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空部队和防护团在许多高低搭起架子,上面套着几根绳子,每根绳子上都挂着一个直径一米多的大灯笼,分为红绿两色,预警警报拉响时,架子上就挂出一个红灯笼,空袭警报拉响时,就挂两个红灯笼,紧急警报拉响时,就挂三个红灯笼。
当日本飞机飞到重庆上空时,三个红灯笼将同时放下,当空袭警报解除,或者两次空袭间隙时间较长时,架子上就挂一个绿灯笼,人们就可以从防空洞里传来透透气。
最初的轰炸都是几家飞机一飞而过,高高地朝着高楼扔下几个炸弹就走了。
人们也从高度紧张、恐惧,变成了麻木、无所谓。很多人认为空袭轰炸也就是那么回事,往往要等到三个红灯笼都挂起,才肯找地方躲藏。
五月三日这天,日本飞机来得特别快,从预警到挂起三个红灯笼,只用了十分钟。此时,沈梦昔正在医院上班,听到警报拉响,她和护士迅速将病人转移到防空洞。
这次飞机飞得特别低,沈梦昔回头一看,乌压压一片,一阵尖啸声响起,接着是炸弹落地的爆炸声,此起彼伏,混合着尖叫哭喊声,顿时,刚刚的人间变成了地狱。
沈梦昔扶着一个病人,只来得及跑到防空洞门口,就觉得一阵气浪推来,整个人就飞了起来,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迷迷糊糊中,她只觉得有人握紧自己的手,耳边聒噪得厉害。她厌烦地转过头去,却觉得头有千斤重。
又感觉口中被喂了清水,甘甜无比,意识慢慢回归,第一感觉就是好痛啊!
浑身无处不痛。
阳光照在眼皮上,她缓缓睁开了眼,又迅速闭上了。
房间里发出几声惊呼,杂乱的脚步声响起,她感觉有人伏在耳边轻轻喊着“梦昔,小西!”
恍惚中,她不知身在何处,是死了吗,是死了又回到第一世的年代了吗?
费力地睁开眼睛,看到章嘉璈大大的圆脸,她移开视线,——还是这该死的民国。
章嘉璈受伤地抱怨“守卿,她看到我非常失望,甚至不想看我,刚才应该你来喊才是。”
伤势已经痊愈的王守卿,伏在沈梦昔床边,“你可算醒了!”
“我还以为我死了。”沈梦昔艰难地气声说着。
“你真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当时被炸弹气浪掀起,好多人都摔死了,你幸运地落到一棵树上,被树枝托住,但是肩头也被戳了个洞,脸上身上也有划伤,只是昏迷快一整天了,医生说你没事,但是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直不醒来,我们喊你你也没有反应,最后我试着喊了你的笔名,居然有了一点反应,哈哈,醒来就好。”
沈梦昔动了一下,肩头疼得要命。王守卿扶她坐了起来,喝了一杯水。
“修建防空洞的钱也要贪污,还是人吗?”章嘉璈破口大骂。
警报忽然想起,众人大惊失色,王守卿上前抱起沈梦昔就朝外跑去,章嘉璈在后面背起妹妹给的背包,又抓了条毛毯跟了上去,一群警卫围上来,护着他们进了防空洞。
沈梦昔发现这里是长岭防空洞,原来她已经被接回了家中。
她被安置在一个长沙发上,盖上了毛毯,防空洞里阴冷潮湿,沈梦昔浑身疼痛,尤其是整个后背,所有的骨节都痛,像是被拆散又重新组合了一遍。
她紧皱着眉头,缩在沙发上,听着外面飞机轰鸣声,炸弹爆炸声,大地都在颤抖,那个爱哭的女孩到底是又哭了起来,沈梦昔觉得脑仁都疼了,忍不住痛苦地呻吟起来。
王守卿将她半抱在怀中,焦急地一个劲问着“你怎么样,你怎么样?那里痛?”
