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种朴素却半点不能减损她的气势。
这一刻,没有任何人能够质疑她的身份。
诞生于终年不息的暴风雪。
成长于极北之地的针叶林。
冰寒的血液淌过躯壳,冷寂的荆棘爬满上肩头。
她是统领北境的女王陛下。
是必须遵从的最高意志。
中原中也还记得第一次见她自由滑合乐的场景。
是在长谷津时她扭伤脚的那次。
当时的她正陷于孤注一掷的困顿。
所以在练习时也不免带出了些许类似的情绪。
但这次与那次相同又不同。
她还在生气。这点毋庸置疑。
可在这次的表演中, 她却好似半点都不受影响一样。
她完全地、彻底地,抛去了“还在生气的拉伊莎”, 只留下了“冰上的拉伊莎”。
其间或有小的失误, 但也很快都被补救回来了。
从中原中也的角度看, 这次拉伊莎的自由滑已经足够完美。
但分数出来之后, 他却不大能理解。
等到身旁的小林缘再次扔完玩偶,中原中也才压低了帽子侧头问她:“你昨天说过, 有拉伊莎在的比赛,评分绝对公正,有依据吗?”
“有……”小林缘看了一眼分数牌, 态度十分淡然,“你是觉得拉娅的分数低了?”
“可是你看Kiss&Cry区,拉娅什么反对意见都没有,说明她自己也认同这个分数。”
资深老粉翻开笔记本,最前面几页便是她自己打印出来的新闻截图。
“这些在当初的事情发生之后不久就已经被全网清除了,如果不是我当初动作快,连这点都保留不下来。”
她一边说着,一边递出笔记本。
“在那件事之前,ISU(国际滑联)打分时总是带着点国籍福利。俄罗斯和北美两大派别的裁判总是会更加偏爱本国的选手。这点几乎已经成了人尽皆知的潜规则。”
“但拉伊莎第一次参加青年组比赛的时候,就直接坐在Kiss&Cry区里质问裁判为什么会给她这么高的分数,明明白鸟优子的表现更好,就应该拿金牌。”
“当时媒体很是震动了几天,但很快这件事就被压下去了。”
“本来我们还以为无疾而终就是它的结果,然而在之后的比赛里,评分时的国籍福利明显减少了。并且只要是拉伊莎参加的比赛,必然会严格按照评分规则判定。好就是好,差就是差,不允许有谁的成绩能够拧出水。”
半垂下眼睑,小林缘将过往的事情娓娓道来。
她凝视着那个正在应付媒体的少女的背影,心情复杂地叹了口气。
“没有人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但评分规则确实被她改变了。”小林缘收回视线,“这大概也是她向来独来独往的原因之一。”
受益人不敢接近,而利益受损的人又不在少数。
哪怕知道理应如此,可又有谁能对她毫无怨怼?
不过也正是因此,她才会这样喜爱面对花滑时绝对纯粹的拉伊莎。
“至于这次的银牌……主要是她的表演分太低了,完全不符合她的一贯水准。”
手指抚过自己记下的分数,她无可奈何地摇着头。
“她自由滑的主题是她自己,可这次表演中一丁点真实的她自己都没有,分数变低也情有可原。”
同样对那个瘦小的背影投去视线,中原中也恍惚中好似明白了什么,却又像是还没能找到正确答案。
他有些茫然地喃喃道:“为什么?”
“要说为什么,应该是加入她自己当前所感的话,分数反而会更低吧。这次她也只比金牌少了0.09而已,足以说明她已经详尽地考虑过了。”
小林缘把笔记本收好,准备离场。
在她临走前,中原文也瞥了一眼若有所思的中原中也,直接绕过他跟了上去。
他对小林缘的笔记本里都记了些什么很感兴趣。
也许那里就有着他想要的答案。
顺着人流走出比赛场馆,中原中也站在一旁,望天发呆。
他更不知道应该怎么做了。
那么执着于追求胜利的人,要怎么才能说服自己收下银牌?
她心里一定很难受吧。
会哭吗?还是会决定更加疯狂地训练?
