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中有气,又无处发作,只道:“许将军还是莫要强人所难的好。”
随即甩了甩衣袖,紧赶慢赶的踏着夜色进了皇宫。
宋篱嬅见赵缀急忙慌的走了,余光看了看他离去的身影,眼底闪过一丝暗藏得极深的不甘。
许沉霁这才将人放开,大氅摔落在地,一把锋利的匕首滑了出来。
见大势已去,宋篱嬅绝望的闭上眼,饶是如何也想不到中途会出现许沉霁这个变数。
两人都在一间屋子之中,巧的是皆颇为默契的没有看向彼此一眼。
宋篱嬅埋着头,只露出一截光洁的颈,像一只拉聋着的鸵鸟。
许沉霁不开口,她亦然。像是一场无声的博弈。
最终,宋篱嬅听见一阵响动。视线中多了一双落了些灰,镶着金边的皂靴。
随后下颚传来一阵钝痛。
是皂靴的主人,用粗粝而炙热的手指扼住自己,迫使自己抬起头来与他直视。
许沉霁的瞳是很浅的褐色,五官深邃异常又挺拔俊朗,比之从前多了几分不羁的野性,眉宇间也更为成熟,是说不出的好看。
只是他从前青涩又温和,就连从对待一只流浪的小猫也是耐心无比。他还很喜爱丹青,也会动不动就脸红,对谁都随和,却唯独对她总是冷着个脸。
如他的名字一样,他就像是一个风光月霁的皎皎君子,有渊博的学识,也有良好的品行。
盛京的女孩子都很喜欢这个少年郎,在这其中也包括她。在那些女子中,也就数她最为大胆。
不过她用了莽撞又笨拙的方式,把人推得越来越远。
毓秀以前就常常取笑她,说她有一副好本事,总能逼着清风明月般好脾气的许家三郎蓦的就沉下脸,连从一贯与人说话时的随和语调,也能被她逼得情绪丰富异常。
只是现在的他似乎变了许多,因为弃笔从戎,他的身上少了些书卷气,多了几分杀伐果敢,或许是由于一直在军营中,久经沙场的关系,他的身子比从前伟岸,眸子也变得锐利许多,好看的下颚带着些极短的还没来得及修理的胡茬。
两年不见,他已经从青涩的少年郎,慢慢的蜕变成了一个顶天立地,保家卫国的男儿郎了。
宋篱嬅抿了抿唇,事情发生的突然,她还并没有想好该用什么表情来如何面对他。
将宋篱嬅的绝望与茫然尽收眼底,许沉霁目光沉了沉,莫名的有些烦躁,手上扼着人都力道也不由自主的加重的几分。
两人直线交接片刻,以许沉霁率先移开了眼而告终。
宋篱嬅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自从两人的最后一次见面,他让她滚,让她别再出现在他的面前之后,她消沉了许久,像是逃避似的,再也没有主动打听过有关于许沉霁的任何消息。
只是后来无意听人说他请|命去抗击北戎,再到后来便是她被抄了家,人进了教坊司。
许沉霁蓦的松开了钳制住她的手,“别不自量力了。”许沉霁冷冷道。
男人的强势气场让她无法忽略他的存在,她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是他陷害了我父亲。”
“那又怎样?”许沉霁不在意的反问道,语气冷得让她的心感到一阵阵抽搐。
又怎么样?
宋篱嬅笑了笑,颓然跌落在地上。是啊,自己的事情又跟他有什么关系呢。
“你在我面前杀了他,我要是不杀了你便难辞其咎。可是,怎么办呢?我怕脏了我自己的手。”男子薄唇亲启,说的字一个比一个诛心。
“你应该活着。”许沉霁笑着看她,虽是笑着,却带着彻骨的寒意,甚至比那深秋的寒风更让她觉得刺骨。
宋篱嬅淡淡移开眼,却是无言,复而又听他道:“你死了可就太便宜你了,宋篱嬅。”
那是她最熟悉的温柔强调,而那人此刻正用着最温柔的声音,说着剜她心的话。
他还在恨她啊。
宋篱嬅的眸中闪过些许酸楚,她感觉嘴里涩涩的,开合了几回,却只说出了短短几个字:“对不起。”
“这句话你应该对她说。”许沉霁敛了笑,看了眼颓然的坐在地上的人,没有半点贵女的仪姿,像是被抽去了浑身的力气一般,丢盔弃甲。
只见她浓艳的妆容之下,衬得巴掌大的小脸越发惨白。而她像是魔怔了一般,失魂落魄的一直再重复的说着“对不起”,一身红衣也不似往日的明艳如火,而是像一朵衰败的花。
印象中还从没见过她这副模样。
许沉霁只觉得自己心头的暴躁又加重的几分,他想看看她的傲骨究竟折了几分。
“你可以求我,我若是心情好了,兴许会考虑帮你帮仇。”
