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颐听看了几场,连打哈欠,心中暗想,难道她记错了?
却听见“铮”的一声,搭拱成莲花花苞状的八九个粉衣舞姬中间,忽然飞身而出一个白衣女子,轻点足尖,提着一把银剑脱颖而出。她剑法利落,一招一式看起来却极舒服,衣裙晃动间流露一股子飒爽的英气。
女子的柔美和剑意交融,叫周遭的舞姬全部黯然失色。
是苏觅!
李颐听微微直起了身子。
这就是最后害死魏登年的人。
苏觅是臣女,也是太后的侄孙女,这次是专门来给宋帝贺寿的。
李颐听瞧瞧她又瞧瞧自己,一阵懊恼。白打扮了,两个人完全不是一个路子,苏觅的别出心裁,把一屋子莺莺燕燕都给比了下去。
李颐听急急回头,却见到魏登年目不转睛地看着苏觅。
她故意碰掉了只杯子,魏登年的眼睛却好似被吸住了似的,动都没动弹。
他从未如此失态。
李颐听愤愤把筷子往桌上一丢,要是即墨神君那个半吊子没出错,今日魏登年看的就是她了!
同时,李颐听心中也酸胀得很。这世上难道真有命定一说?
之前百般接近,却不及她人一眼。
李颐听下意识去摸酒杯却摸了个空,才想起已经摔了,丧气十足地又叫人去拿新的。
宋戌不动声色地将手里的琉璃杯盏推了过去,轻轻朝魏登年的方向瞥了一眼。
苏觅的献舞赢得了满堂喝彩,宋帝亦大悦,直接就在太子旁边给她摆了席位。魏登年好似如梦初醒般视线回转,李颐听却是不想再看他,兀自吃着,把宋戌夹的菜扒得一干二净,还往嘴里塞了一整块桂花糖糕,把腮帮子撑得满满当当,嚼起来的时候像只小松鼠。
宋戌十分满意,摸摸她脑袋。李颐听懒得和他闹,也随他去了。
苏觅一落座,便立刻朝他们二人见了礼。宋戌悠悠一笑,随口夸了几句,李颐听嚼着吃的,敷衍地点头附和。
在她这具身体残留的记忆中,宋炽和苏觅是旧相识。年幼时她们在宫中是彼此的玩伴,只是后来苏觅十来岁时因为身子弱,被父母接去极远的郊镇养病,渐渐便失了联系。
也正是因为苏觅体弱,总是身子不好,娇娇弱弱,从前格外得太后喜爱,常常入宫伴其膝下。
她长得文弱秀气,言行举止也是斯斯文文的,很难想象刚刚她舞得如此英气。时隔数年再见,苏觅像是变了个人,看上去兴致极高,一张小嘴巴拉巴拉地冲着宋戌说个不停。李颐听只觉得她比宋戌还聒噪,他们两人讲话,中间还隔着个她十分不便,李颐听便想和宋戌换位置,可是刚刚起身就被宋戌重新按了回去:“你就坐这儿。”
苏觅的目光一下子就落在宋戌的手上。
李颐听没察觉什么不对,因为此刻她正在努力回顾命簿。
未几,她转了转眼珠,坐直了身子,笑得端庄,颇有一个情敌该有的心理素质:“觅姐姐……”
呕!
原主从前便是这么叫她的,只是她开口却喊得十分勉强。想她都不知道长苏觅多少岁了,唉,如今神仙难做啊!
“觅姐姐,一别多年,见到姐姐身子大好,我真是欣慰呀。”李颐听觉得自己就像戏本子里虚伪的女配角,“姐姐这次好不容易来都城,当会多留些时日吧?”
苏觅笑着颔首:“是啊,舟车劳顿了许多日,要小住几月休息才行,我此次来都城之前也已经禀明母亲。只是我还没有找到住处,客栈环境又恶劣,正不知如何是好呢。”
这是要住在宫里的节奏啊。
近水楼台先得月,不行,绝对不行!
李颐听赶紧道:“觅姐姐要是不嫌弃,就住王府吧,我可是还记着和姐姐从小到大同吃同睡的情谊呢。”
苏觅喜道:“可当真?小炽邀约,我断断不能拒绝。”
她身子都前倾几寸,直勾勾地看着李颐听,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倒像是真的十分欢喜。
李颐听把皮笑肉不笑发挥得淋漓尽致:“自然当真。”
高手啊。
这是高手啊!
不动声色,以假乱真。
要不是李颐听看了命簿,差点都相信她是个天真女子了。
她继续笑:“既然觅姐姐都要住到府里来了,明日我办的马球赛,姐姐定要来参加。”
苏觅还没有答话,一旁的宋戌先插了嘴:“马球赛?我怎么不知道炽儿你要办马球赛?”
李颐听咬着牙道:“你现在知道了。”
宋戌立刻道:“我要去!”