中原中也的脑子里乱糟糟的,简直比猫咪刚抓过的线团还复杂。
分明全是线头,可每个线头都没法顺利整理出来其中脉络。
然而万千思绪都共同指向一个方向。
想要见到她。
想要知道她手臂的状态怎么样。
想要陪她说说话,或者不说话也可以,两个人干坐着也比现在这样强。
只是他也答应过拉伊莎。
要让她一个人好好想一想。
他会等着她给出答案。
孤家寡人的干部先生回到酒店内,看了一眼冠军小姐原本的房间。
那扇门紧闭着,拒绝一切无关人员的接近。
如果他昨天没有说错话,今天的他就不会被划分为“无关人等”。
……是在冷处理吧?
中原中也沉默着拿出房卡,打开自己的房门。
再这样冷下去,大概会彻底冷掉?
烦躁地咂了下嘴,他坐在沙发上,拿出手机。
看着那串熟悉的数字,他迟迟没有采取任何行动。
要拨出吗?
拨出之后不接通说明她还在生气,并且不想见到自己。
可要是接通了,应该说些什么才好?
本以为对她的小性子已经足够了解,可到了现在,中原中也才认识到平日里的她到底有多么温和又好说话。
他还从没想过,如果拉伊莎连脾气都不愿意冲着他发会是怎样的场景,又应该如何处理。
这才是真正棘手的问题。
拉伊莎之前不是没受过伤。
受伤时,自己的反应也大多和这次差不了多少。
那这次受伤和之前受伤的区别又在哪里呢?
难不成还能是比赛的原因吗?
中原中也百思不得其解。
既然没有差别,那么答案就只有一个。
他向后倚在沙发上,抬起手,盖在额上。
从一开始,他就做错了。
就算他有着充分的理由来解释他并不是真的在责怪她,那也没办法回到过去,弥补她听到自己的指责时的失落。
谁也不可能喜欢受伤。
尤其在这种节骨眼上,她自然更加不想受伤。
所以归根究底,是自己面对她的态度出了问题。
所以她才那么生气。
也难怪她不想看见自己。
干部先生疲惫地躺在床上,只希望冠军小姐能够给他一个机会承认错误。
夕阳逐渐沉没到地平线以下。
墨色晕染了整片天空。
夜深人静时,中原中也忽然从床上惊醒着坐起。
他心有余悸地环顾四周,确认自己还在酒店后便抹掉额间沁出的冷汗。
干部先生不断地做着深呼吸以平复心情。
他向来很少做梦,或者可以说,他压根不会做梦。
但这世上一定没有比这更吓人的噩梦了。
如果拉伊莎真的用“因为正在生你的气,所以我只拿到了银牌。我觉得这样不行。要不分手吧。”这种话作为思考之后的回答,他该怎么办?
难不成真的答应她?
怎么可能?
干脆利落地做下决定,中原中也再次走进拉伊莎现在所住的酒店。
前台还是昨天下午的那个人。
她也还记得中原中也做过的事,尴尬地笑了笑。
“先生您好,还是来找陀思妥耶夫斯卡娅小姐吗?”她指着一旁的时钟,“如果是的话,我个人建议您明早再来。”
毕竟现在已经到了深夜,打扰对方休息恐怕更不是什么好的选择。
“你再帮我打个电话吧。”中原中也哪里敢等到明早。
在前台拨号时,他单手插进口袋中,时不时抿起双唇,显然颇为焦躁。
等了不知道多久,电话才被拉伊莎接通,转交到他手里。
不知是电流还是别的什么缘故,电话中的她听起来声音有些沙哑,“你来干什么?”
“……我做了一个噩梦,梦到你说分手。”
中原中也紧张地舔着嘴唇。
“我不想分手,所以我也不准备等你想清楚了。”
“我要见你。”
最好就是现在。
电话另一端沉默了很久,久到中原中也几乎以为她都睡过去了。
拉伊莎沙哑着嗓子说道:“你把电话给前台。”
中原中也只好依言照做。
而前台在接过电话后应了几声便挂断了。
随即,她从柜子中摸出备用房卡,双手递出。
拿着房卡,干部先生直奔向房卡上标出的房间号。
一进门,还没见到人,他便被人迎头砸了一个枕头。
半点不敢闪躲,结结实实地挨了这一下,他捡起枕头,看向房间的主人。
冠军小姐色厉内荏地窝在床角,眼圈还红着。
她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做了噩梦是吗?”少女攥紧双拳,“我帮你当面成真。”
“分手!听清楚没有!分手!”
