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昀熹曾向二位坦言,一介弱质女流,无权无势,无依无靠,身不由己。可我始终坚信,世子和三公子皆是凤子龙孙,乃谦谦君子,如若真爱重我,理应予以三分尊重……因为我失去记忆,也失去了选择权?必须由你们糟践?”
宋思锐如冰泉灌顶——一路走来,他所维持的小小亲昵,对于有情人来说情趣;对于毫无记忆的她,则只是恐惧和羞辱。
无十载情谊支撑,他的所为和决定,与流氓并无二致。
“昀熹,很抱歉,”他满脸失望,浓重至绝望,“在你心里,我真的一点好处都不剩?哪怕一丁点儿……”
林昀熹虽生气动怒,却非常清楚一件事。
她之所以敢在他面前发脾气、畅所欲言,全因他这四个月的诸多宠溺、百般爱护。
至少,她对世子和霍七公子客客气气,唯独与他相处时……无所顾忌。
救场治疗的小感恩和被搂来抱去的小抵触以外,是否还包含着她尝而未觉的甜意?
因他与梦中人容貌日渐重合,她因害羞而屡屡躲避时,是否有过近乎于思念的关注?
长久以来,她一再退缩、拒绝,绝不是因为讨厌,而是认识彼此间的天渊之别,以至于及时止步于好感,未敢往前一步。
若无横在他们之间的身份差距,没有她曾犯下的罪孽,不涉及他的前途,也许……她早就喜欢上他了。
宋思锐等不到她半句回应,莫名有些自暴自弃:“不管你觉得我如何,反正你逃不掉!我要定你!你等着!你欠我一千两百个拥抱!迟早要还!”
什么鬼话!
她气不过,闷声回应:“三公子一天到晚说这些浑话!我若有力气,定揍你一千两百回!”
“成!抱一次揍一下,来啊!”
宋思锐朝她张开怀抱,她扭过头,俏脸如染胭脂。
二人僵持不下,却听远处有人趔趔趄趄跑近,人未到,声先至。
“林姑娘!林姑娘!请您……速去劝劝世子爷……”
···
半柱香后,林昀熹从听荷苑匆忙赶到世子院。
与上回在别院大发雷霆摔东西截然不同,这次老远听见宋思勉的嘶吼,痛苦、悲怆。
府医进进出出,焦头烂额。
林昀熹提裙奔入,但见巧媛坐在短榻上,死死搂住宋思勉的背;而宋思勉目露凶光,仅余的两截断腿在空中乱蹬,厉声呼喊,似陷入癫狂状态。
“爷踹死你们!踹死!统统踹死!”
余人惊慌失措,或柔声劝解,或试图协助巧媛。
“到底怎么了?”林昀熹拉住离侍婢怀莲。
“像是……又魔怔了。”怀莲犹有余悸。
“又?”
“初初截肢那段时日,便是如此……”怀莲垂泪,“咱们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终日吼‘踢死她’、‘踹死你’之类的话……”
林昀熹自知脱不了干系。
断肢者存在残肢幻觉之事乃常态,但诱因相当复杂。
痛到极致,人如疯魔。
她没经历过那种深入骨髓、直捣灵魂的痛楚,却对眼前景像有似曾相识之感,更无端想去拿镜子!
难道……真要用那狠绝方法?
此等残忍之事,府医万万干不出来。
与其让宋思锐下手,加深兄弟间的割裂,不如由她这个外人来完成。
大抵做了个胆大妄为的梦,她鼓起勇气,大步行至衣橱旁,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居然一把将沉重妆台推移数尺。
“姑娘要做什么!”其余侍婢惊呼。
“让世子爷照照镜子。”
林昀熹喘了喘气,并非搬不动,是需要更大决心。
旁人均觉此举太过离奇,犹豫着未作反应;她发狠猛推,强行把带有巨大镜面的花梨木妆台挪到宋思勉跟前。
宋思勉骤然呆住,直视镜中落魄颓靡的青年,呼吸急促,浑身发抖:“怪物!怪物!拿走!拿走!”
巧媛惊惧万分,意欲抱起他躲过镜子,被林昀熹制止。
“巧媛,让他看一看,让他醒一醒,”她哽咽语气透着前所未有的坚定,“没了的,不能再生,但人还活着,有眼睛、鼻子、耳朵、嘴、手……他还有头脑啊!”
