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思锐暗觉不妥。
安睡散是极强的助眠药物,与酒同服,会让人犯困,且在入睡后深眠六个时辰以上。
吃药只在剧烈疼痛时使用,近来兄长腿痛大有好转,根本无须服食此药。
宋思锐从这一异乎寻常的举动嗅出危险意味。
他所设布防只针对整个王府的安危,以及昀熹的饮食安全,却未曾防范双腿残疾、状态已趋平定的兄长……
惊惧、愤怒、疑虑驱使他带领萧一鸣,快马加鞭疾赶回京。
无论如何,绝不可掉以轻心。
宋思锐骑的是皇家名驹,四蹄生风,一骑绝尘,将萧一鸣的骏马甩得老远。
待抵达城门,他将马匹放置在城卫处,施展轻功绕过巡逻卫队,狂奔回府后更懒得敲门,迳直翻越北墙,以免耽误时间。
双足无声无息踏入晋王府,他避开府卫,飞身掠向世子院落。
其时已是亥正,内里灯火通明,巧媛娇嗓怒中带锐:“世子爷用膳用一半,凭空消失在院内,你们二十几号人!竟半点儿没注意?”
宋思锐心一凉,转而跑向西南方。
无法想像……如若二人以不堪入目之态出现在他面前,他会不会一怒之下掐断兄长的脖子?
可万一他们不在小院,偌大王府,他如何不惊动府卫搜寻?
静夜无声,听荷苑院门虚掩,空无一人,灯影疏淡。
因下过一场大雨,不难看出地上有木轮椅碾压过的泥印,直通敞开的卧房大门。
无形寒气自虚无缥缈处涌来,教他毛骨悚然,心跳骤停。
······
凝神屏息,宋思锐挪步谨慎而入。
步伐前所未有的沉重。
外间孤灯未灭,房中诸物全是他悉心挑选过的,结实耐用,简洁大气,此刻在弱光渲染下凝着半明半昧的森然。
绕过镂空雕花黄杨木屏风,里卧黑沉沉的,呼吸声频密。
宋思锐全神戒备,眼睛适应黑暗后,惊觉地板上东歪西倒了十一人!
方桌下,一灰紫袍服的男子趴在一灰衣男仆身上,从背影能辨认出,是兄长宋思勉。
床的首尾两端分别倒下世子院的三名侍婢、一名老妇人、一年轻小厮和听荷苑的四个丫头。
林昀熹身穿素月白绸衣,长发披散,双目紧闭,呈“大”字型斜斜卧于床榻,右小腿垂到地板,睡姿散漫。
宋思锐既为眼前一幕惊忧惶惑,又隐隐安下了心。
瞧这状况,兄长似乎没来得及为非作歹……
但这帮人为何瘫在地上呼呼大睡?昀熹可曾受伤?
宋思锐顾不得别的,抢上前伸手试探林昀熹鼻息,并触摸她的脉搏。
未料刚碰到她的袖口,左侧突如其来一股劲风!
有人猛踹他!
他下意识抬臂一挡,冷不防林昀熹右手握拳,迎面直挥向他,如有开山破石之势。
他惊愕之际,双足轻点,后跃两尺,勉为其难避过这凌厉一击。
——这坏蛋昀熹居然装睡揍他?瞧这股狠劲,功力起码恢复七八成了……
他心下狂喜,不料她给了他一脚一拳,再度呈现出四仰八叉的昏睡状。
“……”
宋思锐以手扶额,不知该流露哪种表情。
好吧……这一屋子人因何而倒的真相,算是揭晓了。
定是她于睡梦中对前来拉扯之人拳脚相加,普通仆役又岂能抵挡得住?一招即倒,连呼喊都来不及。
外加房内昏暗,东一人西一人,余人进屋仓皇未细辨,全部着了她的道儿。
即便宋思勉往日有一定武学根基,截去双腿后,身体大不如前,比起旁人好不到哪里去。
宋思锐啼笑皆非,俯身抱起兄长,只觉其身量瘦削,弱不胜衣。
兼之膝下部分全无,整个人轻飘飘堪比姑娘家。
堆叠多年的怨气,争风吃醋的火气,随着将其放回木轮椅的刹那渐渐散了。
当年,母妃傅氏深获父王宠爱,身为幼子的宋思锐亦得到最大眷顾,不光凡事有父王撑腰壮胆,更获恩师靖国公处处提携。
相反,明明是前王妃谢氏嫡出的宋思勉,一生下来就没了母亲,两岁痛失胞弟,空有长子之名,活得谨小慎微。
当朝谢、霍、饶、林四大家族中,谢家最是稳固,眼看宋思勉的世子之位旁落,必然出手干预。
那时宋思勉不过是个大孩子,又能险恶到哪里?