宋篱嬅抬起沉寂的眸看他一瞬,许沉霁便垂眸居高临下同她对视半晌,并不作催促。只是手上覆上了一直软若无骨的柔荑,双手小心翼翼的牵着他,带着水雾的眼睛泛着些莹光。
他愣怔,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若是她真的开口,那么他一定会答应。
然他只听见女子疏离的嗓音:“多谢许将军好意,梨花无以为报,只是这事本就同将军无关,梨花自然不敢劳烦。”
许沉霁有些意外,她都沦落成教坊司官妓了却还不肯开口求他。
随即眯起眸子蹲到宋篱嬅跟前,两人一时挨得极近。
从前许沉霁都是端方君子,温雅谦和,最知礼也最守礼。就连他最失控的时候,也只是红着眼让她滚。
而此刻两人呼吸可闻,她一时不习惯,蓦地从心底生出一股恐惧与不适。
一股她无比熟悉的松香味涌入她的鼻腔,那是她魂牵梦萦中的气息,让她熟悉又怀念。
她沉浸在许沉霁身上传来的气息中,大脑一片空白,只是贪婪又克制的,不着痕迹的轻嗅。想起了自己曾经做过的,桩桩件件疯狂的事情中的其中一件。
那时她对他的痴迷几乎疯狂,于是搜罗了很多家店调出的松香,但都不是许沉霁身上的那一味,她仍旧不死心,央着许沉霁的妹妹悄悄拿件他的衣裳给她。
然后她就把他的衣裳偷偷放在枕边,爱不释手。只是后来,府邸被抄了,那件衣袍应该也已经被烧了吧。
第4章 落荒而逃
察觉到她在走神,许沉霁有些不满,正待开口时,就见她将自己往后推了推,想同自己拉开距离。
他有些不快,扣住她不安分的手。只是她被烫伤还泛着鲜血的手指格外惹眼,他怒极反笑,唤她:“宋篱嬅。”
他的声音很好听,尤其是在唤她名字的时候,尾音的语调总会微微上扬,让人感觉像是带着笑意。
不过他鲜少唤她,最多就是被她缠得烦了,便才随意应付一两回。而对宋篱嬅而言,他的声音却是像极其有用的镇定剂,总能让她瞬间安静下来,就好比现在。
他嗤笑:“从前你做千金小姐的时候,总变着法子的来投怀送抱,如今做了官妓,怎么反倒清高起来了?”
宋篱嬅抬眸看他,极淡的眸子里携着些火光,好看的薄唇一侧略微上扬,勾出一个极美却泛着寒的弧度。
她不由觉得双眼有些刺痛,却还是固执的迎上他居高临下般审视的视线。
“从前是深闺中的高门贵女时,如何对你威逼利诱,你都目不斜视。怎么如今我成了官妓,你倒是上赶着来。你也觉得野花比较香是么?”
宋篱嬅扬起笑僵的脸,哑声道。
许沉霁眸中火光更甚:“我上赶着来?你在做什么梦!”
“许将军莫非不知今日是我初次接客之日么?你不请自来,刚才还叫走了我的恩客。”
宋篱嬅感觉快要维持不住自己的表情了。
就在方才,她在大堂里迎着一道道令人作呕的视线时,也能面不改色。
却不想此刻只是短短几句言语相交,她就快要溃不成军。
“我只是不想看你死的那么快而已,你要活得比谁都久,众叛亲离才只是个开始,你还会独孤终老。”他俯到她耳边,似是温柔低喃。
宋篱嬅只感觉整颗心蓦地被紧紧攥着,她放弃了抵抗,觉得自己没有力气了,僵起的笑也终于支离破碎。
“你变了不少。”许沉霁陈述道。
察觉到自己话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继而又接着道:“说说这几年你都受了些什么报应?才会让铁石心肠的你变成这个样子。”
尽管他只是想嘲讽她,但不可否认的是,他是自她被抄了家,被带进教坊司之后,唯一一个过问她经历了些什么的人。
也尽管他未必带着善意,却也让她莫名有些触动。因为她的莽撞骄纵,早把真心关心她的好友越推越远。
正如他所说的,她已经被众叛亲离了。
思及此,宋篱璍本以为已经麻木冰封起来的心,便没有来由的泛起一阵酸楚,栓住自己的枷锁也碎裂成了一片一片,散落满地。
从前她作为盛京的第一贵女,碍于父亲的官威,人人都捧着她,顺着她。拥有了多大的殊荣与赞美,那么此刻她便摔的有多惨,受了多大的屈辱。
她的眸再也承受不住刺痛,看着许沉霁的视线也有些迷糊起来。
来到教坊司之后,她已经极少这般失控了。
她极快的侧过头去,怕被许沉霁察觉,并不答他的话,只是道:“你也变了不少。”
宋篱璍心里却知道,他本应该焚香画丹青,煮雪烹清茶,做他风光无限的状元郎,踏上前程锦绣的仕途,同他娴静的妻子和和美美过完一生。
而不是现在这样,在刀剑无眼的沙场,刀口舔血,朝不保夕。
他变成这样,确实都是败她所赐。
“是你从未了解过真正的我。”许沉霁敛了笑,沉着声道。