宋思勉逐渐停下,身子颓软,两行清莹泪水划过脸庞。
林昀熹头一次见他流泪,心中愧疚酸楚难言,忙绕过妆台,半跪在他身侧。
她仰起头,泪光泫然,伸手轻轻拍着他胳膊,温声劝抚。
“您是晋王府世子,自始至终都是,大可无所畏惧。”
宋思勉怔然,低头望向她没来得及缠裹纱布的手。
片刻后,突然抓住她的右手,翻转掌心,盯着掌纹细看。
再一次全身发颤。
作者有话要说: 啊!我再一次高估了我的手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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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31
被宋思勉抓住, 林昀熹只觉寒意入骨,又因怜悯之心, 忍住没抽离。
平日,她生怕碰上对方雅兴大发让她弹筝,是以习惯每日用纱布缠绕。
方才侍婢来请, 她忙乱之中并未来得及裹住双手。
若仔细回想,这算是宋思勉头一次触碰。
宋思勉面如死灰,无半分绮丽之色。
只需一眼,他便认出, 这绝不是自己从小牵到大的那只手!
阿微的手软绵细腻, 柔白如脂。象征爱情的“天纹”,三线并行,一长两短, 意味着桃花多、易婚变, 中年后生活惨淡, 甚至有孤独终老之象。
这一手相,曾让宋思勉极为懊恼。
如今,他握着的手骨节更分明些,虎口、中指微有薄茧;爱情线起于尺侧,以弧形延伸向食指与中指的指缝间下方, 深长、明晰、红润, 几乎无杂纹……完美无瑕疵。
对上林昀熹雾气缭绕的泪眼,他脑海中浮现宋思锐句话——兄长难道从来没怀疑过?
惨然一笑,五指张开, 放脱了她。
室内瞬即被静谧罩得严严实实,侍婢、大夫、药侍等呆立不动,静候世子继续发疯,或回归常态。
然而宋思勉纹丝未动,魂魄如被抽走了似的,良久,重新垂眸凝向林昀熹。
如哀怨,如震悚,如怨怼……眼神复杂得难以言喻。
无血色的两片唇翕张,像是有话要问,最终只哑声说了句,“都出去……请三公子来一趟。”
余人目目相觑,均觉他态度转变尤为突兀。
一名侍婢快步去请,刚下台阶,迎面撞上青袍素简的宋思锐。
宋思勉挣扎着从巧媛怀中滚至榻上,摆手道:“你们统统退至院里……我有话问三弟。”
大伙儿皆闻他大清早“捉奸”,归来时心神恍惚摔了一跤,没多久便陷入魔怔;此番照镜子后又一反常态,实在令人担忧。
巧媛替他拢了拢皱乱袍子,捋好散落的发,重新挽发,好让他看起来精神体面些。
“你俩也到外头去。”
宋思勉目光在林昀熹和巧媛脸上滑过,落向镜中人。
巧媛哀求:“世子爷,请允准巧媛留下陪您。”
“不必,”宋思勉笑意虚弱,“若三弟对我不利,十个你也挡不住。”
宋思锐自行搬来一张圆鼓木凳,坐到短榻之侧,对林昀熹道:“你先回听荷苑。”
林昀熹知兄弟二人想必有要事密谈,而自己耳力太好,能避则避,遂拉巧媛退出房间,并掩上房门。
因放不下心,离去脚步缓且沉。
房中的沉默持续将近半盏茶时分,宋思勉沉声发问:“是谁?”
林昀熹听不清宋思锐的回答,遂向巧媛等人道别。
离开院落时,依稀听见宋思勉暴怒中的隐忍。
“她……怎能这样对我!”
···
回听荷苑时,笙茹已从库房过来,和其余丫鬟共同收拾房间,郑重其事换掉寝具。
林昀熹娇颜微红。
她固然明白,宋思锐昨晚除了宣告主权,更主要是守着她,并无亵渎。
他们之间的争拗尚无定论。
但“赐婚”,她没往心里去,至少晋王决不会默许。
细想那句来得稀奇的“一千两百个拥抱”,她倏然记起,他曾撂下一句“你欠的‘搂来抱去’,得十倍还我”。
这笔混帐,还真不晓得他如何计算。
小厨房飘来鲜香,勾动林昀熹腹中馋虫,引她步出卧房。
丫鬟笑道:“三公子派人传话,说是要迟些才过来,请您先用膳,莫要饿着。”
石桌上有煎鱼、蛤蜊汤、炒螺、鸡蛋煎蚝饼等菜式,还有大盘白灼大虾,红色外壳夹杂粉白条纹,每一只皆饱满诱人。
林昀熹玩心顿起,试着模仿宋思锐的剥虾手法。
虾肉沾上酱料,入口鲜美而有弹性;而虾壳完整,整整齐齐排列在空盘内。
恍惚间,此情此景好像与回忆重叠。
难不成……她曾做过类似举动?
