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见到她回来,非常开心,轮番跑来看她,那个最小的婴儿如今已经会走路了,她被金岳龙取名渝新华,此刻歪歪扭扭、踉踉跄跄地扑了过来,她并不记得沈梦昔,只是看着姐姐哥哥们都来了,她也就来了。
沈梦昔一见那孩子笑得纯真,就心情舒畅,一把抱到怀里,“新华,你又重了!”
新华郑重地点头,嗯了一声,沈梦昔开怀大笑。
林惠雅告诉沈梦昔,金岳龙在她去长沙期间,已经去西南联大任教,沈梦昔惊奇地说“他居然舍得?”
林惠雅嗔怪地白了她一眼,“国难当头的,你还有工夫拿我开心。”
沈梦昔呵呵地笑。
冰冰带着一群孩子离开了,林惠雅又把沈梦昔按到床上躺下。
“我已经好了。就是破点皮而已。”
“脑震荡了,还逞强,躺下!”林惠雅坚持道。“对了,报纸上都在说你们的事呢,什么时候结婚啊?”林惠雅的反击来了。
沈梦昔笑而不语,林惠雅恍然道“是啊,这种事情当然要男士主动的啊。”
休养中的王守卿告知沈梦昔,他已获知,之所以她会被派去长沙,是姜夫人力荐的,她称赞沈梦昔医术高明,宅心仁厚。
沈梦昔并不是十分吃惊,只是苦笑。她还记得慰问孤儿院那天,姜夫人的表现完美无缺,只是在看向自己的一眼里,有一种探寻和不知名的情绪。
沈梦昔自问没有得罪第一夫人,只把一切归罪到张翰青的头上。
形势比人强,自己都不够人家一个手指头拈的,沈梦昔借着伤势,辞去了医院的工作。她真的是过了愤青的年纪,看姜夫人也没有非把自己致于死地的打算,老老实实回家打坐,平息自己的情绪。
八月时,姜委员长的环山别墅曾被日机轰炸,别墅一角被击中,当时各战区的将军和参谋长都云集于此,召开军事会议,众人躲入防空洞,日机又猛烈轰炸防空洞,导致洞口被崩土堵塞,姜夫人也与死神擦肩而过,手中的书籍都被炸碎。
国民政府像个筛子,姜委员长要召开会议,居然被日军获知,还从意大利大使口中得知环山别墅的存在,于是日军制定了轰炸计划,对姜委员长实施”斩首“行动,差点就真的将他们包了饺子。
也许就是这个原因吧,才使得无人顾及医疗队,致使他们滞留长沙吧。
那么多国家大事,谁有闲心调理一个年过不惑的老女人呢。
国民政府的钱始终是不够用的。
抗战初期,美苏德都提供了贷款和物资支援,其中美国大量收购中国白银,通过租借法案后,又向中国贷款480亿美元。
战前,中国空军已初具规模,仅是东北军的空军也不可小觑,但是,时任航空委员秘书长的姜夫人,认为只要有钱,何愁买不到飞机,她主张把空军经费先“储蓄起来”,暂停购买飞机,只要够维持日常训练就行了。
抗战爆发后,西方各国忌惮日本,纷纷拒绝向中国出售先进战机,并大幅度提高战机价格。以至于,战争初级,中国空军使用的都是老旧战机。
即便如此捉襟见肘,国民政府还是固执地同室操戈,制造皖南事变,连美国政府也质疑姜委员长,——给你抗日的钱,到底用到了哪里?
