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是给林惠雅一行人一个下马威,他们刚到重庆,下午就迎来了一次空袭。
警报声骤然响起,让沈梦昔的心脏遽然紧缩,远处的红灯笼挂起一个,大家简单收拾了一下,带了些食物和水,沈梦昔让孩子们都报了数,就浩浩荡荡进了长岭防空洞。
章家呼啦啦多出来这么一群人,让邻居们十分好奇,对于孤儿他们不是很关注,但听闻那位是梁公子,马上就过来几人,握手致意。后来干脆围坐相谈。
冰冰坐在沈梦昔的身边,小小的眉头皱着,十岁的女孩在担心母亲的病情。爆炸声响起,冰冰小脸煞白,紧紧抱着弟弟阿平,阿平哭了起来,吵着要妈妈,沈梦昔连忙搂住他们俩,安慰他们,妈妈在医院的防空洞里,不会有事的,等空袭一过,他们就可以去看望她了。
爆炸一声接着一声,那几个孤儿围坐在一起,小身子颤抖着,恐怕,这一生,他们心灵所受创伤,也不会真正的消失了。
就连沈梦昔,此刻听到爆炸声,都禁不住担心自己下一秒又会被炸飞上天空。
第八十章 朝阳孤儿院
林惠雅的病情很严重,他们辗转云南贵州的时候,她就患上了支气管炎,困扰了一年多,她的身体孱弱,免疫力低下,最终导致了肺结核。
如今,她一直在医院传染科住着,两个孩子也不能经常见到她。
常常是沈梦昔带着冰冰和阿平在病房窗外的草地上,远远地和她挥手致意,沈梦昔能做的就是为她联系药品,为她做营养餐。
林惠雅外表柔弱,内心却比沈梦昔想象的强大,她积极配合治疗,好好吃饭锻炼,从未因病情掉过一滴眼泪,三个月后她痊愈出院,整个人焕然一新,甚至还胖了一些。
这三个月里,梁诚如参与了几座大型防空洞的设计建设,此时重庆的防空洞已经升级为隧道、洞体,阔大的防空洞里,甚至开起了茶馆、工厂,甚至,连学校的考试都没有停止。
梁诚如的身体也不好,当年的摩托车事故,导致他的腿和腰椎受伤,一直留有后遗症,这两年颠沛流离,导致病情加重。两个人人钦羡称道的建筑学家,有几人知道他们默默承受了多少身体和心灵上的痛苦呢。这对夫妻从无抱怨,只是默默地承受,将中国人的坚韧表现得淋漓尽致,让动辄矫情的沈梦昔无比惭愧。
每一个光鲜的背后,都有一个咬紧牙关的灵魂。
他们还有一个大的举动,那就是几人商议后,决定办一个孤儿院。
这种没有收益的无底洞,不是一般人可以支撑下去的。但他们信心十足,一定可以办下去,办得更好。
在章嘉璈的努力下,他们获批在李子坝附近一处空地建了所大房子,房子坚固美观,有教室,有寝室,房顶是层层叠叠的竹竿,房前是一百多平方的院子,做为操场。临着山体挖了拱形的隧道,里面宽阔深邃,通风良好,还摆设了桌椅,空袭时甚至可以继续上课。
沈梦昔出资最多,梁诚如设计图纸,金岳龙和黄进方监督施工,沈梦昔还向周围的官员邻居募捐,报社记者闻风而动,纷纷报道,很多热心公益的人们纷纷捐款。
他们的孤儿院取名朝阳,共收留了60个孤儿,已近饱和状态,他们雇了四个当地妇女做工,两个负责做饭洗衣,两个做保育工作。
孤儿院收留的孩子,最大的十二岁,最小的只是刚过百日,嗷嗷待铺。孤儿院的孩子们平日里,大的照顾小的,每个孩子都有自己的责任和义务,轮班到厨房帮厨、打扫教室、宿舍和防空洞的卫生,大的女孩还要帮助保育员照看婴儿。
而大孩子们的授课和教育,由黄进方和两个附近中学来做义工的学生负责,沈梦昔则利用业余时间来帮助管理财务和定期为孩子们检查身体。
梁诚如夫妇和金岳龙都被重庆大学聘请,他们的工资也大半投入到了孤儿院的日常开销中。
日子在频繁进出防空洞中,缓慢又飞快地度过。
没有什么真正的乐观,空袭始终是悬在头顶的利剑,大概是所有人都处于同一种状态的原因吧,恐惧被均摊了,大家还算平和地生活着。
来自上海的一个消息,让章嘉璈和沈梦昔惊呆了。
——章嘉珩做了汉奸。
沈梦昔瞪大眼睛问“你再说一遍!”