缓慢进食,她神思不属,待扫清桌上菜肴时,才发觉忘了给宋思锐留一份。
更要命的是,那家伙与另一男子的交谈声已响于门外。
同行者为萧一鸣。
他随宋思锐径直行入,目睹满桌蛤蜊壳、螺壳、鱼骨和碟上虾壳,而边上仅有一双筷子时,整个人惊呆了。
林昀熹已无从掩饰食量,唯有主动发问:“三公子,世子情况如何?”
宋思锐对她的战绩习以为常,温言道:“我已施过针,他服了安睡散,没什么大碍。你最近……尽量别在他跟前出现。”
“为何?”林昀熹不解,“是我适才逼他照镜子的缘故?抑或你又造谣生事?”
他无奈:“你老把我想太坏……”
林昀熹一想起他半夜爬床,怒道:“你就是坏,坏透了!”
“我只对你一人使坏。”他语调含混,笑得风情万种。
这番对话落入萧一鸣和笙茹等人的耳目,妥妥的打情骂俏,各人皆面露诡异笑容。
林昀熹欲哭无泪。
“说正经事,”宋思锐收敛逗弄调情之态,“我近日太忙,不一定在京城。父王带走大批侍卫和府兵,有劳一鸣兄暂居西苑,替我多照顾兄长和昀熹。”
“三公子客气。”
萧一鸣应声,眉宇间却难掩不屑。
林昀熹诚惶诚恐。
说是“照顾”,不如说杜绝他们接触。
请肩负无上皇安全的内卫来做这等事,三公子面子真够大啊!
当下,宋思锐命人安顿好萧一鸣,为林昀熹号过脉象,便急匆匆返回行宫。
或许因宋思勉闹了那一出,外加美食抚平不满,林昀熹逐渐将苏醒时的愤怒搁置一旁。
晋王府内,宋思锐为尊,她不过是以乐师身份进府的姬人,轮不到她对“主子”翻脸。
···
接连几日,宋思锐没现身。
某夜,荣安殿悠扬音韵随风而至。下人回报,世子正宴请太学院十余位同窗旧友及家眷。
按照往日,宋思勉必然会请林昀熹到女宾席陪坐。
林昀熹听闻他已有精神会客,满心欣慰;对于无须花枝招展露脸,更感自在。
此后,她只在听荷苑和府医院走动,不确定名声是否真被宋思锐毁了个干净,她自我安慰——早在入王府前便有妖艳祸水之名,毁与不毁已无差别。
闲来看点医书和杂书,协助裴大夫晒药捣药,她不觉孤单无聊。
偶尔撞见受人所托的萧一鸣,二人均无话可聊,随口客套两句,各忙各活。
萧一鸣每日晨昏必入王府巡视,偶尔与人比试演练,相互切磋。
林昀熹远远看他身姿翩然,气度沉稳,单挑十余名护卫犹占上风,免不了怀念梦中的那个她。
天知道,她有多希望,在看不见的所在,有着另一个小昀熹,于日复一日的磨练砥砺中,迅速成长,勇敢地活出风采。
无须像她,在周而复始的季节更替中等待被世人遗忘,好求得逃离王府的一线机遇。
也许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没多久,她再度溺入美妙梦境。
这回,和她交手之人是傅家小哥哥。
二人在山林里过招,她手持长刀,飞速跳跃,灵巧敏捷;傅家小哥哥则挺剑疾刺,寒意点动,凌厉至极,全然无往日的温和。
双方你来我往,交相舞动,纵横闪戮,痛快淋漓。
如先前梦中内容相符,傅家小哥哥还真打不过她,约莫三百余招后渐落下风,被她踢中手腕,长剑离手。
“老规矩!”林昀熹洋洋自得,“我赢了,你听我的——院里花草,这月归你管!对了,上回说好给我做风铃呢?上上回答应捉的发光鱼呢?傅章鱼!你再拖欠下去……我岂不白陪练了?”
傅小哥哥气还未理顺:“我、我又不是没履行诺言!前天……才划船送你去南十三岛捞珠蚌,昨天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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