战机升空,高下立见,大量战机和飞行员的损失,使得姜夫人不得不联系美国陈纳德,高价购买战机,又以高出中国飞行员十余倍的薪水,聘请美国飞行员,同时承诺重金保障其生活水平。
就这样,飞虎队降临中国。
十二月七日,珍珠港事件爆发。美国正式参战,
十二月二十日,飞虎队接到日军突袭昆明的消息,将全部战机升空,迎战日军。
十架来袭日机,被击落六架,击伤三架,而飞虎队却无一架损失,初战告捷,欢欣鼓舞。
十二月二十五日,香港沦陷。
章嘉璈的计划并没有得以实施,他提出辞职被姜委员长痛骂一顿,降了一级,贬去防空洞司令部下属的一个部门任职,章嘉璈是个很有经济头脑的人,但是政府经济部门有更会捞钱,更心狠手辣的人,他就职的铁路部门已经形同虚设,到防空部门也好,与其吃闲饭,不如做些实事。沈梦昔劝他安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即便睁眼看到的都是绝望,也还要在夜里闭目静思时充满希望。
兄妹相对长叹一声,互相鼓励着击掌一下。
章嘉璈最近更懊恼的是,由于汪京卫的脊椎有伤,很是依赖钱耀宗的针灸治疗,平时对他的保护很是严密。章嘉璈雇佣的杀手在南京盘桓数月,居然没也机会杀死钱耀宗。
无奈,只好先撤回杀手,章嘉璈恨恨地说“狗汉奸,让你先多活几天!”
第八十五章 一只火油钻
沈梦昔带着孩子们,团团围坐在院子里,一起唱“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嘉瑜!”一个声音在大门外响起,沈梦昔回头看,竟是孙胜仪,她抱着一个孩子,拉着一个孩子,还有一个更大一些的,跟在身后,也不过十岁的样子。
沈梦昔啊的一声,站了起来,快步跑过去,与她相拥。
见到多年前的好友,分外亲切。
孙胜仪的两个大孩子,很快就和孤儿院的孩子玩到了一起,那个小的,不到周岁,还没有断奶,时不时掀着母亲的衣襟,嘴里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弄得孙胜仪十分难堪。沈梦昔带她到房间里,给她一杯温牛奶,让她喂给孩子。孩子咕咚咕咚喝了下去,唇上沾着一圈奶糊,她伸出小舌头,飞快地舔了一圈,然后吧嗒一下嘴巴,很是幸福地点着头,小身子一拱一拱的,孙胜仪看得流下了眼泪。
沈梦昔握住她的手,看她瘦得厉害,“胜仪,你现在怎么样?”
孙胜仪看了一眼沈梦昔,低下头,“嘉瑜,我不好。”然后眼泪流得更多了。
原来,孙胜仪在1937年跟随婆家,搬迁到重庆,当时重庆的房价已经很高,他们一大家子加上佣人,足足二十几口人,买了一个大一些的房子,丈夫跟着朋友一起做些贩卖粮食的买卖,她也在小学教书,赚些家用。
三八年,重庆开始遭受轰炸,他们的房子被炸毁,当时丈夫的大哥一家、二哥都被炸死,她的大儿子也死掉了。
房子维修是一笔钱,丧葬费又是一大笔钱。
他们索性卖了房子,换了间小一些的。
后面的几年全靠他们夫妻工作来维持家用,谁知就在大隧道惨案那次轰炸中,他的丈夫那晚正巧出门,躲入那个防空洞,活活闷死在里面,公公一急,也跟着去了。
如今家中只有她和婆婆、二嫂带着五个孩子,艰难度日,再办完两桩后事,家中所剩无几,物价随风见涨,孙胜仪的工资少得可怜。
前段时间在报纸上看到新闻,知道沈梦昔也在重庆,犹豫了好些天,这才找了过来。
沈梦昔抱了她一下,“你早该来找我的。”
“这个世道,谁活着都不容易,若不是为了几个孩子,我不会来给你添麻烦。”孙胜仪有些难堪地说。
“胜仪,你也看到了,我这里是孤儿院,有很多孩子需要照顾,在我这里,应该比在外面还要辛苦,有可能还需要你嫂子也帮忙做事,你能帮我吗?”