李颐听翻了个白眼,接着假笑:“觅姐姐呢?”
苏觅看了看两人,扬了扬唇:“我也去。”
-2-
前世,魏登年是屠城后才娶的苏觅,从他们成亲之时算起,距离他登基称帝还有三年,距离被心爱的女人背叛、挑断手脚筋囚禁而死还有五年。
这中间数年还有许多机会。
李颐听想到这些,心里又松快一点。
既然知道他“不爱红妆爱武装”,李颐听当即决定趁着魏登年还没对苏觅情根深种,多展示自己孔武有力的一面。
宴后,她趁着宋帝高兴,打着明日出城去打马球需要人保护的幌子,借了魏登年和其他几个侍卫。
与宋戌别过后,李颐听便和与苏觅一道上了马车回府。
车子缓缓而行,一路上安静得李颐听浑身不自在,连换了几个坐姿,最后终于忍不住道:“觅姐姐,你为何老盯着我看?”
苏觅微微一笑,唇齿轻张:“秋水为神玉为骨,芙蓉如面柳如眉。”
李颐听:“谁?我?”
苏觅瞧着她,眸光悠悠:“今日再见小炽,我才真正懂了这诗的含义。”
李颐听半点不推却:“姐姐好眼光。”
哼哼,知道老娘漂亮就早点知难而退!
苏觅被她甚为嚣张的模样逗笑,轻掩嘴角,忽然道:“我看小炽今日和太子走得极近,你们关系很好?”语气里有几分试探。
李颐听道:“还行吧,宋戌跟宫里其他人比起来性子直率,跟我算合得来,只是那家伙最近以为我喜欢他,那股得意劲有些烦人。”
苏觅神色一动:“那小炽喜欢他吗?”
“怎么可能!”她喜欢的另有其人好不好。
苏觅一下子放松下来:“那便好。”
马车颠簸了一下,李颐听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苏觅道:“无事。”
李颐听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
马球赛分为两队对抗,每队四人,一场有六局。
比赛地点在城外开阔处,王府的人早早清了场子,仲夏的日光把草地烘得油亮亮的。
李颐听和苏觅到时,魏登年已经和几个侍卫在候着了,见了二人,纷纷行礼。
李颐听从他们跟前一一走过,骤然在魏登年面前停下。他清冽的眸子瞧着她,嘴角隐隐扬起笑意,李颐听的手指却点向他身后那个清秀的侍卫:“你叫什么?”
“回郡主,小的张隽。”
“好,张隽,帮我挑匹马来,要最高壮的。”
“是。”
魏登年的脸色一下子变了,目光问询地看过来,李颐听却不看他。
此时宋戌也来了,身后还呼啦啦地跟着一堆伺候的宫人,比马球场上的人还多,刚一到马球场便大呼太热,催着宫人布置凉棚。
还隔着些距离他就喊道:“炽儿你不是要办马球赛吗,就这么点人?”
李颐听对苏觅讪笑一下,赶紧走过去:“我这不是觉得太铺张了嘛,而且也不太爱和宫里那些人打交道,我球技不好,万一输了多丢人,想着也就是过过瘾,就咱们几个就够了。”
“可是你、我、苏觅,连基本的人数都不够啊。”
“陛下不是送来了好些侍卫吗,喊上几个不就行了,大惊小怪。”她说着转头,张隽已经牵了一匹黑马过来,身上油光水滑,的确也高大。李颐听的目光没有停留多久,便看到旁边的魏登年正跟苏觅说话,还拉了一匹小白马来。
“苏姑娘,你选的这匹马太野,身子不好还是不要尝试,太过危险,骑这匹温顺的吧。”
苏觅温温柔柔地笑着道谢,接过他递来的缰绳。
李颐听心里那个气啊,就跟天后知道她大儿子把她专为洗脚辟的生姜地里的姜都挖了送小天婢差不多了。
旁边的宋戌突然大大地“哦”了一声,胳膊肘捅捅她,一副全都明白了的样子:“为了多和我相处,还特意弄出如此排场,炽儿真是用心良苦啊。”
李颐听抬腿,踩了他一脚狠的。
“咱们人数不够,反正也不是正规比赛,你的身子也不能打太久,便不设那么多规矩,时间场次都不必管,三球定输赢,如何?”李颐听讲完规矩冲苏觅一笑,“这么多年了,不知姐姐的马术有没有精进,不如你我一人为一队,比一比吧?”
“好啊,小炽数年前输给我时可还哭了鼻子,今日我也想看看呢。”苏觅欣然接受,“既然规矩你定了,姐姐便先问你要太子殿下这个队友如何?”
还翻旧账,呵,伪善的女人!
“行,他就跟你一队,那个张隽,你跟我一队,还有你和你,跟我一起。”李颐听一口应下,又点了三个侍卫加入。
苏觅也随手指了两个。
宋戌:“……”
怎么谁都不问他?