如今,宋思锐为护昀熹,大事小事不相让。
在世人心中,他这游历在外十年的王府公子,才是横刀夺爱者,妥妥的奸狡之徒,欺压残疾长兄的小人。
今日“安睡散”这一出,想来是宋思勉收到风声,认定自家弟弟以“赐婚”来谋取他思慕已久的意中人,激怒下罔顾良心道义而为之。
宋思锐恨得直咬牙,但仍能理解他的苦处。
正自为处理这一堆晕倒仆役而发愁,院外人声渐近,女子绵嗓轻唤:“请问……世子爷可在听荷苑?”
宋思锐听出巧媛寻来,干脆推着木轮椅,缓步行至庭院。
廊下微晃的灯笼映照出宋思勉昏迷未醒的苍白容颜,也清晰勾勒巧媛及小丫鬟的震惊面容。
“世子……世子他怎么了?”
宋思锐以指摁唇,作噤声状:“无碍,兄长他喝了点酒,外出散心时睡着了,被我就近送到此处避风。”
巧媛狐疑:“请恕巧媛多言,三公子随王爷赴奔龙山夏苗,何以……?”
“我的事,轮不到你过问,”宋思锐压低嗓音,“你若不愿兄长与昀熹名声受累,夹杂不清,最好听我的。速速送他归去,请府医诊脉;对外则宣称,他是在湖边醉后昏睡,被你寻回……记住,与听荷苑无半分干系。”
最后那句,一字一顿,从容笃定。
“是,巧媛领命。”
她料想主子不可能孤身从世子院跑到偏远的西南角,遂四下张望。
宋思锐笑了笑:“回去安顿好之后,派人抬几个担架到积玉亭。”
巧媛不明其意,唯有先给宋思勉裹上披风,垫好靠枕,领着小丫鬟仓促离开。
宋思锐回身入屋,两手各提一名仆役,迅速搁至门外,忽而想起一位好帮手,当即以丹田发出绵长鸟鸣音。
······
不多时,萧一鸣御风而至,容色尴尬:“三公子,我目下听您差遣是没错,可夜闯王府乃重罪啊!”
“京城内外谁不晓得你我的关系?”宋思锐随手扯下腰间玉牌,塞他手里,“拿着,如有人问起,说是我的意思。明儿给你安排一独院。”
萧一鸣前后翻看鱼戏莲荷白玉牌:“这话听起来怪怪的,总觉得我被包养了,还收了个定情信物……”
“定你个头!”宋思锐笑骂。
二人处了数月,愈发熟络,私下如手足。
萧一鸣依照他吩咐,火速将老妈子、仆役、丫鬟统统送至二十丈外的亭子,又把服侍林昀熹的四人扛回各人住处。
宋思锐确认林昀熹深睡,到厨房蒸热五香糕和豆蓉羹,以慰劳奔波数十里的辘辘饥肠。
仲夏燥热的暑气被大雨淋熄,夜风静谧,凉意四起。
萧一鸣两三下吃掉半盘五香糕,如饮酒般仰首喝尽豆蓉羹:“三公子,有句话,属下不吐不快。”
“不妨直说。”
“我虽不常回京,倒也久闻林千金恃媚色而骄,早于豆蔻年华已招蜂引蝶……只怕,不是良伴。”
“不是‘凉拌’,那便煮熟了吃。”宋思锐闷笑。
萧一鸣欣赏不来他的玩笑,浓眉暗皱:“外界传言,您和世子、霍七公子三人争夺一落难千金,引发热议。世子和霍七公子跟林千金算得上青梅竹马,余情未了尚可算雪中送炭;可您无缘无故的……若溺于此道,定不利于今后的宏图伟业。”
宋思锐莞尔:“你是说,我鬼迷心窍,重色轻兄?”
“不敢。”萧一鸣嘴上如此,脸上深以为然。
“你真那么想也无妨。时候不早,先回吧!”
“那您……?”
“既然有人想玩‘生米煮成熟饭’的把戏,本公子奉陪到底。”
宋思锐俊朗笑颜透着轻狂——强取豪夺,谁不会呢?
······
因大部分府卫仆役跟随晋王赴行宫,夜静更深时,王府内巡查走动的人员尤为稀少。
宋思锐在居所和听荷苑之间来回走动,未曾惊扰旁人。
他取了整套干净衣裳,溜进林昀熹的浴室,快速冲了个澡。
携一身水汽踏进卧室,他心里发虚,莫名有种错觉,仿佛错拿了坏人的剧本子。
环顾四周,房内唯一供人歇息的,仅剩四尺短榻。
昂藏男儿缩头缩尾将就一宿,未免太委屈了些。
他一不做二不休,索性蹑手蹑脚靠近精雕花梨木床。
藉着极其微弱的光线,他发现林昀熹翻了身,腾出大片空位,遂偷偷摸摸躺至她身侧。
睫羽轻垂,脸蛋吹弹可破,令人有浅尝之念。
她似是觉察他的靠近,反手就是一掌。
宋思锐琢磨不透她为何忽然在睡梦中打人,抬手四两拨千斤轻推慢引,柔声哄道:“昀熹,别打了!太奶奶做的糕点,我都没舍得吃,全给你了!你还欺负我!”