章嘉璈无限懊恼地坐到沙发上,“三哥被汪伪政府召去,做了什么卫生部的官员,中国人轻视西医,但是日本人却看重中医疗效,他据说还很受重视,给那个汪主席治疗旧伤,还给日本几个高官看诊针灸。”说到最后,章嘉璈把手边的茶杯“啪”地甩到了院子中,摔得稀碎。
沈梦昔半天才说“那父亲”
“父亲气得病倒了,章嘉珩都没说回去看望一下,他被猪油蒙了心了。章家的脸面都被他丢光了!我这还是从情报部门那里得到的消息,人家说,这个人的曾用名和我就差一个字,拿着来问我,我恨不得钻进地缝去!他把宝山的产业都处理了,把诊所关了,完全不顾及父亲的意愿,还改了姓名叫什么钱耀宗!”
沈梦昔惊呆了,连姓氏都改了!
“四哥,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隐情,母亲去世时,我就有所怀疑,你要好好查清楚才是。可惜我们现在联系不上父亲,否则问问他就知道原委。”
章嘉璈也若有所思。
半月后,章嘉璈拿着一封信,到孤儿院来找沈梦昔,她正在教孩子们唱歌,一看章嘉璈的脸色,赶紧让最大的女孩陈柳青带着大家唱歌,自己走了出去。
章嘉璈一脸沉痛,“父亲过世了。”
沈梦昔“啊”的一声愣住了,章嘉璈抱住沈梦昔,兄妹两人抱头痛哭。他们除了痛哭,什么也做不了。
哭罢,沈梦昔拿过信匆匆看了一遍,一下子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
信是大哥写来的,原来,章嘉珩并不是章父的孩子,而是章父青梅竹马的女子的儿子,与章父毫无血缘关系。当年,因为父母之命,两人各自成家,但是仍然彼此心中有情。后来,那女子夫家遭逢大难,丈夫死了,她早产生下孩子,也郁郁死去。章父闻讯赶去,也只见到一个新立的坟包。他抱回了襁褓中的孩子,放到章母名下,算做嫡出,取名章嘉珩,长大一些就将身家医术都倾囊相授,还将大部分家业交于他管理,对他寄予最大的期望。
章母心善,对待章嘉璈也如同己出,直到偶然机会,章嘉璈听到了父母的聊天,得知自己身世,却一直隐忍不发。章母发病那天,是他出言不逊,拂袖而去,将章母气得发病,昏倒在地,贻误抢救最佳时机,才导致章母去世的。
事后他的第一反应是将责任推到沈梦昔身上,章父虽然知道所有缘由,却选择了替章嘉珩遮掩,仍然将其视若亲子。
日本占领上海后,章家大部分人都搬入租界,章嘉珩在公共租界不知如何认识了一些人,最后被汪伪政府招揽,意气风发地要去南京做高官,章父一听是给日本人做事,当即反对,喝令他立刻辞去职务,安心在上海做个中医大夫。
章嘉珩不屑地看着章父,一句”你又不是我亲爹“,将毫无思想准备的章父气得血压升高,当即厥倒在地。
醒来,章嘉珩已经去了南京,章父深受打击,老泪纵横,细数自己十余个孩子,这个不是亲生的,反而是他倾注心血最多的,到头来,却是他伤害自己最深。
章父了无生趣,叫来几个儿子,断断续续将事情讲了个清楚,言明将章嘉珩逐出家门,当天夜里,念叨着一个谁也没听过的名字,断气了,死不瞑目。
第八十一章
章嘉璈一边由着妹妹在左臂戴上黑纱,一边咬牙切齿,“我要亲手杀了他!”
