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不打算逃,也不打算反抗?”
“我们又打不过,怎么反抗?连当兵的都打不过他们!”老太太嘟囔着,“乱世啊,作孽呀。”
老头一直不言语,坐在椅子上,佝偻着背,混浊的眼睛盯着面前的地面。
沈梦昔给他倒了一杯水,放到他的面前,老头也不抬头,拿过喝了一口。
沈梦昔笑了一下。
老太太说“年轻时,混天混地的,我都看不着他,孩子病了都找不到他!老了才消停了,哪也去不了了,天天看着他了。”
老头的眼珠微不可查地转了一下,依然面无表情,沈梦昔忍不住哈哈笑了。
男人大抵有两个时期,比较容易听女人的话,一个是幼儿期,他们刚开始区分男女,喜欢跟在小女孩的后面,过家家、做游戏,十分听话,当然,也有一种男孩喜欢以为难女孩来表达自己的喜爱,另当别论;另一个时期就是老年,不是成熟了醒悟了,而是没有精力了。
老太太做好了简单的饭菜,邀请沈梦昔一起吃,她忙说吃过了,回了房间。
翌日和王守卿聊天,说起这对老夫妻,他静默了几秒,“虽然死在了一起,可谁来安葬那个老太太呢。”
“一付躯壳而已。即便老头儿安葬了老太太,最后还不是没人安葬老头儿。”沈梦昔说到这里,忽然鼻子有些发酸,似乎是想到了什么。
“嘉瑜,上海是座孤岛了,你也回不去。好在你的家人在租界内还算安全。我在重庆早就买了房子,这是钥匙,你过几天就去住吧,不要随着军队了,也不要再这里陪我,去重庆踏实地住着,等战事一结束,我就去找你。”王守卿将沈梦昔的一绺头发放到耳后。
“我不去。”
“为什么不去,你到重庆找个医院或者学校,一样工作。”
“我听不懂重庆话。”
王守卿哭笑不得,“那就当一门外语来学好了!”
德国顾问团早就给国民政府提出建议,一个是持久作战,一个是以西南为大后方,总之是以中国为战场,利用西南的地理优势,牵扯日军精力。南京保卫战后,国民政府就立刻宣布迁都重庆,姜委员长到武汉遥控指挥战役,但政府官员,包括章嘉璈也都去了重庆。
王守卿是在德国顾问团来之前就去重庆和成都买了房子,本意是想将父母安顿下来,结果前几年父母相继过世,那边的房子就一直空着。
“那等你再好一些,我们去重庆吧。”沈梦昔建议道。王守卿一时半会上不了战场,徐州、武汉都少不了一场战役,与其这样步步后退,不如直接到重庆安心休养。
王守卿眼睛一亮,“好的,我们一起!”
“重庆未来也不见得多安全,但是总要好一些,你的伤,没有一年半载的也好不全,还是去重庆好好休养吧。”
王守卿秘密打了报告,要求到重庆休养半年,不久武汉来了回复,批准他的报告。
护送王守卿的有两个排,分坐两辆卡车,中间是汽车,王守卿自己横坐后排,沈梦昔坐在副驾驶。他们的第一个目的地是合肥。
车速一直不快,行到中午也不过才出了徐州城百里。
他们停车活动了一下,又吃了一点东西,继续赶路。路过一处隘口,只听一声枪响,中间的汽车被打中油箱,轰的一声爆炸了。
前面后面的都卡车停下来,士兵迅速跳下车,开枪还击。
但是对方却再没有了动静,就像这一枪是天外客打的。
躺在最后一辆卡车上的王守卿坐了起来,“这是日军特别部队潜入徐州了,报复我炸死了他们的松田中将,哈哈,就让他们以为我被炸死了吧,咱们调头回徐州!”
车下的士兵胡乱开了几枪,匆忙将卡车调头,飞快地开回了徐州,只剩路上的汽车残骸燃烧着熊熊大火。
随后,徐州传出,中将王守卿重伤未愈,赴渝休养半路被刺,同行女医生一同被炸杀身亡的消息。从徐州到武汉,都开始调查泄密人员,各处城门也严加防守,严格盘查。
三天后,宋梓文派专机来接了王守卿和沈梦昔,直接飞往重庆。
到达重庆,沈梦昔总算松了一口气。宋梓文亲自接机,章嘉璈也来了。
“守卿你这次真是吓了我们一跳,幸亏你们坐到了卡车上,那杀手也没有多做纠缠,否则敌暗我明的,你可经不起折腾了。”宋梓文拍着拄拐的王守卿的肩头说。
“是的,幸亏嘉瑜建议我坐到卡车上。”
“章小姐真是福星!”宋梓文笑着对沈梦昔说“你四哥吓得魂飞魄散,就差没有亲自飞去徐州了。”
章嘉璈心有余悸地上下打量着妹妹,喋喋不休地说“早知道如此,就应该让你留在上海,真是应该让你留在上海!”