沈梦昔只觉得头昏脑胀,大吼一声“闭嘴!”。
其实只如蚊蚋,动了动嘴。王守卿却看懂了,立时收声,安抚地抚摸着她的头发。
沈梦昔渐渐觉得空中有什么飞来飞去,又觉得自己回到了下乡的临江农场,还看到小狼饭包,看到大马萌萌四蹄腾空飞奔而来,画面一转,又回到童年,扯着奶奶的衣摆,跟着她学唱国歌,看到自己结婚那天头上带着俗气的花,最后画面回到她依偎在王建国的怀里,王建国一下一下拍着她,身子轻轻地前后晃着,就像安抚一个孩子,沈梦昔慢慢合上了双眼。
“妈妈,奶奶,我结婚了,我离婚了,小虎小万啊我的商场呢,不能让人知道,不能,我有黄金,我有一个秘密地方,不能说,我不想去下乡,老王,你要死在我后面”沈梦昔不停地低声胡言乱语。
王守卿一动不动,流下一行眼泪。
只见沈梦昔意识迷乱中忽然抓住喉咙,挠了起来。
王守卿大叫一声,抱起沈梦昔朝防空洞门口而去,护卫拦着他不许他出去。
“打开!”王守卿目眦欲裂,拔出了手枪对着护卫。
门打开了,空气中满是刺鼻的火药味,硝烟弥漫中,几架飞机盘旋着又丢下一枚炸弹,扬长而去。王守卿被气浪掀翻,弹回防空洞内,被护卫接住,两人倒在地上,久久爬不起来。王守卿的手上依然紧紧抱着沈梦昔。
硝烟稍稍散去,王守卿抱着沈梦昔又跑了出去,警报解除的声音响起,人们陆续出了防空洞。王守卿死命地晃着沈梦昔的肩膀,让她醒来。
“要死了”沈梦昔痛苦地呻吟,王守卿一把抱住她,“醒了醒了!”
“闷死了”王守卿哭笑不得,松开怀抱,和章嘉璈将她带回家中。
章嘉璈偌大一个房子,被炸掉了一半,沈梦昔警报之前躺过的地方已经夷为平地,章嘉璈破口大骂,“昨天炸,今天炸!丧尽天良的倭寇!”
街上都是咒骂的男人,哭泣的女人和孩子。
他们商量了一下,就在那半边房子里暂时安顿下来。
“嘉瑜,你在防空洞里迷迷糊糊的喊什么小虎、商场,下乡,是什么东西?”章嘉璈一边指挥警卫清理砖头,一边回头问了一句沈梦昔。
沈梦昔眼珠微微一动,疑惑地看着章嘉璈,“不知道啊。“
”不要多说话了,好好睡一觉,你那会儿是缺氧了,产生了幻象。”王守卿将沈梦昔放到沙发上,“刘副官你去看看仁爱医院或者中央医院,有没有病床?”
“早知道就不该接她回来。”
“那边的防空洞里人太多,如果今天在那边的防空洞里,嘉瑜大概就活不成了。”
“妈的!搜刮了那么多钱,就修出这样简陋的防空洞,我要面见委员长!我告他贪赃枉法!我特么辞职不干了!”章嘉璈气得跳脚。
这个城市的人们,似乎永远在挖防空洞,永远在修补房屋。
警报一响,人们就跑进附近的防空洞,飞机一走,人们又走出来,将残砖破瓦收拾干净,重建家园。这个城市建在砂岩岩脉上,到处是巨大的防空洞,坚固无比,工厂和商店都建在山洞里,房屋顶都交错地铺设着一层层的竹排,为的是防止炸弹钻入建筑内部爆炸,原理是当炸弹击中楼顶时,利用毛竹的弹性,引爆炸弹,使其无法钻入房屋内部爆炸。
章嘉璈的住处距离国民政府大楼不远,附近住着许多高官,另外立法院、司法院和外交部也都相距不远。附近的防空洞,条件都还不错,章嘉璈附近的防空洞,被取名长岭防空洞,不知是谁家带的头,居然安放了沙发和椅子,安装了电灯,刷了白灰,甚至按照每家每户划分了区域,拉了警报,就钻进防空洞,去到自己家的区域,互不干扰,洞口铁门一关,门口再守着卫兵,倒也不觉得多么难过。连那个哭得很凶的小姑娘,也不那么紧张了。
当然,这只是极少数的防空洞条件,外面的公共大多数防空洞,里面拥挤得厉害,空气混浊,昏暗低矮。
这天,沈梦昔下班途中,正遇到空袭警报拉响,慌忙中跑进一个公共防空洞,里面拥挤不堪,憋闷得喘不过气来。
一个小时后,警报解除,出了防空洞,她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心中嘀咕着是不是得让章嘉璈往上面反应一下,猛地被人拉住了手。
“章小姐!”一个年轻的声音充满惊喜。
沈梦昔一转身,看到是好久不见的何鸿志。“啊,鸿志,你,你也在重庆?”