被李颐听完全晾在一边的魏登年有一瞬间蹙眉,转瞬即逝。
马球场长三百码,宽两百码,两队参赛者各四人,持杖共击一球,打入对方球门得分。
八人换了飒爽的窄袖锦袍,男子头扎软巾,李颐听和苏觅都嫌难看没戴,只是换了马靴。
木质马球大小如拳,外表镂空,还涂了七彩颜色方便辨认,上面绑着一绺红色丝带更显玲珑。
魏登年将马球放置到中线后走开,第一下鼓声落下,李颐听便先人一步出了棍。七彩的木质马球在空中划过一道圆润的弧线,数人朝着马球追去,骏马飞驰争抢一球,晃得人眼花缭乱。
前世李颐听没少跟皇子公主们打马球,表现得不能太弱让人轻视,也不能喧宾夺主过于抢眼,要让人看起来觉得尽了全力却又输得不动声色才好。
此刻却不必再藏拙。她本身就会骑马又有些武功底子,轻轻松松便拿下第一球。
第二球却是宋戌进了。
忘了这小子一直都是玩物丧志的主,马术倒也不赖,李颐听立刻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第三球苏觅抢到了第一杆,驾着小白马巧妙地左右穿梭,绕过了两个侍卫,却没躲过张隽——他挥杆接住球后朝着李颐听一记长传,一直在苏觅方球场等待机会的李颐听立刻接下,驭马前冲。
苏觅紧追不舍,两道纤丽身影几乎并肩。李颐听有所感知,侧目过去,光影从右边一寸寸磨亮她的肌肤,如明珠生晕,灼灼其华。
“苏觅抢球啊!”
宋戌一声大吼。
苏觅急急出杆,李颐听却在她面前突勒缰绳快速回转,掉头到了苏觅身后躲过了球杆,随即反手一击,流畅漂亮地拿下了第三球。
胜负已分。
李颐听朝着前方娇俏挑眉,却听见身后苏觅惊呼——她的白马被李颐听惊到,仰天嘶鸣一声,把她从马背上甩了下来。
李颐听立刻叫停了马,翻身下去查看她的伤势。魏登年比其他侍卫来得更快,长臂一伸,竟把苏觅拦腰抱了起来往凉棚里跑去,路过她时还急吼吼地丢下句话:“快叫太医。”
还没从大展雄风的喜悦里回神的李颐听顿时五官扭曲,挤出回答:“???”
分手!
苏觅的脚只是扭了一下,太医赶到时已冰敷许久。
李颐听没有想到率先恭贺她的竟然是苏觅,人家脸都疼得煞白煞白的,坐在席间露出一只纤细白皙的脚腕,格外惹人怜惜。
“这些年养病把身子都养虚弱了,竟没想到输给了小时候的爱哭鬼。”苏觅笑眯眯的,语气就像哄小孩,“小炽今日真厉害。”
宋戌的手搭上李颐听的肩:“可以啊炽儿,你又引起老子的注意了。”
李颐听连打闹的兴致都没了,勉强笑笑:“你既受了伤,也没法继续打了,便让太医好好瞧瞧,今日便到这儿吧。马车留给你,我还有事先走了,等会儿让……”她看了眼头也没抬,还在给苏觅仔细包扎的魏登年,“就让他送。”
苏觅嘴快,接口道:“便劳烦太子殿下送我回去吧?”
李颐听道:“随你。”
正跟着她走的宋戌只能折返了回来,眼巴巴看着李颐听翻身上马远去。
-3-
月光如水,星罗棋布。
都说做神仙好,可是九重天上没有人间的美酒,因为神仙都是喝不醉的。
再世为人,小酌才是人间快意事。
可是天底下的凡人喝酒,大多都是举杯消愁愁更愁。
李颐听独自在房中喝得醺醺然,身子半撑着桌子才勉强坐直了,看着手腕上那碍事的冰蓝色丝带越发不顺眼,一把扯了下来一顿揉搓:“月老,给我出来挨打!”
未几,浅淡的光芒从丝带中溢出来。
她身子软成一摊水,趴在桌上嘟囔:“不是你说早早接近培养感情吗,为什么那个苏觅一来,魏登年就像丢了魂似的?你白看那么多戏本子了吧!”
半晌却未听见有人接话。
抬起头,眼前惊见一位清润俊逸的男子,周遭仙气郁郁缭绕,眸光流动,凝神看着她,嗓音如同三月的清风过境,带着微微的怅然伤神:“你终于肯找我了。”
她看得愣了,大大“咦”了一声,气都忘记撒:“月老你怎么变成个小公子了?嘿嘿嘿,还挺好看,长得像我一位故人。”
“那是你的故人好看,还是我更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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