沈梦昔笑着指着哥哥的鬓角,“是不是惦记我,一夜白了头发?”
“嘉璈兄为国操劳,两鬓染霜,实在令人敬佩!”宋梓文戏谑道。
“五十了,该有白发了。”章嘉璈笑着说,“不过这几天,头晕目眩倒是真的,你再看我这鼻翼,起了一个好大的疖子,实在是上火啊!”
“那不如我们吃些火锅压压惊吧!”沈梦昔建议道。
四人哈哈大笑。
第七十七章 孩子不要怕
还没有来得及庆幸到了陪都,沈梦昔就经历了人生的第一次轰炸。
一颗炮弹,落在章嘉璈住处200米左右的地方,玻璃碎了,房子都在颤抖。
沈梦昔正在书房写文章,她扔下笔就出来,发现连防空洞在那里都不知道,干脆回屋,呆坐在床边一动不动。
章嘉璈跑过来,拉起她就往外跑,他的警卫员也从外面跑进来,护着他们朝防空洞跑去。
“完了完了,中国没有安全之地了。”章嘉璈边跑边吼道。
沈梦昔的头嗡嗡地响,去徐州前,弗兰克抓着她的双肩祈求,“不要固执,跟我回德国吧!我来照顾你一辈子!”
沈梦昔从这个青年的眼神里看到了一种异样的狂热,她笑着说“弗兰克,我是中国人,我就在中国待着。”
“国力薄弱,统帅无能!你为什么还要死守在这里?!”
“你的国家也不安定。”
沈梦昔还清楚地记得,八十年后,也是德国专家的评价中国将会不可战胜!
中国将会不可战胜!
那时候的沈梦昔生活安定,到地球的任何一个角落都有安全感,而今如丧家之犬,东躲西藏,最后还要藏到地下。
章嘉璈看着有些呆愣的妹妹,以为她吓傻了,拍着她的后背说,“别怕,哥让你去香港。”
沈梦昔恍若未闻,任由哥哥带进了防空洞。
重庆从1937年9月就开始修建防空洞了,有专门的防空司令部,如今公家私家的防空洞有近千个,他们躲进的防空洞,是一个高约五米,宽约六米的拱形通道,是公用防空洞,但是基本上都是附近十余家政府官员公用。
一个两岁左右的小姑娘吓得大哭不止,保姆抱着她在洞里走来走去,耐心地哄着她,孩子的母亲嗔怪道“让你哄个孩子都哄不好!”
沈梦昔忍不住走过去,查看了一番,拉过孩子的小手,在她的手心揉了揉,轻声说“乖宝宝,没有事了,没有事了。”
然后用拇指顺着她的手腕向手肘轻轻推送几下,孩子扭头看了她一眼,慢慢停止了哭泣。沈梦昔抱过她,将她的头放到自己的心脏处,轻轻抚摸着孩子的头发,“不怕不怕,过去就好了。”孩子轻轻抽噎着,疲惫地要睡过去,沈梦昔又逗着她说笑了几句,保姆感激涕零,连连弯腰行礼,孩子的母亲也过来感谢,孩子见到母亲,立时伸手要她抱,将小脑袋歪在母亲的肩头,委屈极了。
章嘉璈与那女孩的父亲显然是熟识的,他们站在一起聊着天。
此时正是徐州会战时期,日军只是试探性地对重庆进行了轰炸,三架飞机轰鸣着盘旋了二十分钟,扔下几颗炸弹就飞走了。重庆守军除了打了落空的几炮,毫无他法,眼睁睁看着飞机扬长而去。
没有轰炸的日子,重庆气氛祥和,人们像是忘记了一切,依旧工作,笑着打招呼,一群孩子在石板路上跑来跑去。
沈梦昔高高低低的走了小半天,她来到八路军红岩办事处的斜对面,静静地看着石阶上,紧闭的大门,和门边上的牌匾。
看了几分钟,正待转身离去,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穿着工装裤的短发女子笑着走出来,下了台阶,抚了抚衣襟,朝后看去,一个浓眉男子也走出来,戴着一顶圆帽,身后跟着一个拿着照相机的人,他们在门口找了位置,准备拍照,两人相偎着微笑,男子将左手朝腰间反手一叉,摄影师拍下了照片。
这个动作让沈梦昔一怔,她眯眼细看,认出了这对夫妻,嘴角不禁上扬,眼泪却禁不住掉了下来。
她引起了门外警卫的注意,过来客气地说“这里是八路军办事处,如果无事,请到别处走一走吧。”
沈梦昔想说,我能要个签名吗,我可以合影吗,我有很多黄金要捐给你们呢!