“是啊是啊!”鸿志非常高兴,“您活着!您活着!”
街上一片混乱,一地的砖头,有的地方还着火了,人们一边咒骂一边收拾着,沈梦昔拉着鸿志朝家里走去,鸿志拒绝了,“我马上要去办一件重要的事情,因为空袭已经耽搁了。阿欢好吗,您身体好吗?前段时间因为您遇险了,我非常难过,看到您依然健在,真好。我真的要走了,回头我去医院找您!”鸿志边说边倒退着急急地走了。
王守卿的伤势痊愈,
第七十九章 章家收容站
沈梦昔曾经问过王守卿,自己昏迷中都说了些什么,王守卿就将防空洞的情形完整描述了一遍,当说到那句”老王,你要死在我后面“的时候,他的表情有些自得”嘉瑜,我知道你最是嘴硬的女人,你的心里一直有我,我懂你的顾忌,我不逼迫你,你喜欢怎样就怎样,只是不要太苦着自己。“
沈梦昔好尴尬,此老王非彼老王啊。
但是,尽管王守卿情意绵绵,不舍离去,却还是主动申请返回战场,去了长沙战区。
沈梦昔倒也佩服他一腔爱国热枕,起码无愧于肩上将星。
她还是将那件防弹衣,重新手缝了布面,给了王守卿。而王守卿则将自己房子的钥匙,不由分说塞到她的手里,让她保管。
王守卿无事的时候,沈梦昔并不是十分在意他,丝毫没有想过要和他再进一步,但是,他一旦上了前线,深涉险地,她就又开始担心他了。沈梦昔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心理,只是忽然有些理解,一些人为什么喜欢搞暧昧的了。那种说不清道不明,不用负责任,又具备吸引力的关系,原来真的有其魅力所在。
章嘉璈的房子很快就修复完成,楼顶架设了层层竹竿,远远看去,家家户户都是这样,估计附近山上的竹子都被砍光了。
空袭不是天天都有,有时候几个月一次,有时候一个月几次,但是日子也得过下去,不能天天守着防空洞的门口转悠吧。
沈梦昔的左肩还没有痊愈,就去上班了,她不是工作狂,只是不想闲在家中,全城人都在紧锣密鼓修复家园,她不想留在家中,单手和邻居太太打麻将。
左肩的伤口是被树枝戳的,几乎穿透,有点像是古代刑罚锁琵琶骨的意思,每次换药都是受刑一次,要将棉签裹上纱布伸进伤口,章嘉璈看得呼吸困难,每次都比沈梦昔还痛苦。王守卿看过几次,也是说情愿伤在自己身上。搞得沈梦昔忍痛之余,还要安慰他们,庆幸没有伤到骨头,没有被炸弹碎片击中。
王守卿一上了前线,她就去医院了,同事们都很照顾她,她只要左手不用力,完全没有什么问题。章嘉璈虽然不同意,但他前脚上班走了,这边后脚沈梦昔也上班去了。
结果,第一天去上班,回来她就带了五个孤儿,章嘉璈愣愣地看着五个可怜巴巴的孩子,“你是什么意思,孤儿院不能收容吗?”
