,我不说出去便无人知晓了。”
李颐听道:“可你还是亲了我,不能说不算数就不算数了。”
沉默半晌,魏登年道:“所以你是一定要我娶你了?”
李颐听:“是。”
结合宋炽的记忆,不难推断出他此刻正是被周府收养的第六年,人生转折的画卷即将拉开。
若是这个时候她嫁给了魏登年,还是以郡主的身份,或许能从源头改变和阻止什么。这样想来,此时遇见也不算太晚。
李颐听在心里已经打好了算盘,甚至暗暗觉得稳操胜券。
“哗啦”一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魏登年扶着树干缓缓起身,干脆麻利地撕下一角衣料,在掌心擦了擦,又拉直了布条,用力绷了绷,似乎在检查它的结实度,检查完后便拿在了手里,向李颐听挪了过去。
他冲她微微一笑,那笑容妖异绝艳,月光也随之失色:“非我不嫁?”
“是。”
李颐听被他这一笑晃了神,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倾身过来的魏登年逼靠到树干,粗糙的树皮隔着衣服仍然硌背。
两人隔得极近,鼻尖几乎要碰着鼻尖。
他嘴角的笑容放大,声音低沉,像是玉石混着砂砾摩擦,蛊惑人心地钻进她的耳朵:“不会后悔?”
魏登年抬手撑在树上,手里攥着的布条钻出来一截,被风带起来,轻抚过她的耳畔。
场面一度十分缱绻。
但若是他的另一只手将布条扯出来,用力勒上她细嫩的脖颈,再绕到后方,手腕交叉,借着这粗树将她勒死……
李颐听被这设想惊出一身冷汗,干笑一声,立刻从魏登年手下钻了出去。
“若是我回答不后悔,会怎么样?”
魏登年很是轻慢地笑了。他看着她,压着眉,沉着嗓:“我或许,会杀了你。”
???
这不是戏本子的走向吧!
李颐听:“为……为何?”
“若你非要嫁我,先不管皇帝和濮阳王会不会对我起杀心弄死我,就说这附近的州郡县令都对你虎视眈眈,想把自己的儿子送到你身边做男宠做书侍,来攀高枝的人多了去了,若你要嫁我这事传到了周家人的耳朵里,我此行回去便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他向李颐听走近一步。
“既然我会死,不如赌一把,在这里先杀了你。”
他说话很慢,似乎是精力不济的缘故,讲两句便要缓一会儿,声音也轻飘飘的,可李颐听的鸡皮疙瘩已经在手上炸开。
若换成其他的小姑娘,或许会以为他在开玩笑,但李颐听不敢把这当玩笑。
纵然她是个神仙,不会真的就此丧命,可那种无形的恐惧在魏登年一挑眉一扬唇间,紧紧地缠住了她。
她身无法术,当下就决定当个 包。
“其实也不一定非你不嫁。”
魏登年脚步未停,仍然向李颐听慢慢地走过去。
李颐听一边退后,一边大喝一声:“好!既然这事会害你身陷囹圄,那我以后不提就是!其实仔细一看……你也并没有郑易好看啊!”
鬼知道那个郑易长什么样子!
她下凡来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魏登年,而且据她前世活的那小半辈子加上在天界待着的这几年,怎么说也算见过了不少美男子,还真没有能轻易媲美魏登年的。
但宋炽生前的确时常纠缠郑易,这一句胡扯魏登年似乎有些相信了,停下了脚步。
察觉到他正认真地打量自己,像是在思考这话的可信度,李颐听立刻摆出不耐烦的模样:“而且,跟你小子比起来,郑易都算听话的了!你还跟本郡主开玩笑喊打喊杀的,哎,没意思没意思,我要回府了!”
魏登年冷冷盯着李颐听,就在她快装不下去的时候,他忽然露出个温和的笑容,朝她一拱手:“郡主请回。”
李颐听看着魏登年逐渐走远的背影,这才彻底松了口气,随即腿脚一软,扶住了旁边的树。
“果然梦境都是反的!”
她好好一个神仙,怎么说也死过一回了,居然被十几岁的魏登年吓到腿软!
荒唐至极!
李颐听暗骂自己丢脸,直起腰往反方向走去,直到走得十分远了,那股害怕的劲儿下去了,她的心跳声依然如擂鼓般密集剧烈。
果然是魏登年!如假包换的魏登年!
这狠厉的心机,这令人屏息的威慑力,令人丧胆的手腕,这样的反派,好想被他轻薄啊!
戏本子里欢喜的男子一朝成真。李颐听终于在心中缓缓地升起一种仰慕大佬多年、此刻终于得见大佬真人的兴奋感。
-4-
太师府派出来寻宋炽的府卫们在林子里久久找不到人,又加派了不少人手,扩大了范围去找,小树林里到处可见稀疏的火把。
李颐听刚走回湖边便被人看见,找到她的府卫拉大嗓门狂喊了几声,把那一片的人全部招呼了过来。
其中跑得最快最急的那人穿着件俏皮的短袄,梳着双挂髻,不像其他人一般绕路到左边过桥,直接从湖面滑溜着就冲过来了,两边的挂髻随着她的步子一跳一跳地蹦跶。
李颐听并没见过这人,可看到她的第一眼,这具身体便自动认出来,这是贴身伺候宋炽的丫鬟红豆。
红豆跑过来的时候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十五六岁的少女,比宋炽还小,见到李颐听一身狼狈、浑身哆嗦着打冷战的模样,“哇”地又大哭起来,边哭边喊:“小姐你急死我了!小姐你怎么弄成这样?小姐你肯定很冷吧?”
真是个忠心的小丫头,只可惜她真正的主子已经去了。
李颐听觉得有些对不住她,磕着牙安慰道:“还好……还好,也不是很冷,你……莫哭了。”
然后,她把方才掉进湖中被魏登年救上来的事情粗粗说了一遍,自然巧妙隐去他救她回来,又差点将她勒死那一段。
一行人呼啦啦拥着李颐听回了太师府。
已是亥时末,府中仍然灯火通明。门口的小厮见到李颐听平安归来,立即欢欢喜喜地去通禀还在等消息的老太师。
老太师是濮阳王妃的娘,宋炽的外祖母。
濮阳王妃娘家门第显赫,世代将门,其父戍守边关之前,还曾带出过一支忠于皇家的精锐军队,魏登年的父亲便是那支军队的将领。
老将军病逝后,配享太庙,其妻也被当朝太后加衔,尊称为老太师,以示皇家恩宠。
虽然宋炽的外祖母并无实职,却极其受人尊敬。唯一可惜的,或许就是这样显赫的门第子嗣凋零,只有濮阳王妃这一个女儿,濮阳王妃又只生了宋炽一个独女。虽然尊荣在外,却再难有实权。
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若是这位宋炽郡主的娘家有其他叔伯兄弟可以光耀门楣,接管老将军的兵权,攀上更高更富贵的位置,或许会落得和魏家一样被连诛三族的下场也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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