见宋篱璍不在看他,他便恶劣的伸出手板正她的脸,强迫她继续与自己对视。这个女人把自己隐藏的实在太好,只有洞察她的眼睛的时候,才会偶尔看到一些她失控时,不经意流露出的细碎情绪,
不过此刻映入眼帘的却是她无声垂泪,眼眶里还泛着朦胧的水雾,小巧的鼻头微微泛红,轻咬着嫣红的唇。
似乎是不想让自己瞧她,此刻正瞪着一双蓄满了水的眸子,恶狠狠的看着自己,像是自己院子里发怒的小奶猫。
许沉霁以为是自己手上攥着她的力道过重,所以弄疼了她,心中讥讽她这点娇柔性子倒是没变,手上的力却不由分说的卸了几分。
“你有什么资格哭?”许沉霁身子是放水了,嘴上却依旧是不饶人。
话音才刚落,就只见宋篱璍豆大的泪珠又冒了出来,像倒水似的簌簌往下掉。
许沉霁皱了皱舒朗的眉,感觉她是顺着杆子就往上爬,没好气的重重拂开她脸上的泪,娇嫩的脸瞬间被他揉搓得泛红。
他却并没有怜香惜玉的觉悟,刻意又在她脸上重重揉搓了几下,直到看到她哭花了的妆面上,红一块,白一块,黑一块,才停下手。
瞧着她尽管如此,也只是瞪着他,敢怒不敢言的模样。若是换作从前,她早气不可耐的跳起来揍人了,而不是现在这样委屈的哭鼻子。
思及此,他积在心头的郁气无端的更重了。
许沉霁思绪忽然被拉远。
那时的她还不是这般死寂,有一双灵动的眸,眼泪动不动就能挤出来。只要自己不遂她的意,她便可以随时随地挤出几滴眼泪,然后委屈巴巴要挟他。
他的无视和拒绝,都会让她越闹越凶。
直到得了他无奈应承后,她便能马上破涕而笑,明眸善睐。
明明时刻都想越矩,却又怕他生气,最放肆时也只是嘴上吆喝着最喜欢他了。
察觉到自己的手还停在女子的面颊,替她拭泪。
许沉霁的面容顷刻间冷了下来,冷哼道:“真丑,哭什么哭,晦气。”
话说完他便彻底松开了她,起身扬长而去,临走前还不忘将地上的匕首也一并带走。
要真说起来,与其说是扬长而去,倒不如说是落荒而逃来得贴切。
第5章 溃不成军
许沉霁走了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也不知是得了他的吩咐还是莲妈妈因为凭着她狠狠捞了一笔,颇为“贴心”一整晚都没有人进来打扰她。
宋篱璍忍辱负重了这么久,明明即将大仇得报,却竹篮打水一场空。
可能是今天发生的太多事情都不在自己的预料之内,譬如她没有因为亲手手刃了仇人而死,又比如阔别了两年又遇见了他,所以她应付起来实在心累。
本以为自己的泪早在刚到教坊司的时候就已经流干了,心也早就已经被打磨得不能再坚硬了。
却没成想才一见到他,自己就溃不成军了。
真没用,她想。
她有心想死了了事,可是未能杀了赵缀,她的内心着实不甘。
次日,莲妈妈便笑得春风满面的进来牵起她的手,亲昵的道:“梨花啊,你还真是妈妈我的得意之作啊。不过也对,就凭你这幅好皮相,宰相啊将军啊的为你倾倒也不足为奇。”
宋篱璍不着痕迹的拂开莲妈妈的手,作出一个挑不出半点错处的笑,微微的低下头,并不答话。
她向来沉默,平日里大多数时候都是独自一人,不同别人较好,也不同别人说话。教坊司的人素来都知道她话少,此刻在莲妈妈看来,只觉得她像是在害羞。
“对了,本来你今日要去萧侯爷府邸献曲的,不过我已经替你推掉了。方才宁远伯府张六郎点了你去作陪,我也已经替你拒了。”
“?”宋篱璍不解,向来无利不起早的莲妈妈从开不会这么好心,至于她的手段,自己早早也是领教过的。只怕她如今不知是又在打着自己什么鬼主意。
莲妈妈瞧她讶异,照着自己七弯八绕的心思,以为自己已经大概猜出了原委。只怕是许将军疼惜她,又不肯让她知道,所以才没和她说。但是若是自己不提点提点,只怕她会恃宠而骄,犯了许将军的禁忌。
那么过不了多久她便会受到厌弃了。说不定自己也会失去一笔不菲的进账,就像今早送来的那笔钱,可以让她后半生都高枕无忧了,可是谁又会嫌钱少呢。
“许将军疼惜你,昨夜走时便吩咐了你往后都只用同他作陪,其余人一概不接了。你也算运气好,遇到个前途不可限量,家中又没有妻妾的。他竟然愿意照顾你,你便好好受着,但是断不能越矩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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