自从知道章嘉珩与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章嘉璈也对父亲产生了不满,将一个别人的孩子抱回家就罢了,还非得放到正妻名下,又教他医术,并将家中产业也交给他。得知母亲的去世也与他有关,章嘉璈更是七窍生烟,发誓一定要手刃仇人。
随即重金雇佣杀手奔赴南京,刺杀章嘉珩。
沈梦昔却大致理解,章父这辈子最大的遗憾或许就是那个青梅竹马,他没有许诗哲那样的勇气,与家中反抗,接受了家中安排的婚姻,还得做出过得有滋有味的样子。
也许正是他对三个妻妾都没有太深的感情,才能做到一碗水端平,保证了家中所谓的妻妾融洽吧。
青梅竹马死后,他将孩子抱回家,更像是出于一种反抗的心态,或许,是一种寄情的方式吧。但是,往往越宠爱的孩子,越无法指望。
果然,章嘉珩丢尽了章家的颜面,也狠狠地打了章父的脸。
江边渡口,挤满了刚刚下船的逃难者,江岸搭着众多简易的难民棚,收容所也已经人满为患,重庆的物资非常紧张,通货膨胀严重,由于交通不便,粮食食盐的价格一涨再涨,前几天说是大米三元五一斤,这两天又上涨了。
即便沈梦昔双腿有力,应付山城的上下坡也有些吃力,林惠雅这样的柔弱女子,就更加悲催,每次上下班都是一场考验。肺病刚刚痊愈的她,总是走几步停下来喘息一阵,再接着走。即便这样,他们也不舍得做黄包车或者滑杆,省下的钱,都用到了孤儿院的开销上。
沈梦昔负责孤儿院的财务管理,也包括采买工作,她当年从美国购买的粮食还都没有动,这些日子,又派上了用场。她觉得自己像是敌后工作者一样,常常要到粮店转一圈,买一点粮食,雇人背回家,然后悄悄地在粮袋里添加一部分粮食,既要保证够吃,又要不被怀疑。
还要经常接受一些“无名的好心人”的捐助,章嘉璈不忍看着妹妹那么辛苦,在孤儿院成立半年后,做了一些工作,最后朝阳孤儿院也成为了公立福利院,政府每月按人头下拨一部分粮食和衣物,还给几个工作人员,发放少量的工资。
朝阳孤儿院新来了一位体育老师,叫做秦凌峰,他年纪四十多岁,带着一个女儿,也是因为战争,从北京逃到了重庆,他是形意拳的武术家,从报上看到朝阳孤儿院的新闻,特意来做义务老师,只求给他一片屋瓦遮风挡雨,巧的是梁诚如居然也听闻过他的事迹,很干脆地就同意了留下了。
战争年代,有一副强健的体魄尤为重要。于是,从前的课间操,变成了演武大会。
这些战争中失去家人的孩子们,大多在心中留有创伤,有的孩子来到孤儿院半年了,还经常在夜里哭着从梦中醒来,听到警报声还是惊慌哭叫。沈梦昔尤其可怜他们。
她自己曾经多年不能走出童年阴影,虽然那仅仅是个关于母亲的心结,但是依然盘桓心中几十年不得解开。
她更加重视他们的心理健康。接触中,她发现,不同的孩子对于创伤的反应也不同,有的孩子很快接受现实,有的孩子却一直深受影响,恨不能下雨阴天就要哭一场。不单单是心理治疗,更需要漫长的时间来治愈。
七月的时候,姜夫人慰问重庆所有的孤儿院,带来大量的食物和玩具书籍。
她蹲下来,亲手将饼干放到孩子的手上,沈梦昔注意到这个一生没有儿女的女人,脸上充满慈爱,不似作伪,她还抱起了最小的那个孩子,询问她的健康状况。