警卫一脸严肃,那边人已经进门去了,沈梦昔遗憾地点点头走了。
王守卿的伤势恢复得还算不错,重庆的地形和他的伤势,决定了他只能在住处等待沈梦昔来探望,他常常看着带来食物的沈梦昔欲言又止,他既不想再次错过机会,又担心自己伤愈上了战场生死不知。
沈梦昔只是在王守卿面临危险的那段时间,情绪难以控制,如今他一平安,就又恢复了淡然,她只是偶尔去王守卿的家里看看,平时都住在章嘉璈的家里。
王守卿有些抱怨,“为什么只有在我最艰难最危险的时候,你才肯多看我几眼。”
说的沈梦昔哈哈大笑,“你怎么跟个孩子似的。”
章嘉璈倒是直接挑明了说“嘉瑜,如果你愿意,哥哥就给你做主了,父亲骂你就说是我的主意。”
沈梦昔啼笑皆非,“我自己的事情干嘛要你做主?”
“有情人终成眷属也是一件好事。”
“不不不,四哥,有情人总是终成怨属。我们个性都很强,这样远远地看着就很好了。”
“怎么会呢!”章嘉璈非常不理解,“这么好的男人,小心让别人截胡了!”
“呵呵,这么好的男人怎么忍心变成丈夫。”
“我不懂。”
“你当然不懂。”沈梦昔将一个帆布的双肩背包给了章嘉璈,“拿着,如果遇到紧急情况,背起来就可以进防空洞了。”
里面是一些生活必备品,食物和药品,还有枪和子弹。
章嘉璈看着一个透明的塑料瓶,很是惊奇,“这个瓶子很巧妙,不会漏水吧。”
“别灌太热的水,不会的。”
“哦。那你平时不要去太远的地方,出去的话,也先看清附近的防空洞,我要是顾不上你,你也不要怕啊。”
“知道了,哥,我都快四十了,不是十四岁。”
“是啊,你都快四十岁了,再不是那个出嫁前又哭又笑的小姑娘了。嘉瑜,你要好好地,四哥当年瞎了眼,为你找了不好的丈夫,如今战战兢兢,有时候怕你一个人孤单,有时候又怕你所托非人,索性一个人算了,但又担心哥哥老了也照顾不了你多久”
沈梦昔连忙捂住他的嘴巴,“怎么又提这个,事情已经过去多少年了,四哥,我知道自己要什么,你好好过你的日子,我自己可以照顾自己,还有阿欢,你不要事事都惦记着我,你还有自己的一大家呢。该操心静姝的事情了,啊。”
章嘉璈抹了一把老泪,“我怎么过得去,你是我捧在手心长大的,被别人辜负了,还不能把他怎么样,我昨夜又梦到母亲了,她还在怪我没有照顾好你。”
沈梦昔无奈地摇头。
“哥,你是不是嫌弃我住在你家里,要撵我出去?”
章嘉璈气得指着她,“你!你就会欺负我!”
沈梦昔笑,学着他的语气说“你就会欺负我。咱们南方的男人就是太不硬气了,你应该一拍桌子,中气十足地吼我,你再说!再说我揍你!”
“我可做不来。”章嘉璈也笑。“说实话,打仗还得是北方人。”
沈梦昔也不知道他说的打仗,是打架还是两军作战,反正都一样,认同地点头。
“四哥,以后我们不说这个话题,一切顺其自然,现在,能平安地活着,比什么都重要,也不知道父亲他们在上海怎么样了?”
兄妹两人坐在餐桌边,慢慢地吃了晚餐,絮絮地说了一番亲人的话题。
国民政府将军事和工业资源由华东向西南转移,盘尼西林制药厂就设在重庆的一个地下防空洞里,美国的技术员也跟着到了重庆。
沈梦昔特意去看了一眼,没被允许进入,真的只是在门外看了一眼。
广西、云南也迁入了许多工厂,中国人民何时何地,只要一息尚存,就会利用身边的一切,将日子过下去,并且越来越好。
沈梦昔拒绝了章嘉璈送她去香港的打算,一是这一路太过遥远,路途艰险,到了香港也只有投奔林跃升,香港也没有想象的那么安定,还不如在四哥身边待着。再者,她一直想将手中的大笔黄金捐出去,苦于没有渠道。
她干脆在中央医院做了医生,偶尔投稿发表一些文章。
到达重庆三个月的时候,她从《新华日报》一位工作人员那里得知了林惠雅的消息,原来华北沦陷后,他们一家四口辗转从北平一直到了宜宾,并且听他的意思,林惠雅身体状况不佳,似乎是病倒了。
沈梦昔立刻写信过去,寄了些常用的消炎药和儿童药品,这个时期,难说哪里是安全的。她没有邀请林惠雅一家搬到重庆,只是将自己在重庆的情况写明,也留下了地址,由他们自己决定。
第七十八章 昏迷中的话
武汉沦陷后,姜委员长也转移到了重庆,至此国民政府所有重心都转移到西南,而重庆面临的轰炸也更加密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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