“孤儿院人满为患,我暂时带回来,他们没爹妈没吃住的,太可怜了。”
然后,房主章嘉璈就眼睁睁看着妹妹带着五个孩子进了浴室。
一周下来,她陆续又带了四个孩子回来,章嘉璈愁得头发都白了几根。
这些孩子大多是穷苦人家的,都是三岁到七八岁的样子,他们在章家很是畏手畏脚,时刻看着章嘉璈的脸色行事,不敢高声说话,也从来不乱跑乱跳,甚至想起了爹娘也不敢哭出声音来。
“四哥,为什么我看着你是慈眉善目的,孩子们却惧你如虎?”沈梦昔吃饭的时候问章嘉璈。
“吃我的,喝我的,还不忘挤兑我,也就是你了。”章嘉璈一推饭碗,”饭都不香了。嘉瑜,政府又新建两家孤儿院,到时候把他们都送去吧,时常去看看他们,接济一些钱粮都可以,带到家里不是很方便。”
沈梦昔哼了一声,自怨自艾地说“唉,娘家再好也不是自己家啊,我这是招人烦了。”
章嘉璈切了一声不理她。
九个小孩住在警卫室里,横着住在两张床上,沈梦昔给他们找了新衣服,给女孩子扎小辫子,给他们讲故事。
平时她去上班,孩子们就呆坐在院子里,看着天空,不跑不闹,他们知道,此时这个章医生收留了他们,给他们吃饭,这是救了他们。如果他们吵闹惹得那位先生生气,他们大概又要流落街头,一旦有了轰炸,就会跟家人一样炸成几块,然后死掉。
沈梦昔下班回来,每次看到他们乖乖的样子,心里就隐隐作痛。
这天,护士喊沈梦昔说大门口有人找她,沈梦昔以为是鸿志,出去一看,却是拖家带口的林惠雅一家,她又惊又喜,哎呀了一声,“怎么是你们啊!快快快,跟我回家!”
这群跟难民差不多的一行人,是林惠雅一家四口,以及金岳龙和一个成都的青年。原来,成都也频频遭受轰炸,他们居住的宜宾轰炸虽然不多,但连像样的预警也没有,往往都是听到飞机轰鸣才躲起来,几人商量一番,索性来重庆,好歹这边的防空洞多一些,好一些。
林惠雅一脸病容,看得沈梦昔皱起眉头,不由分说,先带她进医院检查。
居然是旧病复发。林惠雅天生体弱,逃难路途中,几次感冒,反反复复,使得体质更加孱弱,又遭遇一次飞机轰炸,被震得吐了血,终于导致旧病复发。
宜宾没有好的药品,这也是他们到重庆的原因之一。
林惠雅直接就被收治住院了,沈梦昔带着大小五人回到章家,章嘉璈以为又是孤儿流浪汉之类,听妹妹一介绍,居然是大名鼎鼎的梁公子,连忙客气让到家中。
沈梦昔对于金岳龙紧跟林惠雅脚步的执着劲头,也是彻底服气了,——就连逃难都不放松啊。
“没有岳龙,我们全家也到不了四川。”梁诚如洗漱出来,又是谦谦君子一个,只是瘦弱得厉害,他坐下来,和章嘉璈说起他们逃难的经历。
金岳龙笑着摆摆手。这一路,他应该也是吃苦颇多,两颊深陷,神情憔悴,不知经历了什么痛苦折磨。
那个四川青年叫黄进方,是在宜宾结识的朋友,孤身一人,索性就跟着他们来了重庆,一路上帮了大忙。
梁诚如看着章家还收留了一群孤儿,就立刻和章嘉璈提出,要他帮忙找一处住处,买或者租都可以。章嘉璈一口答应了,让他们几人先安心在章家住着,房子大得很,完全住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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