孙胜仪忽然哽咽了一声,然后无声地点头,眼泪落在了粗布的袍子上,“我懂。我能。”
林惠雅下班回来,沈梦昔替她们介绍了,林惠雅也表示欢迎孙胜仪,“太好了,我们夫妻都在外面教书,孤儿院里嘉瑜根本忙不过来,你能来,简直是太好了!”
为了孩子的安全,冰冰和阿平一直在孤儿院里住着,院子旁边的山体里是坚固的防空洞,没有比这更适合的地方了,林惠雅夫妇平时挤在大学的宿舍,周末才回到孤儿院。
孤儿院的房子虽大,再多这八口人,也是很拥挤了。但是,沈梦昔不能不管他们,重新安排了一下,请人来将竹床改成了上下铺,让大孩子住到上铺,终于还是给他们一家腾了一个房间。
孙胜仪和婆婆商量着,把自己的房子租了,那房子地势高,离防空洞也远,每次警报,拖家带口跑到防空洞都是狼狈不堪。
全家八口搬到了孤儿院,她二嫂一脸病容,瘦弱不堪,婆婆倒还康健,主动提出负责照看孤儿院的几个小孩子,平日养尊处优的老太太,如今布衣荆钗,粗茶淡饭,却毫无怨言,满头白发之下,是一张坚毅的脸,沈梦昔知道,那坚强背后,是一颗丧夫丧子的滴血的心。
孙胜仪提出她和婆婆及最大的侄子帮助孤儿院做工,不要工资,只要全家一个落脚之地,另外将房屋租金全部补贴给孤儿院。她之所以来求昔日的好友,只图这个孤儿院有个独立的防空洞。
沈梦昔全部答应下来,坦然收了孙胜仪的钱,让孙胜仪松了一口气。
几个孩子平时和孤儿院的孩子们一起上课,游戏,最大的男孩需要帮着做些力所能及的活计,比如打扫卫生,择菜挑水。
孙胜仪不再出去教书,安心在孤儿院教导孩子们,她二嫂精神好的时候,也帮着做饭烧火,虽然艰苦,谁也没有怨言。
警报拉响,孩子们大叫着跑出房间,沈梦昔打开防空洞大门,大孩子只顾着小孩子,有序地进入,几个大人也都进去,也不过是才挂了第二个灯笼,大孩子点名,数好了人数,报告给了沈梦昔,她才闩好了门。
防空洞内有准备好的食物和水。孙胜仪看着灯火通明,空气流通的防空洞,抱着小女儿情不自禁又流下了眼泪。
王守卿的伤势好转,只是左臂不能完全伸直。
1942年的春天,王守卿和沈梦昔举行了简单而热闹的婚礼,参加的不过是章嘉璈和梁氏夫妇、孙胜仪一家、宋梓文及他的几个好友。
王守卿身穿军装,沈梦昔穿一件紫红色的旗袍,在孤儿院摆了两桌,宴请亲友吃了一顿饭,就算是完成了仪式。
两人都是二婚,都觉得不宜声张,而且说不准下一刻警报声响起,就要躲进防空洞,干脆简单了事。
一院子的孩子围坐在长条矮桌边,合唱了祝福的歌,唱完就兴奋地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大呼小叫,就是这样的婚礼氛围,宋梓文说了一句很诗意的话,“眼睛为她下着雨,心却为她打着伞,这就是爱情。”说完自己有些动容。”
沈梦昔与王守卿听了相视一笑。
林惠雅拥抱沈梦昔,她的眼泪流了又流,在她耳边轻声说了一句祝福你。对不起。
孙胜仪也为好友由衷开心,“真好,你们看起来像是相携多年的老夫老妻,真是羡煞我等。”忽然想起了什么,问”嘉瑜,没有结婚戒指你就嫁了?“
果然,沈梦昔的手指光秃秃的。
沈王二人哈哈大笑。
——王守卿的求婚很实在,他是这样说的嘉瑜,我觉得你的身边最安全,你可怜一下我,收了我吧。
沈梦昔任由王守卿往自己的手指上套一只火油钻戒,那戒指有些小,卡在无名指第二指节前,不能再进,王守卿又不敢用力,忙得一头的汗。
“这是给哪个野女人准备的?送不出去才给我的吧!”沈梦昔甩手不干,佯装大怒。
“冤枉死我,这就是给你准备的!好些年了,你知不知道你手都胖了?”