她与沈梦昔及梁氏夫妇握手,对他们说,“你们做得很好。”
姜夫人穿着精美的墨绿色旗袍,边角都绣着繁复的花纹。关于这位第一夫人的传闻非常多,据说即便是战时陪都,她的生活依然奢华无比,衣物多得让人瞠目结舌,她的丝绸床单要一日一换,地毯颜色要根据心情随时更换,吃食也需要飞机各地采购。
沈梦昔想起某位名人说起姜夫人,“她每天早上一睁眼就需要服务人员,先来给她做一遍全身按摩,才能起床她总是定期灌肠她和美国总统以及外交家有着复杂的感情”
不论传闻是真是假,一想到这位夫人和她弟弟在美国银行的巨额存款,沈梦昔垂下眼皮,再看下去,她眼中的情绪就控制不住了。
第二次长沙会战中,102师有50的士兵身染疟疾,却没有药品进行治疗。不久传回消息,王守卿也染上了疟疾。
国民政府派出医疗队奔赴前线,一共六人,三个医生,三个护士,沈梦昔赫然在列,章嘉璈激烈反对,但反对无效。
”父亲母亲都不在了,目前只有我们两个在一起,你不能有半点差池!”
沈梦昔拥抱了章嘉璈一下,“我不会有事,我也不是为了王守卿一人前去前线,我是为了营救更多的人。”
章嘉璈一向知道自己的妹妹,是个爱国激进的人,总是热血地冲动做一些事情。
“这次不比上海那次,你要千万小心。”章嘉璈觉得心如刀绞。
到了长沙,沈梦昔看到了一个苏联人,他居然是总指挥。
然后她就看到了正在打摆子的王守卿,她将驱蚊剂发放下去,然后给王守卿服用了羟氯喹,
第二次长沙会战中,102师有50的士兵身染疟疾,却没有药品进行治疗。不久传回消息,王守卿也染上了疟疾。国民政府派出医疗队奔赴前线,一共六人,三个医生,三个护士,沈梦昔赫然在列,章嘉璈激烈反对,但反对无效。
第八十二章 很重的东西
连续一个月没有空袭,朝阳孤儿院的孩子们,简直太幸福了,他们穿着姜夫人赠送的新衣服,加餐时再吃上一块香甜的饼干,然后到操场上互相追赶着跑一圈,章阿姨不忙的时候,还会给他们讲故事听。
但是,章嘉璈却十分暴躁。
——沈梦昔接到一个命令,奔赴长沙前线,支援治疗群发疟疾。
他暴跳如雷,“你又不是传染科医生,还是个女人,为什么要你去前线?辞职!我们都辞职!”
“辞职也是回来以后的事情,于公于私我不能退缩。”沈梦昔却不同意,她隐隐猜测到此次被派往前线的原因。只是不能十分确定。
章嘉璈却在深刻反省自己,到底是哪里得罪了人,牵连了妹妹,“妈的!太狠了,有仇有怨就朝我来啊!我真是够了!”章嘉璈已经不止一次表露,对国民政府的失望,和对政府内部互相倾轧的反感。
“应该是我自己的原因,与你无关。”沈梦昔连忙说。
章嘉璈并没有被安慰到,反而更加自责。
中央医院派出的领队是经验丰富的传染科医生邓宪章,还有中医罗富贵,再就是沈梦昔和三个二十几岁的护士。说实话,沈梦昔在这支队伍里,像是个突兀的异类,连邓宪章也说不出沈梦昔参加支援的理由,只是上方有令,他聪明地闭口不问罢了。暗暗猜测,难道这位是空降下来,到长沙白领军功的?或者说,这次救援没有什么风险,反而是次难得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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