她的眼睛更红了些,水光潋滟着,却被自己拦住并没有掉下来。
第44章
她是故意的。
从神态、语气乃至动作, 全都能够说明这一点。
中原中也不禁深深皱起眉。
他咬紧后槽牙,一字一顿道:“你成功了。”
如果拉伊莎想让他也对她生气的话,没有什么能比这更有效的方法了。
“我知道你生气。”
橘发少年把枕头随手扔回床上。
“你尽可以随意向我发脾气。我也可以任你指使打骂。”
黑色的皮鞋踩着柔软的地毯。
仿佛紧盯着猎物的花豹, 他悄无声息地步步紧逼。
蓝宝石一般的眼睛里燃烧着怒火。
“但是,不管你是不是真心的,‘分手’这两个字不要再让我听见。”
干部先生习惯性地扯紧自己的手套。
微扬起下巴,用锐利的视线直视着冠军小姐。
“从你明知道我是什么人还决心接近我的时候开始。”
他毫不顾忌地抬脚踩住被子,迫使她无法用被子充当遮蔽物。
“从你拒绝了一次又一次我给你的离开的机会开始。”
他弯着腰, 拉近了和她之间的距离,逼得她无处可逃。
“你就失去了退出的资格。”
静谧而包容的大海也会在某一刻掀起滔天海啸。
巨大的风暴被封印在水面之下。
也许只需要一句话, 天灾就会降临。
“怎样都好,除了分手。”他肃穆地告诫着,“我不会放你走的。”
所以也不用想着会不会有离开的可能。
他不允许。
右手抓紧手边仅剩的一个枕头, 拉伊莎掀起眼睑, 从鼻腔中挤出一声冷哼。
她拽来枕头挡在身前,声音也冷得像冰一样,“我要想走, 你以为你拦得住?”
“我可以。”
中原中也固执地答道。
“无论如何,我都会找到方法抓住你的。”
“所以呢?”拉伊莎更往后靠了靠, “你要把我关起来?还是杀掉?”
“我还有费佳帮我呢。”
干部先生语气生硬, 半点没有低头的意思。
可说出来的话却让这份坚决大打了折扣。
“只要你不说分手, 一切都可以随你。”
一切随她?
随了个鬼啊!
冠军小姐气得拎着枕头又去砸他:“你什么时候听过我的?还好意思说随我?现在又不是说我‘说一不二’的时候了?”
一想起这茬, 她好不容易消下去的怒火再一次冲上了脑门。
“真听我的,你就不会在这个时候来找我!不是说要留我一个人冷静冷静吗?”
她还没想出个结果, 这家伙就又出现了,还口口声声说什么“我想见你”。
当时就不该心软,更不应该同意他上来!
“然后等着你冷静下来跟我真的分手?”
中原中也一动也不动, 硬挨了她这几下压根没什么杀伤力的枕头。
“我做不到。”
“我们本来就不是什么天作之合,甚至能称得上完全不相配。”
“就算你有费奥多尔那样的弟弟,你也始终站在光明世界里。”
“可我不是,我也不可能从里世界走出来。”
“我们之间,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他咬着牙,似是很不愿意承认一般。
“让你生气,让你伤心,也没办法永远把你放在第一位。”
“这都是我的错,是相爱的罪过。”
“但我改不掉爱你。”
少年深吸一口气,默默地低下了头。
头上的帽子也在不经意间滑落到少女左手边。
散落的橘发遮住了他脸上的窘迫,只在言语之间露出些许端倪。
“所以请你同样继续犯错。”
耶和华将亚当夏娃赶出伊甸园。
只因为他们吃下了知善恶树上的果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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