王守卿摸着沈梦昔的手,每天在孤儿院什么事都做,这几年早已变得粗糙,他将那手抬起,低头郑重吻了一下,“嘉瑜,嫁给我,让所有人都安心。如果有一天,我战死沙场,你就把重庆成都的房子都卖了,拿着钱,去德国,去英国,美国都行。我是男人,死也死在自己的国家,你不用,你要好好活着。”
“我答应你了。”沈梦昔把手放到王守卿的手心,笑着说。
她决定不再计较生死,不再计较王守卿的生死,几次共同患难,让她领悟,有时候,一瞬间即是永恒。是她的求全心理,让自己错过了很多。
那个小了一圈的戒指,她居然给忘记了。
也没有给王守卿准备戒指。
却见王守卿忽然从裤袋里拿出一个盒子,打开来,赫然是已经扩大一圈的火油钻戒,他抓起沈梦昔的手,将戒指为她戴好,众人欢呼着鼓掌。
沈梦昔也神秘地一笑,右手轻抚头发,轻轻一抓,手掌摊开,里面是一只男款黄金戒指。
冰冰大呼“太神奇了!再来一遍!”
“没有了!就这一次!”沈梦昔笑着将戒指给王守卿戴上。
第八十六章 坠落的战鹰
一九四二年,日本像是一个战争疯子,年初向荷兰宣战,后又占领吉隆坡,占领马六甲,入侵缅甸、菲律宾等国家。
——当疯子手握权柄的时候,世界是注定不能安定的。
度过新婚蜜月的王守卿,已经准备好奔赴浙江前线,在他的心中,政治也罢,领袖无能也罢,都不是他逃避军人职责的借口,抵御外侮保家卫国,责无旁贷。
出发前,章嘉森一家来到重庆,夫妻二人带着大小四个孩子,很是狼狈,章嘉璈腾出家中房间,让他们住了进来。
章嘉森一直认为战争发动之后,没有真正的赢家,发动者往往也难逃战争之害。他反对以革命的方式改造中国,他主持制定的宪法也是以限制总统权力为目标,意在建设一个理性的政党,德法相辅,以造福民众。
但他却不得不因为战争,带着妻子儿女一路颠沛流离。
得知妹妹到底还是嫁人了,而且还是王守卿,他非常生气,但是如今境况窘迫,再无底气说出“二哥养你一辈子”的话来,只能是怒目瞪着沈梦昔,紧攥拳头,“父亲孝期未满,你居然敢擅自结婚?”
章嘉璈出来解围,“二哥,现在是战时,一切就不要拘泥旧例了。”
“这怎么是拘泥?这是孝道!”章嘉森这几年苍老了许多,头发花白,冲着章嘉璈斥道“你就是这么为人子为人兄的?嘉瑜不懂事,连你也不懂事?这就是你们的政府官员,哼!”
章嘉璈脸色红一阵白一阵,黄诗影忙着在旁说“好了好了,一家人好不容易聚到一起,明明心里高兴,非要说些煞风景的话。嘉瑜现在有了好归宿,你不是也能放下心来吗,只几年不知道多么担心,怎么见了面就不能说句软话?”
不管这话是真是假,反正是缓和了紧张气氛,章嘉森看看妹妹居然没有顶嘴,只是安静地坐在沙发上低头不语,心里忽然一软,“算了,成事不说,二哥不是古板的人!祝福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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