林昀熹收回左手,嘟囔:“傅章鱼,算你有点义气。”
宋思锐闻言,长眸瞪大,眼角浮起温润微湿,半晌说不出话。
无处安放的手脚,徒增难以抑制的颤抖。
一呼一吸,乱了节奏。
她……认出他了?她想起过往了?
试探着伸出臂膀,每往前一寸,皆等待着她突如其来顽抗,或平和安静接纳。
所幸,当他谨慎圈她在怀内,她没作抗拒,还吧唧咂嘴,乖巧如梦里偷吃的绵软小猫。
宋思锐深深吸气,免得心跳声怀中人吵醒。
他已好久未真真切切拥抱过她。
此时此刻的温软,好像早在去年夏天,便不再属于他。
京城重逢后,她将他抛至九霄云外,见他如避牛鬼蛇神,若非心惊胆战的模样,便是扭扭捏捏,躲躲闪闪。
宋思锐既盼着她记起一切,又担心她千里追寻,并非回心转意,而是想彻底清算旧账,从此一刀两断。
漫漫长夜,他不敢闭眼,倾听窗外风摇叶动、落花漫卷、草上露滴。
心头淌过渺远思忆,喜、怒、哀、乐、酸、甜、苦、辣……混搅一处。
如像炎热荒野上的旅人,历经千难万险,终于触到一掬清凉透彻的泉水,想着数尽侵吞,却恐饮尽后再无希望。
他稍加用力搂紧她,以微翕薄唇贴向她乱发覆盖下的腮边。
作者有话要说: 【叮——拳打脚踢技能g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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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29
时而感受烈火燃烧的煎熬, 时而则堕入冰湖,宋思勉只觉背上一阵刺痛。
人如悬浮在半空, 上不挨天,下不临地,直至握紧一熟悉且温软的手……
“阿微……”
他茫然睁目, 枕边人恰恰也睁开眼凝视他。
柳眉含烟,面若凝玉,凤眸爱怜满溢之余,犹带失落, 却是巧媛。
宋思勉心下一凛。
转目环视, 熹微晨光透窗而入,提花青纱罗帐幔如水倾泻;架子床雕工华美,榻铺繁复云罗锦……此处, 是他的卧房。
“我、我怎么在这儿?”
巧媛为他拨开额角汗染的碎发, 垂眸道:“您昨儿胃口不佳, 去外头转悠……兴许酒后困乏,睡着了。巧媛从姨娘处忙完,四下找寻,将您带回……您可觉着哪儿不适?为您传唤府医可好?”
宋思勉惊疑不定:“阿微呢?”
“林姑娘自是在听荷苑呀!”
“可我……”宋思勉怀疑记忆出了差错。
他分明记得,早晨有仆役从行宫归来, 说起三公子骑射出类拔萃, 大受皇帝赞赏。
他直觉危机重重,按捺不住,冒雨前去寻林昀熹吐露心迹。
没想到, 刚被她婉拒,又惊闻三弟和太皇太后席间耳语,容色恳切,凭嘴形判断,反覆提及的是“赐婚”二字。
身为女帝的姑母素来偏爱谢家二女,并不太喜爱热衷妆扮的林家千金;但曾祖父母常年隐逸,又喜相伴数载的三弟,倘若老人家经不起软磨硬泡……金口一开,怕是姑母也得给上五分情面。
宋思勉深晓此事只争朝夕,无计可施之时,盘旋于脑海中的唯剩不光彩的手段。
他在葡萄酒中加入少量安睡散,本欲哄林昀熹到他世子院用膳,灌醉后留宿……
哪怕他不碰她一根毫毛,只要二人同床共枕的谣言传出,她便不可能落入三弟之手。
可他犹豫了。
那时,眺望空寂的晋王府园景,他眼神放空,膝盖以下是空的,心也空了。
于是他没强留,放任林昀熹返归。
偏生回院后,心魔难除,左思右想,他立心借“共用晚膳”为由,亲去相请,以实施计策。
岂料那姑娘早早躺下,睡得昏天黑地。
他退而求其次,决意强行带走她。
印象中,丫鬟、嬷嬷、仆从分批进入无下文,他才忐忑入内,试图确认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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